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话迈步递交延伸

作品:《东京声士

    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深夜与凌晨交接的时分,外面的世界颓败而迷离。
    连续五个白昼和夜晚,武本康弘在工位上不断地睡去醒来。每次消耗完一盒画纸,思绪暂停,卧龙樱花停靠在少年少女的发梢上。他抬头,只会看到荒凉的白色台灯光,身体的疲倦这才如潮水般涌来。
    一捧冰冷的自来水浇打在脸颊上,冰凉的触觉一下子从面部往整个身体扩散,刺激感令武本康弘瞬间清醒了几分。
    镜子里的模样很憔悴,面色微白,接近一个星期不曾打理和洗澡,速食和功能饮料的气味也挥散不去,破败的像是无家可归的孤独流浪者。
    鼻子有些堵塞感,可能是过劳又受了凉。
    武本康弘甩干手上的水渍,离开洗手间,穿过没有灯光的昏暗走廊,直到二楼的作画部门。那里还亮着几盏灯,一束光投射出。
    在空空的平层、连接的桌椅之间,两个背影在那里沉默地努力着。
    立式风扇送来的那好似带着机械质感的微风,耳边也都是电脑机箱低声嗡鸣运转着的声音,比起白天,这里更加枯燥和寂寞,没有街道传来的犬吠和路人的欢笑,也没有活力的年轻职员讨论趣事,生活的气息如此贫瘠。在这里的是最现实的创作地狱,没有思想碰撞的火花,只有一笔接一笔的重复。
    武本康弘轻吐了口气,缓步回到位置上,拿起崭新的一支铅笔,无视掉被冷水重走很快又卷土重来的倦意,再度回到那片想象的樱花里去。
    不过触动仍然也有。
    身后的这两个人,难道是怪物吗?
    武本康弘无言的自问。
    快一个星期了,几乎全天候的留在工作室,最快解决卫生问题,最短的时间吃饭,最短的睡眠,简直就像是烈火烹油,狂风拂烛火,榨出极限般的在燃烧。
    这种苦修般的状态,那两人愣是一声不吭,变得寡言少语,仿佛把身体用作情感部分的力气都化作燃料,挥洒到稿纸里去了。
    看着不断产出的,一张张精致无比的原画,监督只觉得有些恐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份冲动野心的重量,以及唤来了怎样的援助。
    武本康弘是从最底部的环节,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也经历过低谷和困境,但依旧认为这短短几天是自己最痛苦的从业经历之一。
    最好的,不断给出最好的,在庞大的工作量前,没有尽头似的往外掏,直到呕出了灵魂和能量,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倍感疲惫。
    后面的两位则无动于衷,面无表情,高效而稳定的一次次冲击自身的极致。
    他们真的是人类吗……?内里的构造绝对和我不一样吧。
    武本康弘忍不住重新打开一罐提神饮料,喝的粗暴,从嘴角流下,打湿了衣领,弄的脏兮兮的。
    我也不能输,我是肩负着新未来的人,还有余力!
    墙壁上的挂钟忠实记录时间着流逝,时针缓笨的挪移着。
    漫长的夜,漫长的寂静。
    尹泽和木上益治同时停下了笔,转过头去。
    武本康弘伏在桌面,右手还握着笔不放,但不知何时已经枕在手臂上睡了过去,还发出了绵长的鼾声,颇为显耳。
    老人和年轻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思考整部动画的末尾,还要兼制作,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啊,他做冰菓这段的时间里,耗神太多了。”木上益治起身,拿了件薄毯,轻轻给学生盖上。
    “您也休息一下如何?”尹泽说。
    “不,只剩最后一批了,只要把这些完成,就等于有了骨骼和筋肉,成功了大半。再加把劲,今天之内,或许就可以移交给上色与后期演出了。”木上益治摇头,回到座位。
    “老人家有这样的体力,很难得。”
    “年轻人有这样的实力,也很难得。”
    “抽烟解乏、提神吗?”
