录音室分两个区域，一个是声优收录的地方，另一个就是音响监督等人进行观听调整的后台。一般而言，正常工作时，只有音监会在岗位上。诸如副监督、动画监督等大忙人，偶尔才会或逃狱或允许的从黑笼子里出来，跑到声音片场打秋风。
    各个作业部分的负责人一起聚在音效工作室频率最高的往往还是事前准备阶段的试音会。
    配音环节对动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倘若是非原创的改编向，那么作品的原作者也是能给一些建议的。更何况这回闪电文库投了钱，进了制作委员会，是高贵的甲方，尊贵的金主之一。投资方自然对质量内容很上心，这也使得同时代表着文库阵营，且作为最了解作品的《刀剑圣域》的原作者川田烁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所以此次试音会，基本上是音响监督、动画监督、原作者在互相商量讨论。前者管技术和性价比，后者着重塑造方向和还原度。当然，大部分情况下，这两者是冲突的，因而选角工作并不太顺利。
    一堵玻璃墙，这头是不断念词，倾力发挥的声优，那头是表情严肃凝重，戴眼镜的大叔审核团队。场面颇有警署大佬站在单面玻璃外，旁观嫌疑人吃着猪扒饭在动情认罪的感觉……
    大半个上午过去，已经听了几十名男性声优的表演。初临片场的川田烁原本还有些觉得新鲜有趣，但同样的台词听五六十遍，连续几小时，着实枯燥，临近午饭时间，肚子都有点饿了。
    饰演女主角的声优暂时是敲定了，但男主角还迟迟无法统一意见。
    “总的来说，候选就是这些人了，其他声优都不太合适，要选的话，也只能从这里面挑了。”音响监督岩郎美和拿出名单，上面没被划横线的就是候选者，数量大概有七八位的样子。
    “这位向井志的条件其实还行，不过总觉得欠缺火候，而且有些模板化，一两集还能出彩，再往后如果不进步，只能是重复自己，工期那么赶，可能没有给他额外努力的空闲啊。”动画监督伊藤明彦考虑说。
    “但薪酬有些高呀。”伊藤明彦挠挠头。
    “最先上阵的岛津信长呢？是个新人，给我的印象还蛮深的，有股子冲劲。”岩郎美和又说。
    “我觉得他对桐人的塑造偏‘柔’了，内里的刚强不够。如果是人畜无害，毫无坏心眼的邻家哥哥类型，想必很合适。”川田烁想了想。
    “Em的泷泽悟呢？”伊藤明彦思考几秒，“我觉着他把受困于死亡游戏中必要的‘韧性’给表现出来了，嗓子也很清丽。”
    “他的话，性价比确实很高，技术上，在新人中是出类拔萃的。我目前就正在和他合作FZ，对反馈的处理迅速又到位，在工作中很让人顺心。”岩郎美和补充。
    “少年气会不会少了些？”川田烁看上去始终有些纠结。
    “有么？他才21岁，不老吧？”伊藤明彦奇怪。
    “从试音素材上来听，确实不像是中学生的样子，反倒是大学生、初入职场的实习生。不过这不是问题，把声线减龄的控制并不难，他是做得到的。”岩郎美和试着打消他们的顾虑。
    “……倒不是具体的音色问题。唔，怎么描述好呢，像伊藤监督所说的，他有一股很好的‘韧性’，但我认为过于厚重了，并不是16岁少年迎接到致命恶意产生出的那种天然畏惧，再到后来不服输，滋生出的清澈勇气。他更像是饱经风霜，变得逆来顺受。”川田烁慢慢的说，“如果桐人是30岁的话，他想必能完美诠释出来吧，但16岁，处在故事的原点，尚不老练，还不习惯离别，纤细敏感的桐人，他做不到同步。”
    “意思是有缺点会更好吗？成熟反而是杂质？”伊藤明彦询问。
    “可能是文学工作者的一己之见吧，但成熟究竟是什么呢？”川田烁苦笑，“成熟就像一颗鹅卵石。经历了千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后，在古老河床隆起产生的砂石山中，重复着山洪冲击、流水搬运，不断的挤压摩擦。沧桑中，它被砾石碰撞削去了所有的不规则棱角，变得光滑，变成符合人们审美的剔透美佳……谁还记得石头，原本不是这样的。”
    “面对接下来的艰险挑战，像石头的少年人会磕磕绊绊，会损伤，但也会在故事书页中割出伤口。成熟者却不会，因为痛过，所以懂得自善和保全，连抗争也是带有悲戚的气息。”川田烁顿了顿，“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和失礼。但这位泷泽君素材中所表露的情感，我有些熟悉。那份‘坚韧’的本质，更偏向多次挫折和碰壁后的释然。”
