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佐仓澪音已经做完了试卷，正惴惴不安的等待审判降临。
    尹师傅非常考究的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崭新红笔，低头画起了圈圈叉叉，还写下一些订正的地方，沙沙声不绝于耳。
    佐仓瑛士像阅卷组老大般的负手站在身后观察，拥有“贝多芬”之名的玄凤鹦鹉则停靠在老父亲的肩头，也收敛着羽翼歪头观察。
    唯有佐仓枝森十分轻松地抱着水杯去看电视偶像剧了。
    这边如火如荼，那边休闲生活。
    男人改卷的速度飞快，眼睛横扫一下，就信誓旦旦的落笔标红，扫本速度连隔壁的换家教主看了也要长叹一声自愧不如。
    “历史知识储备还可以，只是审题不够熟练，地理明显是背得不够妥，外语将将就就吧，想要成为李华的金牌代笔，这点词汇量还是太少了……”尹老师脑筋转得飞快，一边默默改进私人订制1.0的方案，一边写写说。
    佐仓澪音拿着笔、抿着嘴，嗯嗯的谦虚接受意见。她在学校上课可没这么专心过。
    佐仓瑛士和玄凤鹦鹉同步点头，并不发表想法。
    很快，就到了理科卷。
    家庭顶梁柱此时打起了几分精神，静心凝目。
    果不其然，比起之前的踏雪无痕、红笔草上飞，现在家庭教师的处理速度显著下滑了两个档次，尤其到了大题部分，就会露出慎重、认真思索的模样。再三考虑后，才落笔。
    “有些公式没有运用上啊，这可不行，得牢记于心才是。其实有些题型的内核是差不多的，但你经验不够，始终只是在门外徒劳的绕圈……”
    尹泽评价。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外语和地理是你的短板，其他都差不多，保持在正常偏差值的水平。好好努努力，统一考试应该能有个不错的成绩。但考虑到你的目标是成为老板和我的校友……饶是750，也只是报考东大的基本标准，最好是能抵达800分。”
    “满分不是900吗？”佐仓澪音压力山大，感到烦恼起来。
    那微微扭曲的表情与当年同样得知这种真相的某人何其相似。
    少女苦兮兮的望向老爹，“爸，你当初是多少啊？”
    “统考？记不清了，好像是824吧，也就随便做做。”佐仓瑛士风轻云淡的一笑说。
    “那，那你呢？”佐仓澪音用笔杆子悄悄戳戳家庭教师。
    “跟老板没得比，我做得并不轻松，现在想来，也有一点运气成分。”尹泽叹气。
    “诶，也不要这样说，反正结果是好的嘛。”佐仓瑛士长辈般的宽慰。
    “我统考825分。”尹泽补充。
    “哇，你俩都好厉害啊。”佐仓澪音衷心的佩服。越是向赤门进发，越是能体会到人与人之间是不可以一概而论的。
    “……”佐仓瑛士却一头黑线。
    “不必有什么事不可为的沮丧想法，将攀上山顶作为终点而努力，即便最后没有到达顶峰，全力释放之下，也会得到一个超过预期的好结果。”
    尹泽细心安慰。
    “从现在开始回头强化基础学科吧，并在国公立外，再选择心仪的私立大学作为保障。那么文理，你更喜欢谁呢？”
    “那当然是文科了。”佐仓澪音不假思索。撇开不方便讨论的个人原因外，她也更喜欢人文科学，小时候经常读父亲的藏书。
    “那么便侧重这个方向吧，恰好也是我的强项呢。”尹泽开心的说，“虽然对自己的修炼成果有几分自信，但鄙人的数学毕竟没正式上过战场啊……”
    “喔？且慢。”佐仓瑛士精准出击，掐点说，“先前学弟说要为自己正名，可不能临阵退缩啊。”
    “老板有什么建议吗？”尹泽不由得问。
    “我观学弟方才改卷速度犹如点钞机电光火石，更没有看参考答案，又快又好，实在惊人，堪称一绝。有些担心会不会漏掉什么。”佐仓瑛士说。
    有这种担忧也是极为正常的，毕竟某人瞄三两眼就圈圈叉叉的，说是改卷，更像是时间结束，临末在蒙题。
    “主要试卷都是题海集册附带的，答案我都牢记于心。只是老板担心，那可以再后期审一下。”尹泽拿出那本厚厚的参考答案，递出去。
    佐仓瑛士顺着目录翻开，挨个比对。半晌后，发现愣是一模一样。文综也就算了，连理综答案都是90%一致。
