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话路过的英雄

作品:《东京声士

    这周下了两场夜雨,半夜迷糊时,还能听到树枝蹭着阳台围栏与雨滴的淅沥声,但白天却艳阳高照,是绝好的天气。
    樱花盛开的季节,素雅而娟娟,清风吹拂,一地嫣然。
    从一缕午后的阳光中,她可以窥见一个季节的脾性。
    春季和秋天的阳光总是缓慢的,不急不徐,而夏阳总是毫无节制的,肆意的散发着光和温度。
    道路旁的家宅围墙上匍匐着一只小黑猫晒太阳,正在慵懒的舔手掌,时而长大嘴巴露出乳牙打哈欠。有人说猫咪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人类只是被赋予了向神明大人上贡资格的仆从。小黑猫斜着脑袋淡然的注视走过的路人。
    与小猫对视的种田梨纱忽的心血来潮,模仿了一声“喵~”,对这位新世界的神大人打招呼,没想到小黑猫听见后嫌弃的浑身抖动,旋即爬起来飞快跑掉了。这令女孩有点尴尬和失落。
    离正式开始的时间还很早,她决定去附近的公园坐一会儿。
    ‘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却也像绯红的轻云。’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园,花景自然比不得上野或者御苑那么气势磅礴,也没有许多赏樱的游人,只有两两三三的主妇,带着年幼的孩子出来走动。但正是这样恰到好处的宁静让人着迷沉醉。
    在短暂的花期里,那些久负盛名的赏花圣地,现在肯定人满为患了吧。毕业后,自己正是奋发上进的时刻,今年应该是没机会去看樱花的“初绽”与“吹雪”了。
    种田梨纱坐在长椅上,把试音用的资料摊开,微微低头阅读起来。
    粉色的花瓣,依在风里,缠绕在肩头。
    念书的时候,学校并不允许校外的艺能活动,所以除开几次试用性质的经历,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参与到工作中去。事务所帮她寻来了一个小配角的机会,女孩相当上心的在准备着。
    重复默读属于自己的几句台词外,她也有意无意的去研究了下其他角色的词。生活就是与他人交流的过程,演戏也是一件存在配合的活动,更清楚别人的信息,对塑造自己持有的角色,也有很大的帮助。
    活泼好动的孩子们欢快的跑过,一个仅有的排球被他们玩出了花,一会当成足球射门,一会当成篮球三步上筐,一会当成棒球抛接,玩的不亦乐乎。
    也有人认为性格决定一生,但性格的铸成本就由很多因素决定,成长环境、体格、经济能力、家庭的支持……眼前的小小少年团,每个家伙都性格鲜明,特别好看懂。
    身体相对健壮的小胖墩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排球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游戏全由他说了算,肉嘟嘟的手掌一挥,团队的中坚力量就往哪里跑。最受大哥信任的好兄弟往往能在游戏里拥有重要地位。打个比方,玩三国战纪,大概率能被允许使用诸葛亮。
    层层往下捋,当然会有存在感薄弱的小透明人。
    这个集体里就有一位个头矮小,身材纤细的男孩,他看上去很想加入各种游戏里,可是每次都跑的慢吞吞的,所以遭人嫌弃。
    兴许是太弱了,玩躲避球时,大王都没让他参战,而是负责场外捡球。小男孩勤勤恳恳的东跑西跑。又一次排球在小胖墩的天生神力抛投下划出弧线落在很远的地方,大王仿佛感慨无敌是多么寂寞的叉腰叹叹气。
    “散啦,散啦,这里不好玩,去附近的游乐园吧。喂,健三,球你拿回去吧,下回记得再带出来。”
    小胖墩大手又挥,领着一堆娃娃又欢快的跑掉了。
    只剩下还准备再去捡球回来当裁判的小男孩。他看着同龄人们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发,心情低落的朝远处的排球走去,模样孤零零的。
    种田梨纱的注意力早已经被闹腾的小孩们引走,不在台本上了,她看见那个稍显孤单的小个头,心里觉得有些难过。
    小男孩看见那只排球像西部的风滚草一样,滚着滚着,最后滚到了坐在花坛边某个男人的脚边,对方也顺势捡起地上的排球,朝自己微笑看来,很是随和。
    “叔叔,能麻烦您丢过来么?”小男孩站在原地大声喊。
    “——叔,叔叔?!”男人温和的表情顿时凝固起来,咬牙切齿的把球抱在胸里,气呼呼的说,“想要?你自己过来拿罢!”