    “我的创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也跌入过低谷。现在这把岁数，也知命了，对一些事也已认命——桐人是我年轻的幻想的载体，作为角色而言，当然有各种不足，但却是现在胡子拉碴的我再也写不出来的角色。”川田烁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所以那份通过文字封存下来的纯真和无畏，我希望同样由还怀揣那些激情的人来叙述，来吼叫出来。”
    “川田老师真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创作者啊。”伊藤明彦仔细的听完想法后感慨，“同为生产故事和作品的同道，我理解那份喜爱和负责，想看到文字苏醒燃烧的那刻。然而我们却不能任性而为，总是要做出让步的，从实际的角度出发，想找到一个完美符合角色的役者，是很困难的。”
    “谁叫咱们都是鹅卵石了呢。”岩郎美和半开玩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嘛，沙滩上都是没刺没角的圆石头，即便撞在一起也不会有伤流血。和平就是最好的。”
    “我其实也是忍不住想那么一说。”川田烁抬头笑笑，“毕竟是人生第一次，有幸作品动画化，难免有些……我也知道制作组的困难。如果到最后没有合适的，那就选这位泷泽悟君吧。说实话，他的声音确实很好听。”
    “那我们下面还有几位声优要试音？”伊藤明彦问。
    “六位。”岩郎美和回答，接着又说，“1点前应该能吃午饭吧，川田老师跟我们一起不？这附近有家馆子味道挺好的。”
    “好的，务必。”
    常年跟电脑和椅子打交道，腰部也积累了不少压力，今天又坐了这么久，难免更有些僵硬酸胀。
    川田烁略微伸展了下，揉了揉腰。
    他低头看着声优名单，再看着电脑里存放的声音素材。台词都是自己亲手撰写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但由不同的声优叙述，竟会产生这么多不同的感情和画面。
    自己笔下，那个少年的声音，就要从这里面诞生了吗？
    川田烁心情复杂，不禁轻出一口气。
    …
    松田真诚轻轻推开门，走进光线偏暗一些的录音室，他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不远处立在光束下的，无人的麦克风。
    这沉默的景色竟有着淡淡的圣洁感。
    电容麦克风的灵敏度很高，能拾取人声中微妙的细节，但缺点是所处的环境要无杂音噪音，加之录音室在装修时都选取的吸音材料。所以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比别的地方寂静。
    在成为声优前，松田真诚觉得最安静的场所，是雨夜的被窝里。倒也不是彻底的万籁俱寂，风雨吹打树叶，水珠滴落在窗沿的声音也是有的，偶尔遇上坏天气，还伴随着轰隆沉闷的雷声，浅睡眠状态下，还会被震醒。
    但就是很宁静。
    没有焦躁不安的鸣笛和车声，没有人来人往的咳嗽，没有韵律丰富节奏十足的歌曲，有的只是自然的轻语跟天地的喘息。
    松田真诚原本觉得，在这个一切都在踩油门加速的时代，在这个不断上演命运交错的忙碌东京，是不存在真正安宁之地的。饶是雨夜，窗外一样有轿车的灯光，像利剑般的在街道中横扫切割，房东也在不客气地敲打欠租客户的大门，住在楼上的大学生还会开小派对……生活，原本就是前进，是跟停滞一词完全相反的。
    直到他初次走入录音室。
    那是在养成所的最后一年，升到研修科，在冗长枯燥的基本训练后，终于得以开始实际操作，也就是手持台本，站在麦克之前，对无声的画面进行配音。
    好安静。
    哪怕包括老师、同班，十几人在一起，也是如此的安静。
    哪怕那是一段激烈的战斗剧情，人们在咆哮和呼喊，也好安静。
    就像在这个世界里开了一个通往其他次元的门扉。这里面会有各种斑驳陆离的对话和故事，有的是只言片语，有的是漫长的自叙，有的是对瑰丽史诗的解读，有的是对抗风暴的不屈豪迈狂笑。
