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话Youarebeautiful

作品:《东京声士

    夜幕降临了。
    尹泽靠在窗边,眺望着灯彩浪漫的墨田区夜色,这里曾是东京老城区,家族经营的百年老店依然存在,相朴文化在这里很流行,旧东京的生活方式和现代娱乐气息在这个东北部的街区中被揉合在一起。
    从634米的晴空塔中部看去,除了这片江户遗景外,还有更远处那些被街光车灯染成橘红色的交通线,那简直就像是城市的血管,在闪烁鼓动,光子的血液如龙蛇的穿行在纤细的街道里,也染红了长桥底下静静流淌的隅田川的河面。
    骑车来的时候,沿路便见着了醉酒倒地的白领,见着了满面倦容的歌女,见着了一对母女俩平凡的背影,他们每个人都怀着秘密,真实又别致。
    或许还能穷目,看得更远,但稍稍需要一些畅想。
    与天际线交接的海面已是一片滚动的黯色,游船带着光划过,像是微小的萤火虫飘过迷雾。岸边潮声息息,海浪击打在堤岸上碎溅成片片水花。
    非常安静的一幕。
    依照惯例上前询问客人有无忌口的年轻女服务生也尽可能的放低语气,她接受过足够的岗前微笑服务培训,对笑容的控制熟练无比,然而现在这短暂的几秒里,她脸颊上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可爱,轻松而真实。
    男人的侧脸线条清晰,清澈明亮的瞳孔里,倒映着窗外的真世百态,竟有几分旁人不忍打破的沉默和禅意。
    在这个客人面前,她不经意间努力使自己显得更加温柔起来。
    “你们是宫廷风格还是风土历史的地方菜路线?”那个男人收回远眺的视线,转过头来随口问,声音纯净无暇,质感清晰。
    “那就不得不尝尝鲜了啊。”男人轻笑,刹那间就像严冬破冰,生机盎然,“就按套餐里的来吧,前菜换热盘,餐前酒不用了,另外替我开一瓶罗纳河谷的红酒。”
    虽然这位客人穿着二次元风格的痛衫,胸口的衣前,是一位经典的清冷黑长直动漫美少女正做出含羞脉脉的可人模样,那地摊风格的七分裤衩,设计也不甚高级,是大阪老叔叔青睐的土帽夏威夷风。然而即便是如此不搭杠的装束,男人不经意间散发的成熟风度依然能使人领略到他那别样的魅力。
    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女服务生感慨了一声,不再叨扰的告退,把空间留给桌边的二人。
    “这次花费可不少啊。”种田梨纱的手肘枕在桌面,托着下巴在打趣,“从别人的评价来看,你今天的行为是一反常态?”
    “肯定又是森木老哥透露的吧。”
    尹泽轻哼,顺便扯了一下身上这件梦貘少女官方赠送的周边T恤的衣摆。
    “和我在N站上的遭遇一样,都是片面之词,都是风评被害。我和他们吃饭有时候是AA,有时候则是轮流请客。我的确是个开销不高的人,甚至对于换季买衣服都不热衷,但该花钱时可从不吝啬啊。”
    “嗯?你在存钱吗?”种田梨纱好奇。
    “以前存。”尹泽叹气,“那段时间我才恍然,原来钱不是靠赚,而是靠存起来的。”
    “节省……是有什么生活目标吗?”
    “也没有,说来很怪,我既没有创业的打算,也没有远大的追求,可我就是隐隐约约的告诉自己,我得存钱,没有理由的那种。”
    “这不就是现代迷茫年轻人的现状吗?”种田梨纱撇嘴点评。
    “是啊。”尹泽不置可否的笑笑。
    不是现状,准确的说,是过去的模样。
    做这种事,并不是出于多么崇高的理想和情怀,仅仅只是发现了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欲望需要消耗账户里的那些数字,与其放在那里,沦为单纯的数据,不如化为实实在在的物质,帮助一些目前有困难的人。
    太多的人生不自由,都来源于社会中的各种责任、负担、野心、甚至梦想和期待。
    而男人在捐赠以后,发现单身汉的生活依旧没有改变,没有倒退,没有穷困潦倒,没有任何差别。
    那为什么不继续做呢?