    小男孩脑袋一缩,只得不情不愿的走过去,抬起头,仰视这个路人。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位叔叔生的好妖艳,比妈妈沉迷的黄金档电视剧里的男主角还好看,也比一些特摄英雄的人间体好看。
    “你待会要跟朋友去游乐园玩吗?”男人俯身问。
    “不去了。”小男孩回答。
    “那急着回家?”
    “不急,只是晚饭前要回家,要做作业了。”
    “那你拿到这球后要干嘛?”
    “回家。”
    “你不是不急着回家吗?离开饭还早呢。”
    “可是,我只有回家了呀?”小男孩疑惑的眨眨眼。
    “哼哼。”男人点点头又问,“想要回球吗?”
    “当然,这是我用考试100分奖励的零用钱买来的。”小男孩如实回答。
    “……搞半天还是你的球。”男人颔首,然后又像自由女神像一样,把球高高的举过头顶,却十分邪恶的说道,“哼,不过想夺回的话,就靠你自己的力量吧。”
    小男孩眼巴巴的看了眼离地面垂直距离有2米高的排球,又原地蹦跳虚抓了几下,最后耷拉下肩膀,苦兮兮的说:“我太矮了,拿不到啊。”
    “那我们来一场胜负对决吧,玩个小游戏。”男人语气低沉,像魔王觐见刺王杀驾的勇者一般。
    “啊?玩什么呀?”小男孩昂着头问。
    “首先可以请勇者,也就是你做下自我介绍吗?”
    “……呃,倒不用这么详细,这种问题,说个名字就够了,以后面对HR,工作履历甚至还能现编。”男人一滞,紧接着又鼓起气势,浑厚低音说,“好的,健三君,在决一胜负前,让我们先猜拳热热身吧?”
    “嗯嗯。”健三君闻言就举起了小拳头预备,而这时,他突然发现,眼前的漂亮叔叔在同样举起拳头预备后,整个人的气息都不同了,硬要说的话,很像一台正在计算的超级电脑?他甚至微妙的觉得对方的眼里有不存在的信息流闪过。
    “石头剪刀布——”
    “石头剪刀布——”
    两人同时出招。
    是出剪刀的奇怪叔叔获胜了。
    “哈哈哈哈哈,中了!”
    只不过是跟小学生比拼,赢了一次猜拳,男人却像中了五百万的彩票般大笑不止,激动的不能自己,久旱逢甘霖,那副庆祝狂喜的样子甚至有些令人觉得可怜。
    “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自己的实力没有问题,只是对手是深不可测的命运才会屡屡受挫——”
    男人欣慰满足的闭上眼睛,扎根在大动脉的心魔悄然化解。
    “叔……呃唔,你没事吧?”小男孩担忧的问。
    “没事。”男人睁开眼睛,意气风发的一甩刘海,潇洒的说,“那么健三君,让我们来进行决定排球归属权的真剑胜负吧,你既然已经体会到鄙人在竞技游戏上的可怖,就当全力以赴,可别要掉以轻心哟!”
    “桀桀,就得是珍贵的事物,才有作为赌注的价值啊。”男人反派似的诡怪一笑,径直站起来,朝宽阔的绿茵走去,“跟我来吧,开启这场黑暗决斗!”
    健三被迫跟随在失格社会人的身后。
    “考虑量级差距太大,容许你挑选拿手项目,有什么想玩的?”男人的手掌托着排球叉着腰问。
    “不是黑暗决斗吗?”
    “这虽然是游戏,但可不是闹着玩的。”
    “咦,哥哥你也看《刀剑圣域》啊?”
    “好了,别打岔,快点选。”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只有两个人啊。”
    “我寻思这不就是个排球吗?你们干嘛要委屈它跨领域做球呢?体育考试有没有考过垫球?”