    但再怎么碰撞，本质上，却是个能让人收敛起气息，甘心沐浴在黑暗幕后的，神奇的安宁之场所。
    松田真诚经历过那种奇妙的感动后，之后每每抵达片场，都会下意识的约束自己。
    “打扰了。”他朝工作台的方向轻轻鞠躬，按捺在缓缓激荡的心情，低声说，“我是EmEnterprise的声优松田真诚，试音的角色是桐古树人。”
    …
    “这就是最后一个了。”岩郎美和低头瞄了眼名单表。
    “终于要结束了吗？真的有些饿了。”伊藤明彦摸了摸肚子，“那么快些进行吧。”
    川田烁窝在舒适的昂贵椅子里，抱着手半闭眼的样子，让人看不出他现在的心情如何。之前在阐述一番看法后，他就保持了缄默。外行人不指点内行人是一方面，其次是现在已跟二位监督默认好了人选。
    泷泽悟在音监的描述中，是个拥有强大天赋和共情能力的业界新秀。之前试音时也打过照面。由这样彬彬有礼，聪明的俊才出演，似乎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好，那么请先依次诵读A到F句。”岩郎美和戴上耳麦，示意开始。
    “好的。”
    松田真诚点头，无声的翻动台本，然后凑近麦克风。
    在一阵只有数秒的短暂酝酿准备后，他轻轻开口。声音清澈而干净，有种孩子第一次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优柔寡断。但微风拂过，驻足的少年已经抬起了脚，心事重重，却迈出了轻巧的步伐。
    有云，有钢铁的浮游城，有阳光下自信握拳的稚嫩剑士。
    “这个世界，只需要一把剑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缩在椅子里等待开饭的川田烁忽然整个人一顿，他睁大眼睛，轻轻扶正耳机。
    “让我们来决斗吧，渡金的勇者和小偷之王的决斗。”
    “没完，还没完……快，更快，我还可以更快！”
    黑青色的双剑震鸣出鞘，斩出炫目的轨迹，撕破了空气，爆裂开来的火花都化成鲜白色的焰影，黑色的剑士在身前谱写编织出一副星火灿烂的缭目纷乱的剑影。
    兽在咆哮，剑在高歌！
    “与其因为不信任而后悔，不如因为相信而后悔。”
    “既然结婚了，那就代表已经喜欢上对方已知的一面，所以结婚后再发现新的一面，如果也能喜欢上的话，那不就是双倍喜欢吗？”
    “不好意思，我能对他说几句吗？”川田烁轻轻举手，手掌还在微微颤抖，他朝音响监督说。
    “可以。”岩郎美和微微一怔，尊重了他的意愿，让开座位。
    川田烁迫不及待的扑到音监岗位上，把播口的麦克拉到嘴边，他透过玻璃，看到了那个站在麦克前，显得平凡又朴素的小伙子。
    “你好，我是《刀剑圣域》原作者。”川田烁出声。
    “呃，老师您好？”松田真诚正等待下一步指示，突然听到另一位大叔说话，愣了一下，旋即连忙又鞠了一躬。
    “请问你有读过原作吗？”川田烁语气匆匆。
    “是，是的，在前几天拜读了，前两个大篇章已经看过了。”松田真诚如实说。
    “请问感想如何呢？！”
    “我认为是一部很好的故事。”松田真诚停顿了下，旋即露出诚挚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这样啊，真是谢谢你了。”川田烁说着回头看了眼监督两人，犹豫了半晌，揉了揉脸，最后说，“虽然由我这个配音的外行人来提有些显得高傲自大……但是，我能否请你饰演一个场景？”
    “可以的，本来就是试音不是吗？”松田真诚虽然疑惑，但对于展露演技他向来是大度的。
    “好，好，好！谢谢你！”川田烁连声道谢，明明自己又不是竞选者，但此时却浑身颤抖，心跳加速。他不自觉舔舔干燥的嘴唇，缓而慎重的说，“最开始那段，在揭露死亡游戏真相后，桐人与克莱因分别，一个人走向，不，是跑出起始之城镇，朝广大的森林与草原，以及越过这些地方之后的小村庄——全力朝着今后不断持续下去，永无止境孤独的求生战场跑去的那段。能拜托你表演吗？！”
    松田真诚有些愕然，他预想过很多原作中的关键桥段，很多振奋人心的台词，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一段，一时间大脑有些空白。
