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卖的东西从饮料到水果到新鲜蔬菜到电池到习题册到独角仙，只要是可以塞进去卖的，应有尽有……甚至还诞生了其变种，抽奖制随机收获商品的氪金机、傻瓜级按键即可参与众筹资金机、神社抽签解签一条龙机，讲究的就是个科学效率开光积德。
    不管是荒凉的无烟小马路，还是高速公路旁，自动售货机都整齐地排列着。
    也从来没见过补充货物的工作人员，但机器里的东西永远都是满的……这某种意义上也属于都市传说了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经常加班到深夜的社畜们，随时可以找口宵夜，只能说充满了人文关怀。
    尹师傅此时正对着自动售货机在思考。
    为什么我感觉这里的饮料种类一天换一次？这么热爱创新的么？
    好在自己相当富有探险精神，这瓶“胡椒酱油汽水”看起来还不错，不妨试试。
    投币付钱，按键选择，弯腰取货。
    尹泽低头扒拉了几下，沉默的想着什么事，然后无言的起身，又买了瓶热咖啡，再一并取出来。
    男人走到休息区，顺势把热咖啡递给了坐在这里的女生。
    种田梨纱抬起明亮动人的眼眸，似乎有些讶异，不过很快露出了笑容，很有礼貌的双手接过，客气的说，“谢谢折木同学的请客。”
    “没关系，主要还是因为我买这瓶汽水时，出了故障，卡在一半没掉下来，就只好又买了罐咖啡把它给挤出来。”男人颔首，风度翩翩。
    “……那如果咖啡也卡住了呢？”种田梨纱笑容微僵。
    “那就再买瓶‘鳗鱼功能饮料’，送给音响监督。”男人富有余裕的打了个响指。
    “……”
    尹泽施施然的靠拢坐下，拧开瓶盖，昂头尝试新世界的滋味。
    液体入口，尽显人间百态，舌头都被刺激到想要提桶跑路，只说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然而这股混沌之中，还有股回忆的味道。
    这，这不是强化版崂山圣水吗？！
    男人自醉之余。
    种田梨纱把手里的热咖啡递了过去。
    “谢谢，我现在非常想喝点人类该喝的东西。”尹泽感动。
    “你误会了。”种田梨纱眨眨眼，“我指甲盖太短，麻烦帮我开一下。”
    这回轮到男方一时失语。
    咔。
    热咖啡的拉环被丢进垃圾桶。
    种田梨纱咽下咖啡，转头看来，对面那人喝完一口水后则露出了强借高利贷梭哈输光光的狰狞痛苦表情。
    两人举着瓶子对视，也说不清原因，反正齐齐轻笑出声。
    “看来你还记得我？”尹泽首先出声问。
    “接受过长期素描训练的人，都擅长抓面部特征。”种田梨纱煞有其事的说，“我当然记得你，路人评委君。”
    “弄了半天，当时一起鉴赏的，是你的毕业作，亏我还当着原作者说的一套套的。”尹泽无奈，“不过美术生，怎么来做声优了？”
    “我没有继续走那一条路了啊。”种田梨纱简单的说。
    “那还真是可惜，基本功姑且不论，但是在创意上还是很精彩的，将来或许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前卫画师啊。”尹泽稍显惋惜的说。
    “什么叫基本功姑且不论……难道我的基础很差吗？”种田梨纱嘀咕。
    “这个嘛。”尹师傅轻哼，“我毕竟是正统的苏派契斯恰科夫的门生，是轮廓线条加明暗的学院派的反叛者，是客观规律的叙述人。又偶得奇遇，贯通任督二脉，造型这块自然是狠狠的拿捏住了。”
    “原来是大触级的契氏学生啊，这就不奇怪了。”种田梨纱莞尔，“我的底子可还没有厚重到能在几分钟内把散架的人体骨架重新拼好呢，您如果批评我，那也只好受着了。不过功力如此深厚的传统人士，怎么也来做声优了呢？”
    “这，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男人支支吾吾起来。总不能说自己对于R18作品抱有虎狼之心吧？
    “看起来大家都有同样复杂的缘由啊。”
    种田梨纱停顿了一下，抱着热咖啡。
    “我小学的时候很喜欢漫画，自己也在课堂上开小差，涂连环画什么的，还会把图画影引出来，发给朋友玩填色游戏。那时候充满了自信，成绩也很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存在，现在想来，小学时期，应该就是我的人生巅峰了吧。”