    “有。”
    “好,那就来‘是男人就颠100下’,你先开始。”男人把排球扔过去,“可别临战溜走哦。”
    “才不会咧,我可是男子汉。”健三君拿回自己的球,仔细回想了一下体育老师教过的姿势和窍门,然后就两手合拢,认认真真的垫了起来,还开始报数。只是他看起来并没有成为排球国手的天赋,在24下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补救不及垫空失败了。
    “那轮到我了。”男人伸手抓过球。真正的高手根本不需要热身,信手把球往上一丢,就正式开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排球的运动轨迹平稳而规整,一上一下颇有韵律,跟永动机一样充满伪科学的诱人色彩。随着次数的增多,失误还不出现,这征兆非常不好,有股零花钱正远离自己的不妙。
    小男孩紧张的盯着。
    眼见男人垫球到第21下,分胜负的时候,他忽然说:“玩过踢毽子吗?”
    “没有。”健三摇头,没有听过这个久远传统的运动。
    “瞧好咯,是这样的!”男人一个急音,双手忽然撤开,任凭排球落下,一个精彩的打拐角,脚侧精准垫住排球,接下来是两招鹞子翻身和蛟龙出海,非常的写意和优美。
    笨重的排球愣是绕身缠腿,翻转自如。
    年轻阅历浅的健三君哪见过这种花式脚艺,只能鼓掌。
    只是在第24下的时候,还是一个控制不稳,角度有失,排球一下子磕了出去,失败了。
    “哎呀好可惜。”健三惋惜的说。
    “居然能和我战至平手。”男人语气稍缓,模仿起小孩的说话方式,“你还蛮不错嘛。”
    “……啊!我知道!这句话是《爱哭鼻子的小菠萝君》里的榴莲学长的名台词!”健三再次反应过来,连连拍手,惊讶的说,“爱看动画的哥哥,你模仿的好像噢!”
    “什么叫像?那就是我配的音。”男人轻哼,旋即用出十成功力,“——水果小学的未来就交给你了,再次挥动球棒吧,菠萝!”
    “哇哇哇——!”健三君听到这仿佛原音放送的名场景台词,先是愣了半会,旋即彻底激动起来了,他像见到什么不得了的偶像似的,迅速小跳着朝对方靠拢,难以置信又迫不及待的问,“真的是本人吗?!”
    “哼~当然是。昨晚的《梅花特工侠》看了没,最新一集的玫瑰大盗也是我。”男人挤出绚丽的声音,“——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梅花小姐吧,我将偷走你内心最珍贵的秘密!”
    “啊啊!这个声音!真的是诶!”健三君兴奋的握紧小拳拳,眼里仿佛有小星星在闪动,“所以你喜欢的果然是梅花而不是蓝花吗?我就知道这是真的!”
    “这个得问编剧……”
    “哥哥,哥哥,你还有隐藏的身份吗!”
    “这个不能轻易往外面说,不过这个倒是可以作为下一个胜负,我来说词,你来猜身份。”男人装模作样左右查看四周环境,慎重的嘘声说。
    “好呀!”小男孩的一反先前的丧气,双眼闪闪发亮。
    “——不好意思啊,阿尔塔斯特号,陪我跑完这最后一圈吧!”男人做出挂挡拧动方向盘的手势。
    “《新智能高速赛车》的响叶!”健三举手。
    “——我一定要守护住这得之不易的和平!这就是代代相传百年的忍法!白银的狮虎请赐予我斩断邪恶的利剑!”男人利索的摆出几个变身的Pose。
    “《五色手里剑战队》的第六白队员!”健三欢呼。
    “——我曾游览各地,四处探险,见过许多的不可思议,如今仍在求学的路上,跟我一起来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吧!”
    “天呐,这是电视节目,《五分钟带你看遍古迹》的开头!”
    “——桐人君,大家就交给你了。”
    “啊,是《刀剑圣域》的须乡伸之!”
    “???”
    “不不不,是第二集就死翘翘的蓝发骑士才对。但是话说回来,哥哥你的声音也好像须乡伸之啊。”
    “那也是我。”
    “啊,真恶心。”
    短暂的沉默。
    “……小孩子少看,多看点科普教育节目。”
    “我会的。”健三君脸上挂着雀跃的笑容,努力昂着头的样子非常朝气蓬勃,“我的成绩可是很好的。”
    “真不错,将来的梦想是什么?”