    制造、留下一些存在过的意义也很好。
    餐厅的装潢时尚而摩登,设计简尚,氛围舒适,悬挂的装饰画填充了空间的空白,橙色与褐色的加入平衡了沉闷单调与跳跃活泼。落地玻璃隔绝了喧闹,桌与桌之间隔着一些距离。店内的光线并不很亮,同时每桌都拥有一束垂落的柔和暖光,用这种方法在大空间里切出感官上的小空间,制造隐秘的孤岛,用餐感受也无形的放松了。
    可能是时间比较晚了,所以还剩不少的空位。
    此时回绕在厅内的音乐是一首上世纪的歌曲,《FlyMeToTheMoon》。
    时代的回忆之一,阿波罗飞船登月时曾带去了这首歌的唱片,这是第一首在月球上播放的人类歌曲,现在播放的这首,则是弗兰克·辛纳塔的版本。
    1969年,实现登月的那一天,上亿的人通过黑白电视机屏幕,亲眼目睹了月球表面的死寂与荒凉,从此再也没有了关于月球的梦境幻想,这是场浩大的谋杀,美利坚实在罪大恶极。
    “你拉我来这么好的地方吃饭,是不是别有要事所求啊?”种田梨纱故作严肃,“提前先说好,如果是很困难的请求,我可能办不到。”
    “不是你先建议这里的吗……何况哪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只是请朋友吃饭而已。”尹泽笑笑。
    “我们是朋友了么?”
    “难道还不算吗?”
    “没什么,就是觉得认识的时间明明还很短暂。”种田梨纱摇摇头,匪夷所思的说,“以前升高中,刚开始和班里的新同学熟识,也经过了几个星期。但是……真奇特,我对你感觉不到属于陌生人的过多生疏。”
    “我也有这种体会。”尹泽挠挠头,“也许是在正式认识前,已经碰过一次面,和对方留下不错印象的原因吧。‘认识’居然变成了‘再会’,缘分一词真是难以言喻。”
    “诶对了,你是几几年的人?”男人倒是毫不避讳的询问。
    “88年。”女孩不假思索,落落大方的回答。
    “哎唷,是昭和的人呢,不好不好,突然这一下子就有年代的隔阂感了。”尹泽深深皱眉。
    “我揍你喔?”种田梨纱又笑又恼。
    “对前辈说什么失礼的话呢,太泽的声优是这么没规矩的吗?”尹泽端起架子,沉声说,以势压人。
    服务生这时过来,呈上前菜与红酒。无论是火焰元贝、还是黑松露和香煎鹅肝,都是经典的法国开胃餐。女服务生还同时兼职侍酒师,负责开酒、倒酒,以确保最佳的温度下饮用。
    尹泽也重新记起这个人,在美术馆初次见面时,给自己带来的惊讶和恬静。
    酒杯碰撞,发出叮的一声。刀叉起落,享受昂贵的珍馐。
    “聊会天吧?”女孩说。
    “不是一直在聊吗?”男人应声。
    “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女孩问。
    “正好,我向来是不在个人时间里讨论工作的。”男人快慰的说。
    “你好像很博学?今天对森木先生的题目,都不带思考就回答的。”
    “哈,这份知识是来自命运的退税……我个人付出的努力只有一点点而已。”
    “那美术史学的怎么样?”种田梨纱好奇。
    “不算差,或许只比你好一些而已。”尹泽尽量说的保守。
    “什么嘛,我可是专业的啊。”种田梨纱不悦,旋即又意识到了什么,小声说,“……虽然我确实已经放弃了,没有资格再比较。”
    “哪来放弃一说呢,它依旧还属于你,不过暂时封存起来。”尹泽声音平和,“再说绘画是如此的不同寻常,放置一段时间,执笔的手固然会生涩,但放空的时候,说不定能想通许多以前不明白的关键点,脑子一下通明了。”
    “你确定?”