    “我小学时也是光芒万丈，还是大队委。”尹泽忆起当年，附和。
    “我在中学、高中、大学都是美术系的女校，但其实在踏入中学后，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做毕业作品的前夕，我心底大概就得出结论了，我并没有做职业美术人的觉悟，没有那份敢直面风暴的勇气。”种田梨纱声音在这里放的很轻，“……职业级的世界，那里可是众神林立的修罗战场啊。”
    这话真是无法反驳。
    尹师傅承认的点头，习惯性喝口饮料，接着面容又扭曲起来。
    “不过，视为兴趣也不赖啊。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美丽，是只有研究过美学后，才会发现的。”
    尹泽连连呼吸压下那口刺激，接着说。
    “我并没有像你一样小初中都处在绘画的氛围里，而是高中时才认真的提笔。也遇到过不少的挫折与低谷，放弃过很多次，但内心里却没有觉得遗憾。因为作画能带来快乐，即便混不出名堂，但在年老体衰的暮年，我也可以凭借它收获创作的幸福感，因此不曾后悔付出过那些练习的时间。”
    “这还真是个浪漫的想法啊。”种田梨纱惊讶于这种豁达的心态。
    “浪漫不是送多少玫瑰花，也不是说多少情话。”
    尹泽叹气，他抬头，看着朴素的天花板，但却仿佛看到了更高的蓝天和白云。
    “浪漫是不受拘束的想象力，是平凡生活中偶尔一现的闪光点，是让自己感到愉悦的一点小小的仪式感。是爱与尊重、体贴与善意。是些许惊喜，是对信仰的坚守，是面对平平无奇的人生的不妥协……浪漫是麻木、干枯、冷漠、死寂、绝望的反义词。成为一个浪漫的人，没什么不好的。”
    种田梨纱定定的看着他，然后嘴角肉眼可见的在上翘。
    ……她这是在，憋笑？！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后知后觉明白冷笑话的表情？”听众如此姿态，饶是尹师傅此时脸上也觉得有些挂不住。
    “没什么，就是，哈哈哈——真的有人会在现实里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呢。”种田梨纱忍不住捂嘴偷笑，“刚才那一幕，说实在的，好像电视剧的镜头啊。”
    “呵呵，这算什么，还有人会对着电梯开门吟唱风之国的咒语呢。”尹泽反杀来的是如此迅速。
    种田梨纱今天是第三次僵硬住了，她瘪着嘴巴，朝揭露黑历史之犯人瞪了一眼，旋即立刻又像气球泄了气一样没精神的耷拉软趴下去，“……想笑就笑吧，一个大学都毕业的成年人还会做这种幼稚园孩子气的事情。”
    “我不会嘲笑你的，刚不还说了吗，做个浪漫的人，没什么不好的。”尹泽宽慰，“何况我出电梯时，还在陪你说台词呢。”
    “这么说，小肚鸡肠的人，反倒是我咯？”种田梨纱挑眉。
    “没有呀，没有谁这么说啊。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嘛，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做好人纯靠自觉。”尹泽摊手。
    “对了。”种田梨纱忽然想起一茬来，“你是不是欠我件事情？”
    “有么？”尹泽皱眉，“……反倒是你现在欠我一罐咖啡才对吧。”
    “啧，斤斤计较的家伙。在画展的时候，我想观赏你的作品，你则以‘手头没有’的借口推拒了吧？”种田梨纱说，“事后一想这根本不可能，正经的画画人士，怎么没有在手机里存几张图？你该不会只是纸上谈兵的高手吧？”
    “那时候时间紧张嘛，而且，而且也没有足以成为代表作的东西。”尹师傅汗颜。
    “现在呢？”种田梨纱追问。
    “好巧不巧，现在还真有了。”男人于是把手机摸出来，在「吉田智树の任务」的文件夹里调出设计图，递了过去。
    “这个Logo？”种田梨纱粗略一扫，有些迟疑不定，“是终末幻想么？”
    “不愧是大厂和重量级IP啊，一眼就看出来了。不错，这是终末幻想14：重生的美术设定图。”尹泽认可的点头。
    “不会吧？”种田梨纱一愣，有些感到难以置信，“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14代的重制版本吗？”