    说白了，不知怎样去表演。
    因为这一段，根本就没有声音。
    只有一行短短的描写。那是惨烈如血的夕阳，以及在大地上疾驰的削瘦背影。少年背对着在虚拟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将胸口中的感情压抑到最底部，咬紧了牙关，拼命的跑了起来。
    仅此而已。
    松田真诚不禁看向对面，发现川田烁也在绷着脸，紧紧的盯着自己。他才发现这个因熬夜敲字，而显露疲惫之色的邋遢大叔，似乎此刻比自己还要紧张的多。
    “请问之前的试音，也有这个题目吗？”松田真诚小心翼翼的问。
    “没有，你是第一个。”川田烁说的斩钉截铁。
    这样啊。
    松田真诚陷入了沉默。
    从广阔寒冷的北海道挥别了父母，揣着自小存到大的零花钱和几件衣服，他就那样轻装出发了。在走到车站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忽然回头看了眼，由于太遥远，根本看不到家的方向。
    进入动画学院，做新闻奖学生，在餐厅后厨把盘子擦得发光发亮，在超市挑快过期的便宜面包……在偌大又窒息的城市里，看着手机通讯簿里的名字，不止一次想要打电话过去，开口想要一些帮助，但每次都硬生生憋住了。
    他有预感。这人生第一次全力付出的战斗，如果选择了怯懦，那今后或许会一直逃避下去，直到垂暮之年，也会后悔唏嘘。
    松田真诚向左看，那里似乎站着一个面相稚嫩的少年。中长的头发，披着和气质不太符合的午夜般的黑色长衣。再向右看，似乎有一个拿着台本，内外都优秀到熠熠生辉的同龄人。
    ……连泷泽君都没有接到这一题吗？
    松田真诚咬咬嘴唇。
    他不知道此时在胸口处回荡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说实话，他并没有想到，像自己这样平凡的人，能跟那样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结交，成为无话不谈的好伙伴。一起对决绕口令，看他彻夜做习题，送他赶赴国内最强最顶级的考场，一起忐忑的拆开东大的录取通知书、欢呼庆祝，一起在断电的寒冷夜晚裹着被子，听收音机度过新年……对此他都引以为豪。
    有时候，有时候。看到他领先自己那么多，明明是同期出道，但已经独当一面，在祝福钦佩的同时也会嫉妒也会自卑。
    然而更多更多的是——想要追上去，甚至超过。
    北海道很寒冷，但并不代表那里没有火。
    几年前，那里就诞生过一个胜负心强烈的赌徒。那人不擅言辞，但心里始终燃烧着一簇火焰，正是这团灼热，令他与家人对赌，坐上了在风雪中嗡鸣的列车。
    手心处还残留着跟对手击掌的力量。
    松田真诚不自觉向前走了一步，他把手中的台本放下了。
    这时他抬起了头，布满厚厚云雾的天空被剥开了，漂浮在无限苍穹当中的，是巨大岩石簇拥的广铁城堡。
    向来社交苦手的他，又是在东京谋生，从来都只是克制和压抑，从没有大声嚷嚷，从没有面红耳赤的与人争吵。
    但松田真诚在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出了咆哮。
    将这几年，所有的阴霾、不甘、寂寞、回忆，以及风雪都没吹凉的热血，全部都灌入到这声吼声之中。
    录音室回荡着这一声力量感十足的怒吼。
    松田真诚大汗淋漓，面色涨红。
    川田烁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笑的整张脸的五官都挤在一起。
    伊藤明彦和岩郎美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抚摸小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看来，终于找到了。”伊藤明彦咧着嘴感慨。
    “是啊。”
    音响监督举起名单，拿起笔，挨个挨个的划着横线，包括事前很看好的泷泽悟，最终只留下一个名字：松田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