    “我肯定。”
    “为什么?”
    “我也曾放手过,重拾的时候,反而更厉害了一些。”尹泽慢慢的说。
    “你也放弃过……?”种田梨纱有些惊讶。
    “是啊,很早以前,那时我是个学生,对佛罗伦萨充满憧憬,那是文艺复兴起源之地,城市里珍藏着近乎七个世纪的,大师们酿造的人文奇迹,空气里都弥漫着艺术的气息。”尹泽回忆说,“我还在为意语而苦恼,担心无法留学于那,更纠结是考佛美还是考都灵。”
    “后来呢。”
    “后来就不苦恼了,因为我根本考不上,也不用再去分清BB,B;P,PP;这些单写和双写的区别。”
    “其实,其实列宾也不错呀,俄国的艺术学科同样很强。”种田梨纱勉强的回答。
    “确实,俄语也更鬼畜了。”尹泽确信。
    “说起来,你是在哪所画室学的?”种田梨纱想知道想知道这个人是在哪成长起来的。
    “机构?”
    “是啊,和诸多的考学私塾性质一样,是针对高考的冲刺训练基地。”
    “我好像见到过类似的速成班……那里能给人带来的变化这么强吗?你的水平是在那里练就的?”种田梨纱不确定的说。
    “实事求是的说,主要教授的,以及我所学到的,都是应试技巧。我知道把效果做到什么程度,可以拿什么阶段的分数,我牢记一些通用的调色公式,即便是画一只罐子,也遵循着左一笔右一笔,瓶口要用白色点高光的流程。至于光影的反射,光色理论,体块的塑造和画面的对比,这些都没有什么概念。”尹泽实诚的说。
    “是先追求结果,从而再深溯道理吗?”
    “追求结果是肯定的,至于后来会不会探究美术本身,对大部分的艺考生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啊?”
    “因为大部分,只是把它作为一个跳板,一个对正统高考的辅助,一个似乎比提高数理化分数更加容易的捷径。”
    “这岂不是从一个泥潭,扎入另一个深渊吗?”种田梨纱颇为不解。
    “嗯,只是在跳下去前,没人知道是陷阱。包括我也是一样。”尹泽耸肩,“种田小姐你是自小产生了兴趣,逐渐接受指导,慢慢消化知识,按部就班的参加测试,考取美术院校的么?”
    “是的。”女孩点头。
    “真安定啊,那我从打基础到参加测试的时间,肯定比你要短。”男人说,“只用了五个月。”
    “连半年都不到吗?”种田梨纱有些惊奇,“你的天赋这么强吗?”
    “和我的才干没有关系,我是真正的庸人,最后也只是堪堪迈过了标准线而已。至于辛苦,睡眠总是不足,真的是到了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男人喝了一口酒。
    在八点以前抵达一片石墨狼藉痕迹的地下室后,四十多岁的保安大叔就会从容的锁上门,直到饭点和晚上解散才会打开。不过后门想挤还是能挤出去的,只是那里又有一条被拴住的狼狗,稍有不慎,屁股蛋就会得到来自狗狗的痛吻。
    于是频繁的上厕所成为了兄弟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倒不是身体抱恙。而是在封闭的空间里,四周都是机械化重复的声音,除了画架前,甚至没有多少还能坐的地方,去没有铅笔沙沙声的清净洗手间,看看新闻,是为数不多可以暂时松懈躲避的选择。
    “你认为画画是一件帅气的事情吗?”尹泽的叉子在盘子上划着无意义的圆圈。
    “这个有些不太好判定啊。”种田梨纱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知道莫迪里阿尼吗?”尹泽忽然说。
    “是一位画家吧,我有印象。”种田梨纱从脑海里翻出模糊的知识,“好像,他与毕加索享受几乎同级的称赞,只不过,是作为不幸天才的典型而被人铭记。”