    “是的，你知道啊？”
    “那当然了，这在游戏圈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那几天几乎所有游戏媒体网站上全是关于那场豪华赌博的新闻。等会，设定集不是还没有出吗？这些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什么叫弄到的。”尹师傅一头黑线，“这就是我画的，我接过他们项目组的外包，参与过制作。”
    前不久，原2D美术组的组长、兼美术总监的吉本美彦老哥已经正式辞职了，顺带还有一部分心结已解的骨干成员释然的离开。
    虽说大厂肯定不缺人吧，但能够坐镇、开发这种一线项目后续版本的技术大牛，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甚至彼此间都认识，实属稀缺人才。更别说各种风格都能兼具，实战经验丰富，且管理沟通能力还到位的，无一不都是各家的老资历，早有自己的堡垒了。
    日本跳槽的情况本来就要少一些，何况还有一部分名人也懒得上班打卡，走的是自由创作路线。这下子流落在外，嗷嗷待就业的高手就更没几个了。
    连上厕所时间也记录在了Excel表格里，虽说之前是特殊时期，但也得以窥见吉田哥黑暗人格的一面……去那里干活，待遇虽好，但总有股会变成锃亮秃头的惊悚感。
    下次，下次一定。
    “真的假的啊。”
    种田梨纱喃喃自语，她低头看着手机的屏幕，很快，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她就那样端详许久，轻声问。
    “我可以滑动图片吗？”
    “嗯，随意就是。”
    得到许可的女孩用葱白的手指划过屏幕，偶尔放大画稿，去欣赏细节。
    “这是三视图……游戏美术的稿子？”
    “是的。”
    “这样啊。”种田梨纱抿抿嘴，低声说，“这就是商用的规范吗，精准、清晰，没有留白和印象，是我不太喜欢的路数啊。”
    “你应该更喜欢随性些吧？没有束缚的，就像你毕业作品表达的那样？”尹泽说。
    “嗯，最重要的是，这个是我也许做不到的等级。”种田梨纱点头，语气很复杂。
    “不试试怎么又知道呢？”尹泽察觉到对方声音里的放弃与不甘。
    “用不着说这样的话，我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清晰的。”
    种田梨纱细细的又看了许久才归还手机，两只手抱着在夏季里，只是温温热的咖啡。
    “说起来，我停止了美术，中途选择配音……相比较起打小就憧憬表演行业的人而言，我其实更算不得什么吧。果然人只要逃避了，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现在可是主役啊，不少打拼很久的人，都没能获得这份认可。”尹泽说。
    “……生活真是充满意外啊。”种田梨纱顿了顿，“我没有想到会接到这个工作，最初真的只是冲着普通角色来的。”
    “那是有什么不满吗？”尹泽问。
    “哪里敢呀，只是，明明角色是那么的完美，令我觉得自己很无能，如果辜负了Staff和观众的期待，该如何是好？”种田梨纱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罐身。
    “这么说起来，你很紧张。”
    “当然了。”
    “那现在呢？”男人笑着问。
    “现在当然也……咦？”女孩微微一怔，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不知何时已经平静下来了。明明之前在收录时，还在快速跳动，出来休息，抽空读台本时，也会不自觉联想到动画播出后的各种反应。
    可在被某人引向其他话题后，那一丝丝不安消失无踪了。
    “虽然是买一送一性质的咖啡，但还是起到效果了嘛。”尹泽欣慰的说。
    种田梨纱重新看过身边这个家伙。
    忍不住摇头笑了。
    竟然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
    还真是个，少见，有趣而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