    “我目前戒了。”
    “3D辅助,你用的很娴熟啊……一个场景只需要更换视角和镜头,就可以重复利用,真是便利。”木上益治说。某人的桌面上摆着电脑,屏幕里是复杂的界面和各种拼接的模型,
    “有弊有优。假设是想修改头发这种地方,用画笔只需划动几下,但3D却需要精准调整,而且二维的韵味,三维是再怎么也无法拥有的。”尹泽叹气说,“其实很多领域都是这样,只是好处会更容易被人看到而已。”
    “我年轻的时候,对背景动画很在行,勉强算是自己的招牌手艺。当时我努力的目标是熊川正雄先生在《すて猫トラちゃん》里的一段。用几十张水彩背景,纯靠手绘完成了场景旋转,即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份视觉效果仍然会感到震撼。”木上益治慢慢的说,“不过在第一次接触3D和CG后,我发现其实可以这么简单,当时就想到,未来肯定会大不一样。”
    “我听说您初到京都动画时,一人几乎负责了所有流程,是业界有名的全才。”尹泽的话语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没有减速,“我认为所谓才能,就是学的结果,为学所带来之物,而非先天的赋予。像您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停留下脚步的,不如也学新的东西?如何?”
    “全才……哈,他们是这样给你描述的吗。”木上益治也继续绘制,声音从身后飘来,“但什么都会也意味着平庸,如果能成为某方面的顶尖,我也是很愿意的啊。但是,越往上,路越是窄小,不知不觉间,摆在前方的是无法靠腿脚能攀登的云峰,无法跃过的深渊。那是只有身负神明赐予羽翼的人才可以翱翔过的界限。”
    “我这些年来见过很多厉害的晚辈,他们要么是领悟力强,或者是富有创造力,或者很有毅力。但这些人里,只有两个,让我难以言说,只有羡慕的感情。第一个是东京艺术大学的某位客座讲师,那是能担得上‘烈焰天风’评价的人物,肯定会载入美术史吧。”
    老人轻轻的说
    “……第二个,就是你。这几天你在我身后,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以前跟井上俊之、冲浦启之他们并肩作战一样。”
    “这样的称赞,我受之有愧。”男人压低声音。
    “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自己的特殊性。你和那位讲师一样,都是在如此年轻的时期掌握了匪夷所思超高技艺的人,一口气磨平了几十年的蹉跎。”木上益治按按腰说,“这绝非是早慧程度可以解释的,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比其他人额外拥有更多的时间,这点是最让人羡慕的。”老人感慨,“那意味着还有无穷的可能,那也意味着,还能更长久的画下去,这如何,可以不让人嫉妒呢……”
    “木上桑?”男人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轻轻撇头。
    “一线太过辛劳,我应该是做不了几年了,虽然很不甘心离开,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人平静的说。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球早已布满血丝,手部的活血止痛贴膏也不知不觉间换了几张。
    武本康弘惊叹于传奇原画师的坚韧和意志力,实际上这位超过监督二三十岁的人,承受的倦怠只会更多。
    “您真的很喜欢动画。”尹泽由心的脱口而出。
    “从懂事起,我就决定在这条道路上用尽余生了。”木上益治说。
    “可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什么?”
    木上益治运笔的动作停滞了几秒,仿佛因为手伤,仿佛在思考如何回答,也不可避免的陷入回忆。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啊。”老人呢喃。
    如同电影《三丁目的夕阳》里的一样。