    “一个世纪前,当莫迪里阿尼在巴黎破旧的画室借酒消愁时,比他大三岁的毕加索已经粉丝成群,画价高昂。前者最后像一个流浪汉似的躺在巴黎街头的诊所死去,临死前用母语的意大利语唱起家乡的诗歌,而他那位即将第二次临产的妻子珍妮,也在丈夫死去的第31个小时从五楼的窗中跳下,颅骨碎在街石上,24岁的珍妮带着她腹中的婴儿追随丈夫而去,遗留在世的一岁多的大女儿,成了孤儿。”尹泽简单道来那位逝者的生平。
    毕加索在大雪纷飞里出席了简陋的葬礼,他与墓下埋葬的男人是另一个极端,他自然辉煌之极,是有史以来唯一活着见证自己作品被收入卢浮宫的画家。
    而那位令人遗憾的不幸天才,死后才被人尊敬。
    咖啡店老板赶紧翻箱倒柜找他的作品,因为画商都急着要,可是那些作品因为和香肠堆积放在一起,已经被老鼠吃掉了。
    同时代的评论家这才后知后觉的说,莫迪里阿尼的素描典雅而优美,他的线绝不会碰到水,是不沾血气的灵魂之线,逞罗猫也得避开他的线条。
    然而骷髅是听不到这些的,他最后知道的,仅仅是冰冷污秽的家,让肺部剧痛的香烟,麻醉精神的酒精与毒。作为他模特的心上人也死了,跟着他死的。唯有绘画是他生前唯一稳定的元素。
    “我以前看过一部关于他的同名电影。是在机构里看的,那阵我已经对这条路不抱希望了,彼时我也对美术史一窍不通,不理解古典的意义,当然更不知道这人是谁。所以更不知道这部电影的诸多缺陷和设定漏洞。只觉得形式上还很美,所以外行人兴许能看的很尽兴。正巧我就是那个外行人,拿着笔的卑弱外行人。”尹泽喃喃的说。
    “我也看过的。”种田梨纱停顿了下,然后说。
    “你看过……?”尹泽十分讶异的抬头。
    “嗯,导演没有想把这电影拍成纪录片,所以对很多史实有改动,我是觉得还可以啦。”种田梨纱看向窗外,思绪飘远,“二十世纪初的巴黎啊,那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年代,无数的天才涌现,各种艺术思想在碰撞,人们过着波希米亚式放荡不羁的生活。”
    “这些我都忘了,独独有一段令我感触尤深,此后不经意间总是会莫名想起来。”尹泽说。
    “难道是天才夭折?”种田梨纱猜测。
    “不是,再猜。”尹泽跟女孩对视。
    “毕加索竟然是个拥有啤酒肚的大胖子?”种田梨纱皱眉。
    “……不是。”尹泽汗颜。
    “结尾的巴黎年度绘画比赛,莫迪的作品最终震撼所有人,众人都为之献上喝彩?”种田梨纱想了想。
    “也不是。”尹泽摇头。
    “那是什么桥段让你感触尤深?”种田梨纱凑近逼问。
    “是在生命博取光辉之前,那段黎明前的黑暗。”
    尹泽直视着近处的那张精致脸颊,慢慢的说,重述一段剧情。
    “大女儿被送去收容所,只因为身为父亲的无能。莫迪在不绝的雨幕里奔跑,最后浑身湿透的他走进了酒吧,拿起桌上属于别人的剩酒,朝坐在远处的毕加索敬了一口,然后往墙壁上的参赛表,潇洒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不再迷茫,用挑衅的眼神环顾四周的同行们,最后只紧盯毕加索,毕加索也缓缓走了下来,接过莫迪手里的笔,紧随其后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酒吧里瞬间人生鼎沸,那些认识这个倒霉落汤鸡的,不认识的,都在鼓掌欢呼。”
    种田梨纱也有点回忆起来了,她只是偶然看过那部影片,她想起来了,那一段也是转折点,在男主角用力推开门大步迈入时,激烈的钢琴声响彻时,压抑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得以释放。
    在那之后,影片不断穿插着的,就是他所说的,记忆深刻的事情。
    那是全城画家备战的过程。
    有人坐在杂乱的车间里,妻子在一旁缝制衣物,而他凝视着已经腐臭了的动物骨架;有人在天台上支起画架;有人动情的抚摸着女模特的身体与曲线,但眼神里唯有执念,没有半点情欲;有人缩在窄小的床榻上沉思;有人则在宽广奢华的画室里仰望天窗。
    一段沙哑却优雅的女声绵延的吟唱着,有些像是教堂里的圣歌。