    这也太离谱了！
    记忆法听过，但运用到这种境界，着实人间珍兽。
    老父亲十分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手旁摆了本皇帝的新参考书，只有自己视野里能看见的那种，合法开卷考试了属于是。
    “可以用的。”尹泽解释。
    “如此自信？不妨现场解题一道？”
    “好。”
    “好！痛快！”佐仓瑛士高昂起来，“快，笔墨、草稿纸伺候。枝森，取咖啡来，为家教提神。”
    “咖啡且放下，待我解了难题，再痛饮也不迟。”尹泽长出一口气，说，“那么难题在哪呢？”
    “家教稍等片刻，我这就取来。”佐仓瑛士微微一笑。说着就返身取出手机，进入公司内部群发了个醒目消息。
    「旧帝大的都出来冒个泡，发一道高考数学题，急用。这月多加1周工资。」
    职场至尊，中年社长，号令群狼，莫敢不从，甲方不出，谁与争锋。
    只是约莫七八分钟，就有诸多一流大学毕业的职员们发来了各式各样的考题。
    都是新出炉的啊，鲜美无比，趁热乎，速速让家教品尝吧。
    佐仓瑛士喜滋滋的阅览，凭着残留的考学直觉，选了其中一道势大力沉的，将题目细细誊抄下来。
    “学弟啊，你看此题如何？”佐仓瑛士询问。
    “既是老板派发的任务，鄙人定当竭力完成。”尹泽点头。
    “好，就冲你这份豪气，我亲自为你冲泡手磨咖啡！”佐仓瑛士竖起大拇指。
    “我也看看。”佐仓澪音感兴趣的凑上去，结果瞬间就被深邃神奥的描述与各种狰狞怒目的单位符号给轰出了宇宙真理的殿堂。
    对学之力中等的少女来讲，这种东西还是太过于可怕、不可名状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高考级难题，学弟既已是东大人了，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取标准答案吧。”佐仓瑛士豪迈一笑，肯定的说。
    “……可我寻思他不是文学院的吗？”佐仓枝森感觉到这边的变化，暂时放下了心心念念的偶像剧，走来古怪的问。
    “诶，像他与我这般惊才艳艳之人，又怎么能分门别类呢？”佐仓瑛士不吝赞美。
    紧接着。
    “老爸，那你能不能做啊？”佐仓澪音抬起小脸。
    “啊？”中年男人一愣。
    “自从中学毕业后，你就没辅导过我的功课了，今天机会难得，也试试嘛。”佐仓澪音很期待的样子。那是孩子对家长的依赖。
    “什么？要比试解题吗？”佐仓枝森听见，顿时来了兴趣，“好呀，同校的学长学弟一分高下。”
    “我，我当年读的法学，专业不对口。”佐仓瑛士支支吾吾。
    “像你们这样惊才艳艳之人，又怎么能够分门别类呢？”佐仓枝森娴静典雅的说。
    “……”
    “这，我做也算是身为家教的笔试环节了，老板没有必要做的。”尹泽审时度势，立即出声为领导打个圆场。
    “好吧，爸爸不会就算了。”佐仓澪音有些失望的说。
    “？”
    《老父亲不会》
    “什么不会？谁不会？”中年男人板起脸庞。
    家庭顶梁柱感受着乖女儿那清澈无邪又信任的眼神，浑身迸发出了莫大的能量。
    想我佐仓瑛士，虽是寒门出身，但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迈过赤门后，便是在同届生里，也称得上天骄翘楚。白手起家，又两次跨行业成功。更是力抗岳丈威龙神掌而面不改色，眼泪都没流一滴。
    甚至连男同胞们谈之色变的中年危机都镇压消磨。
    我不会？
    我会怕？
    止增笑耳！
    “学弟小心了，当年我可是杀伐果决的存在。每次考试都全力以赴，打的年级第二毫无心气的狠辣枭雄。真要对决，我可是不会放水的。”
    佐仓瑛士说完，缓缓取出了社长签合同专用的万宝龙上流钢笔，笔帽揭开，杀伐气显现，领域展开，琅琅读书声环绕，阶梯教室浮现，中年男人身上的时间好似都倒流了，回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尖子生，而他的身后，尽是复读生的枯败尸骸，能站在金字塔尖的只有一位。