    昭和37年,是自己初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有蒸汽火车、泛黄的城市建筑、嗓门很大的邻居,牛奶泡芙是自己只能仰望的奢侈品,家对面的商店老板儿子,其实是个怀才不遇的文人,为成为作家而笔耕不辍,但只能帮三流杂志写儿童读物。
    出身也是很贫苦的。
    生活充满了忧烦,也不缺乏摩擦,但都充满了真挚的温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考虑距离感、氛围感、读空气。
    在被那些黑白的画面所感动的一刻,摆在自己面前的未来,也就只有一条了。在后来的每个低沉的时间点,也都没有过迟疑与犹豫。
    没有向父亲索要路费,只是知会了一声,便告别了双亲和邻居,告别了那条小街。只身从家乡大阪来到东京,辗转于各个简陋的租屋,一边苦练,一边替鱼摊叫喊,替烧棉花糖的师傅打下手,下雪天披着风雨送报纸。
    等到攒够学费,就迫不及待的进入专业学院深造。
    23岁如愿以偿的进入了业界,第一年和第三年参与了哆啦A梦剧场版,大雄的恐龙与海底鬼岩城,第四年是超时空要塞:可曾记得爱,第五年是三国志,第八年是阿基拉。
    弹指一挥间。
    那个蹭同学家电视的毛头小子,已经成了一个有职业病的厉害画师。
    十几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
    少年来的时候,坐的是简陋汽车,司机叼着烟,他闻得到泥泞道路里那股风尘味。背包里除了衣服和硬币,只有一盒铅笔,心里只有一个梦想。
    男人回家的时候,坐的是舒适的列车,这个社会更加冰冷和急躁了,这个时代更繁华了。背包里还是只有一盒铅笔,但他已经成为梦想本身。
    回故乡照顾母亲的木上益治,也认识到了一个人。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中年人,一个小作坊的社长。
    于是这颗新星没有回到创作的中心,哪怕曾经那么的奋不顾身。
    又是将近七年的时间。
    曾经的小作坊,终于成为了能独立制作动画的健全公司。
    “第一次尝试独立制作,我同时出任了监督、脚本、分镜、演出和角色原案。虽然是做好了准备,但从市场结果来看,是大失败,唯一的欣慰是至少证明了我们可以做。”木上益治苦笑,“果然我不太适合成为一个讲述者吧,只有描绘的能力。”
    “如果拥有好的团队,你肯定会做得更好。”尹泽说。
    “也许吧,但都不重要了……而且。”老画师看向正沉沉入睡的武本康弘,有些满足的说,“我也没法当监督了,这里有太多比我有意思的人。”
    “如果我留在东京,继续独行,或许能够有更漂亮的履历,但是强大起来的也只有我而已,并且,这份强大也会随着时间而衰弱,直到再也无法提笔。”
    木上益治低声说。
    “可如果是现在这样呢?一代人、一辈人的强大,是可以传承下去的。动画的制作是困难的,有人把现今的不良环境归结于手冢治虫昔年的决策,我不想评价,但我想做一些事,荒漠是绝不会因为几句口水话就生出绿洲的,要做的是不遗余力栽培和保护。这就是我的回答。自童年起,也因童年终。”
    真是走了一个很长又美丽的圈啊。
    深夜的工作室里,只有摇摆的风扇看过一老一少。
    “……木上老师,您起初对我所说的,对您的技术能拿多少便拿多少的话,还有这样的善待,难道也是出于这份传递的想法吗?”尹泽问。
    “是,仅此而已。你很厉害,所以如果做动画的话是件很棒的事。但我不想请求和强迫,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你,或许哪一天,你就会感兴趣,那就很好了。”木上益治笑着说。
    “不仅自己握住了梦想,还打算替别人逐梦吗?”尹泽很感兴趣的问,“我突然想知道,您人生还有遗憾吗?”
    “——有。”木上益治停顿了一下,抿抿嘴,“再来一次的话,就不要那么忙了。多分出一些时间留给家人。我孩子出远门了,很少会有沟通的时候。唉,为什么当初没有察觉到呢。”
    “我们经常跟外人保持联络,只有和最亲近的人才会说狠话。特别父与子的关系是互相尊重而含蓄,难以表达的。”尹泽笑了笑,“等再过几年,您孩子就会明白的。为孩童筑梦,为年轻人逐梦,您做了那么多事情,将来肯定会享福的。”
    “那些都太远了。”木上益治点头,“你性格这么好,应该有一个很不错的家庭吧?”