    每个人都动笔了,由静缓到激烈,由安宁到狂舞,他们瞪大了眼眶,嘴里咬着卷烟,大口的饮着烈酒,有的人思路受阻,一脚踢翻了画架,有的人急不可耐,神情癫狂。
    这一段里没有任何的对白,没有歌声以外的声音,但近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温度,情感在释放着,苦闷呻吟声和放肆的笑声仿佛都混合在一起。
    狂信徒们在自燃。
    在教室阴暗的角落里,十八岁的尹泽缩在脆弱的塑料椅子里,看着这一幕。
    “我当时觉得他们太帅了,而且那么的强大。”男人低声细语。
    其实那些画家根本就不英俊,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杀猪匠,有的甚至只得露宿街头。
    热汗流淌,头发油腻,衣着邋遢,叼着烧秃的卷烟,眯着眼睛,时而狰狞的吐出一口烟雾,劣质酒液顺着嘴角滴下,脏兮兮的,颜料洒的到处都是,有的人直接将颜料挤在手上,就算是那里面之中,最体面的毕加索,也是咬着雪茄,神态丑陋,濒临崩溃。
    他们全身脏乱,但诡异的显得无比崇高,仿佛每个人都在与神明倾诉和交流,才这么的不成体统却眼神炙热。
    当每个人都伤痕累累的结束作画后,他们统一将手中的笔折断扔掉,高声大笑,像是骑士打完了一场圣战的满足和解脱,往后再无遗憾。
    嚣张的狂欢,毫无优雅和风流,但帅的想不出缘由,帅到了极点。
    “我是不理解那些事情的。因为我既不有才华,也不拥有优渥的起点。我在想,莫迪里阿尼生前会想些什么,他一定会想,所谓大师,不过是披着艺术这一面纱的商人,技艺、内涵、文化也不过是为了给作品镀上一层好看的金子的装饰品?”尹泽低笑。
    但只有那一段,男人承认自己被悄无声息的被同化了。
    和能力,财富,健康的体魄都没有关系。
    那种燃烧自我,释放出耀眼光热的姿态,已经足以让人陶醉其中。
    “那一刻巴黎整个城市都响动着刀剑声,所有锋刃在淬火时发出滋滋烈响……以前我经常听到那种声音,我又在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骄傲灿烂。”尹泽皱眉。
    我并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
    数学试卷只会做选择题并不是搞笑段子,而是确有其事。就这,连运气都很差劲,10道只能蒙对3道,喜提让整个年级都为之震动的15总分数。
    学生时代,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翻墙跑到黑网吧决战云霄,茅坑抽烟,与德育处主任斗智斗勇。那时离现实还很遥远,也根本不懂什么叫无可奈何,等到将来知道后,也只有一句平静的原来如此。
    男人时常庆幸,所幸的是还去过那样一个地方,周围都是这样的人,每天讨论的都是技巧和标准,站在树荫下会抬头望枝丫,会想到明暗交界线,在公交车上站着,会想这个动态会不会容易画一些。
    突然生活里只剩下一件事情了,朝一个目标努力。忘记了吃饭,每次全力以赴都如履薄冰,对即将来临的终局大考,如同面对审判般的忧心忡忡。
    从递出自己的考卷起就忘记了吃饭,也完全没有食欲,腹部反而在传递着想要呕吐的感觉,身体的虚弱和不适感加深了绝望。
    明明。
    我明明是那么的努力了。
    用心的看书,用心的思考,用心的遵循教条,用心的练到很晚,用心的查漏补缺,用心的观察,用心的接受批评,用心用心用心,一直以来都一直在用心。
    但是为什么,我的手抓不住除了自己以外的光。
    而当自己熄灭后,周遭都是黑的。
    神是不公的。
    神是邪恶的。
    神毫无怜悯。
    神是根本不存在的。
    浑身都燃烧殆尽却依然无用功。
    是这种感受啊。
    原来如此。