    “航天员。”
    “非常好!就该有这样向星辰大海进发的气魄!”男人赞许,然后又转动小眼神,“之前不还说喜欢同班的礼酱吗?就保持这样的气概,再变得更加优秀,努力追求喜欢的女孩子吧!”
    “也,也不是喜欢,就是稍微,稍微有点在意而已。”健三君闻言扭捏了起来,“而且她不喜欢我这样只会念书的人,果然还是那种帅气时髦的更引人注意吧?”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男人展示自己庸俗的皮囊。
    “究极体。”健三使用了数字宝贝的段位表达认可。
    “我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所以你的看法是错误的。相反,我至今还在遗憾,当初念书时,在喜欢的初恋前,没有再勇敢,再优秀一些。”男人轻拍小男孩那窄小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这个世界可没有能逆转时光的恋爱妖精啊,你要加油啊。”
    “哥哥这么酷,所以是辍学了吗?”
    “没,我东京大学的。”
    “什么?!考上东大也还是没女朋友?念书果然没有未来吗?”健三君一惊。
    “呃,这个,这个主要是校内男女比例有些失衡……吧?你可以去考隔壁的,那就不影响了。”
    “原来如此,那我今后就专门避开东大,只考其他一流大学。”
    也就是文学院的扛把子不在此处,否则一定要对某人施以刑罚。
    “你好像和朋友们相处的不开心?”男人捏捏小男孩的脸颊。
    “我跑的不快,扳手腕也不行,跳绳也容易死绳,年级比赛,接力赛我还落棒了。”健三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真是有够挫折啊,但是没关系,小时候的一些失败,性价比很高,打击没那么大,却能记忆尤深,时时鞭策自己。”
    男人蹲下来,平视那双清澈朴实的眼睛,慢慢的说。
    “也有的时候,集体接纳你与否,并不取决于你的能力,氛围这东西,很复杂。小的时候,对善恶对错的认识都不够清晰,所以往往最是伤人,你如果觉得真的很不开心,没有必要强行委屈自己。像我之前所说的,多看看教育节目,汲取更多的知识,拓展视野,变得优秀,到最后你的收获并不会比谁少,而在这段旅程里,你必定会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
    “不过未来通往何方,请记得,不要做一个灵魂过于冷漠的人。”
    “听不明白,好难懂。”健三稍显苦恼的沉思了一会,“但既然是榴莲学长说的,我会记住的。”
    “很好,那让我们来进行最后的胜负吧。”男人中气十足的说,“比谁能更快喝完隔壁便利店的小盒牛奶,考虑到你囊中羞涩,就由我赞助比赛用品吧。”
    “我更想喝可乐……”
    “不可以。”
    “那奶茶呢?”
    “更不可以。”
    “哦。”
    “要早点回家,别让妈妈担心。”
    “我家就在附近,很近的,100米不到。”
    “那就好,作为对胜者的奖励,我就给你来自榴莲学长和玫瑰大盗的签名吧。”
    “谢谢大哥哥!”
    “别得意,你还没赢呢。”
    小男孩抱着排球,勾住偶遇的英雄的手掌,两个人朝公园外走去。
    明明是两个才认识的人,一大一小却像极了哥哥与弟弟。
    种田梨纱在远处也能看清小男孩灿烂的笑脸,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女孩看看时间。
    又坐了十几分钟,才收起了资料,拎起小包,走出了公园。
    这里离试音的地点,步行的话还要五六分钟的样子,不过先开始的都是男角色们的选拔,女角色在后面,所以肯定是来得及的。
    就在这时。
    一个人影唰的一声从种田梨纱的身侧跑过,那狼狈狂奔的形象跟上班要迟到,这个月全勤无望,背负车房贷款,沦陷在中年危机的憋屈男士一样无助。
    擦肩的时候,还隐约听到了那段消失在风里的碎碎念。
    “要死要死要死,这迟到了,泊井哥绝对要暴力处刑我——!”
    “?”
    种田梨纱遥遥的看着那不算陌生的背影,一脸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