    “是啊。当然,我很爱他们。”
    “……唔,看在这些天,请你住高级民宿和倾囊相授的份上,今后有时间,可以再接受委托来帮忙吗?”木上益治说,“只是去养成塾讲理论课也行。”
    “嗯,我会的,我绝对不会迟到。”尹泽背对着重重点头,欣然的说,“在你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会赶来。”
    老人强打精神,勾完最后几笔,就捂着手,发出嘶嘶的抽气的声音。
    “怎么了?”尹泽立刻起身。
    “腱鞘炎。”木上益治叹了口气,有些自嘲,“老毛病了……看来是真要画不动了。”
    “歇一会吧,反正也没多少了,就算睡到下午,也来得及。”尹泽建议。
    “能不拖延,就不拖延。我眯一阵,如果闹钟没叫醒,你要记着拍我起来。”木上益治揉揉手,把桌面上的小时钟的发条拧了几圈。
    “行,知道了。”尹泽表示让他放宽心,把第二张薄毯递过去,给对方盖严实,再把座椅调整成平斜的,让人躺的更舒服些。
    老画师很快就睡着了。
    尹师傅坐了回去,无缝继续工作。等了七八分钟,确认木上益治睡熟了,才轻手轻脚的把闹钟拿起来,将闹铃取消。
    “……还剩62张。”
    男人在心底重新计算了一下,他吐了口气。
    他拿起木上益治的画,端详了许久。
    好强的空间想象力,这些竟然是徒手画的么,而且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抚摸纸张的手指都感觉到一股虚幻的灼热,这是那个人留下的心意。
    即便是挑剔的武本监督,这下子也没有话说了吧。
    那接下来。
    薛定谔的人生回廊,300%运转——
    男人已经进入到特别的状态中。
    在其他人谁也探查不到的大脑的深处,他名为思考的海洋里,刮起了九级的滔天之巨浪,暴风咆哮,雷电狂吼。无数的数据和信息穿梭过天地。
    …
    西屋太志今天比以往来的要稍晚一些,平时都是他先抵达工作室,设置空调风速,再泡上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
    不过今天好像有点变化。
    明明显示打卡的同事们不少了,但咖啡居然空空如也。
    西屋太志一边感叹这些新人真能喝,一边踩着旋转楼梯来到第二层。
    接着就啥也看不到了。
    作画部停留了太多太多的人,连其他部门的都跑来凑热闹,搁这踮着脚张望,小跑绕来绕去,好似在搞文艺晚会的激动。
    难道是机箱里发现了蟑螂?人们正在进行清扫?数量还难以计数?西屋太志的表情严肃,他之前就觉得公司里有那种小型的蟑螂出没,又是买杀虫剂,又是樟脑丸的,看来不太好使啊。
    西屋太志好不容易挤进去,结果发现被当成大敌团团围住的不是虫虫,而是三个大熊猫,准确的说,是仨个有黑眼眶的熟悉人影。
    武本康弘瘫在座椅上,抱着一堆稿纸正不断地嘿嘿发笑,幸福的气息洋溢,有种单抽1亿円大奖的既视感。
    木上师匠手里抓着闹钟,皱着眉,不知为何,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死线克星男、职场少女妇女之友,简称少妇之友的尹老师坐在打印机旁边,用手扶着额头,似乎有些困得不行。而旁边的打印机正在不断往外吐着一张张内容画面复杂的纸。
    “发生什么了?”西屋太志问,还鬼使神差的忽然想起一部港片问,“为什么大家要像《英雄本色2》的结尾一样,像姗姗来迟的警察们团团围住他们三个?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吗?”
    尹泽摁着隐隐发胀的脑袋,他见到了西屋太志,所以站起来打算把笔记本电脑拿过来还回去。
    “我还没看完,等会,等会。等会我帮你还。”石原力也硬是不肯撒手。
    “那就你们还吧。”尹泽勉强点头,“是。”
    几乎是社内最年轻的监督,山井尚子发出一声感慨,随后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默默把这个人给记住。
    “我要回趟民宿睡觉了,有点顶不住了。”尹泽走起来脚步都有些虚浮。
    “为什么不叫醒我?”木上益治突然出声,声音生硬,显然是生闷气了。
    “画着画着,就入神了,忘了。”尹泽咧嘴一笑。
    “那闹钟怎么也没响?”
    “可能是出故障了吧。”
    老画师露出幽怨又释然的视线。
    “这次的Staff表,我要用本名。”木上益治看向一旁乐了半天的弟子。
    “您不用那个别名了?”武本康弘讶异。大师匠自从京都动画成熟后,就刻意的退居二线,偶尔参与,也会调皮的用三木一郎这种完全不搭边的名字。归根结底,还是出于不愿抢走学生的心思。
    业界所以一直有个京都最强新人三木一郎的梗。
    “当然要用本名了,我偶尔也想光明正大出出风头嘛。”
    “嗯,那尹兄弟呢?你用笔名还是本名?”武本康弘想起对方好像干这种活儿一直都是用笔名的。
    “用尹……”
    男人下意识张口,但立即止住,然后摇摇头,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
    “木上老师,你又帮了一个人。有人从怀梦之初开始,就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请用泷泽悟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