    梦想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几岁时明明就能简单的怀有,但长大后要继续怀着梦想就变得很困难,小时候一嘴一个努力便行了,但长大后却会理性的思考,告诉自己,这样的高山自己是翻不过去的,这样的人生,并不是普通人的自己能去尝试的。
    当时间静默的流淌过去,当镜子里的小家伙邋遢拉碴,终于心安理得了下来。
    在深夜公司的工位里,在开往几百公里外同学婚礼的车子里,在亲人葬礼守夜的第三天孤独的夜晚里,在对着房价表,表情苦恼的都能蘸酱油与苦瓜一起下饭的租屋里。
    二十岁前,我有过不知天高地厚的浪漫,又毫无保留了一次。如果是后来的自己,一定很难再点燃那种热血了。
    幸运的是,热血沸腾过一次,这种浪漫,人生又能有几回呢。
    多少的幼稚,多少的不成熟,最后都在伴随一声原来如此后,化为了一抹释然的笑容,留给自己和其他人的只有祝福。
    尹泽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于是搁下手里的叉子,没有去品尝精致的料理,只是又喝了口酒。
    他避开女孩现在的视线,故意朝附近的人打招呼,温和的说,“那边的小兄弟,你好像一直在看我们,踌躇不前的样子,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啊?是,是的,对不起。打扰了。”
    一位稚气未消的年轻人被忽然点名,倒也不再犹豫,立马轻步走来。
    “那,那个,我是东艺的大一学生,擅长绘制人像,我得到过店长的许可,如果有客人愿意,我可以为他们绘制插图用作纪念。二位的感情看上去很好,请问我能否为你们现场作画呢……?我只需要2000円。”
    是街头作画的形式吗,在这高级的法式餐厅里,倒不失为一种增色的仪式。
    “我很乐意光顾你的生意,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尹泽想了想,“可以把工具借我一下吗?”
    “呃,这个,当然可以。”学生有些迷惑,不过还是把自己的工具交了出去。
    “谢谢。”尹泽接过板子和被剪裁成合适大小的纸张。
    是巴比松150g啊。
    巴比松取名自法国一画派,纸张颜色较黄,适合表现光线和氛围,还有柳炭条。
    尹泽深深的看了一眼种田梨纱,对方刚想说些什么,男人已经低下头去。
    薛定谔の人生回廊被戏称是命运的退税,这并不只是句简单的玩笑话。
    就此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眼力,记忆力与推算力,打个比方的话,别人都是用19世纪80年代的手摇计算机在记录和理解自然,他却是光子级别的,效率已经高下立判。
    这就是天赋啊。
    注定可以成为云上之人,成为铭刻于历史中璀璨星辰的才能。
    传统古典主义的名画遗作,数量或许是两三千张。
    将那些宝贵的财富融合起来,就是人类在单纯绘画技艺上的极限结晶,文艺复兴期便有画家探索解刨学、透视学、光学、空间学在作画里的运用,虽然这样几代人几个世纪才推到巅峰的写实技艺被科学制造的照相机一夕间超越,但那依然是前人留给我们最珍惜的遗产。
    而这些遗产,男人已经全部收下了。
    这在过去是只能望而却步,眼球瞪到充满血丝也看不到的,妄想的美梦,但现在已经成真。
    尹泽的大拇指擦拭过纸张,那份触感,熟悉生涩,恍如隔世。
    那名站在身后旁观过程的大一学生已经凝固住了,他一度忘记呼吸。从这个奇怪的客人作画的第二分钟起,他整个人的背脊都在发寒,冷汗无法止住。
    学生过去曾临摹过贝尼尼的雕塑,那是何等的鬼斧神工,将大理石愣是凿活,把石头雕出血肉的质感,赋予了其灵魂。那就是技巧的终点,将一条路走到尽头,迫使后来者们进无可进。
    如今。
    如今——
    学生现在感觉到心脏都在漏拍。
    大概只过去了七八分钟。
    尹泽极低声音的叹了口气,把画板缓缓朝女孩翻过去。
    始终在这段时间保持安静的种田梨纱,怔怔的看着画纸上的肖像,眼瞳像是被点亮般的渐渐睁大。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宛若在照一面镜子,纸里的她应该是活着的,瞳孔上蕴藏着光,明明只有黑白灰,却奇迹般的能让人感受到“腮红”这种颜色。
    那是一副“不完整”的。
    没有肩膀,面容也仅有一半,淡黄的纸张上弥漫着黑雾和阴暗,而女孩的脸孔则隐没于其中,那模糊的面孔,不够精彩,称不得完美无缺,然而……那在黯淡里的眼神,唯独那一丝丝的微光,美的让人无法呼吸。
    一时间的寂静。
    那只是随手用手指抹开炭条而已,小孩子都会,这个人不过是在黑暗中擦出了一副五官罢了。学生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有幸见到不得了的人物。笔墨不多,时间不长,但却酝酿出了神一般的质感,就连学院里一些功力深厚的教授,也不见得有这份从容。
    那副画无声无息,却夺人心神。
    似乎看得到不存在的,能听到不存在的。
    这就是绘画。
    将感情,印象,声音和回忆都封印在薄纸上的魔法,画面是死一般静止的,也是鲜活的,它有生命,但永远无言长眠,历经时光的洗涤,最后才在时砂中被磨黄化灰,静静的消失掉,不喧哗不哀伤。
    将光都淹没。
    那纸上的笑容,含蓄而认真。
    种田梨纱心脏砰砰跳动,她竟然对一幅画产生了“羡慕”的感情。
    隅田川的水不知疲倦的汇入东京湾,女孩看着灯影下的纸张,那另一个自己,看着男人被炭条染黑的手指,不禁深吸了几口气,来平缓下有些急促的心脏。
    种田梨纱看到了更远,想起了那个痴迷于幻想世界,被颜料弄脏衣服的小女孩,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尹泽向那名大学生支付了2000円,那名学生饱含敬意的躬身表达尊重后,小跑离开了。
    “真是个让人厌恶的家伙啊,事到如今,还向我展示这样的东西……”
    半晌,女孩才轻声说。
    “这不是要我放弃的更加彻底了吗?”
    “送给你。”尹泽把那张画递过去。
    种田梨纱接过,看了许久,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带回去。纸张虽然有韧性,但毕竟还是柔软的,光是拿着,担心擦破,对折起来,唯恐毁坏了画面。
    “上一个十年,我是想做画师的。不过下一个十年,我是想做声优的。”女孩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抬起头来,眼眸闪亮动人,“在这条路上,我一定不会落后于你。”
    “我知道的,我也相信你。”尹泽揉揉眼,笑着说,“主菜该来了,我特意点的重香料红肉料理,肯定饱肚子。”
    空空的高脚杯重新注入红色的酒液。
    晚餐才刚刚开始。
    餐厅内播放的已经是另一首歌了,一首忧郁深情,耐听的歌。
    Mylifeisbrilliant
    Myloveispure
    Isawanangel
    OfthatI'msure
    …
    You'rebeautiful
    You'rebeautiful
    You'rebeautifulit'strue
    Isawyourfaceinacrowdedplace
    PS:这张画本来是该给宫园薰的,现在交给了她的声音。关于那部电影,我就只完整看过一次,唯独那段着实印象深刻。念书的时候买了台OPPO,里面带了这首Youarebeautiful,循环了许久,但当被我设置成来电铃声后,就拉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