    这就是99%录取率的考王，是一次次测试，杀出来的历战王者！
    尹师傅面露诧异。
    想来便是另一个号称考王的古泉雄三郎，现役铁血教育家，在气场上，也是不如这位的。
    贝多芬都被这股浓烈迫人的气息所惊到，扑腾着翅膀飞到女主人的肩头上，继续场外观察。
    两位不曾同窗的校友并肩而坐，低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两人认真专注的模样，各有魅力。
    回来了，都回来了。
    贴满墙的奖状、班主任的肯定、隔壁班万年老二的不甘、全校广播的赞美、伫立在母校门口的东大录取通知告示。
    都回来了。
    佐仓瑛士睁眼，飞速审题、思考，一如当年的那样。
    万宝龙钢笔在肌肉记忆下，龙飞凤舞的写出一串“solution”，字体纵意潇洒，从中便能窥见当年的王者荣光的一角。
    而旁边的家庭教师则是规规矩矩，写下一个平平无奇的“解”字。
    哼。
    放马过来吧。
    中年男人露出少年气的桀骜笑容。
    战斗在这一刻打响。
    过程可谓一波三折，颇为戏剧化。
    首先。
    老板眼神睥睨，家教紧皱眉头。
    然后。
    老板稍遇险阻，家教缓缓动笔。
    其次。
    老板巍然不动，家教反复推算。
    最后。
    老板笑容消失，家教越战越勇。
    原来如此……尹泽灵性挑眉，写起来愈发有信心，不再迟钝。
    怎会如此……佐仓瑛士深深扶额，眼睛瞪得贼大，试图看穿迷雾后的真相。
    “老爸，你到底行不行啊？”佐仓澪音看着状态截然不同的两人，一个奋笔疾书，一个纸张空空，忍不住低声询问。
    《老父亲到底行不行》
    中年男人受到这种质疑，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烈焰在燃烧。他的尊严，他的骄傲，都在颤鸣着，想要化作雪白的羽翼，载着他闪耀着灵魂从深渊而归。
    快回忆起来。
    那个踏着同届几千名考生的骸骨，一步步登顶的传奇！
    可是。
    数学不会。
    就是不会。
    一脚踏空，传奇也深陷白骨森森的炼狱中，难以自拔。
    佐仓瑛士凝固在了草稿纸前。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至少，要把第一层剖析出来——！！
    五分钟过去。
    家庭教师已经写完了答案。
    老板的纸面上还是只有字体飞扬、触目惊心的solution。
    “此题太过艰深，即使是我，也读不到本质。我不喜欢写没有把握的答案，那与寻常中学生交卷前蒙选择题有什么分别？”
    感受到爱妻乖女的目光，中年男人轻咳一声，干巴巴的说。
    “不如来看看家教的答案，如果他也错了，那这就是平局。”
    他也能趁这段时间，找回迷失了的过去。
    佐仓瑛士迅速拿起手机，让出题的职员把答案一并发来。
    聊天界面登时就被密密麻麻的解答占满。
    “让我们来看看……”
    一家三口加上贝多芬，齐齐围了上去，开始对照审核。
    “对的，答案是对的！”佐仓澪音兴奋地拍着小手，欢呼说，仿佛是她本人解出来的开心感动，“好厉害啊，而且好像家教的过程更精简呢！”
    “是啊，要更清晰一些呢。”佐仓枝森点头附和。
    不。
    这不可能。
    绝无可能啊！
    佐仓瑛士目瞪口呆。
    此人之前连因数分解都不懂得，怎么突然就拥有了一般东大生的理科水平？！
    难道先前都是故意示弱引敌深入？
    ……不，也不会。再怎么也不会想这么远。
    没理由啊。
    “这道题你先前见过？”佐仓瑛士追问。
    “没有。”
    尹师傅摇摇头，心平气和，没有一丁点傲气的说。
    “只是我除了这十几斤重的题海外，还通宵看了几晚上的历届考卷。基本归纳了所有题型，能够做到顺藤摸瓜了。不过即便有如此储备，遇到新题还是会花费时间反应一下，果然我还是能力不够啊。”
    佐仓瑛士看了半晌，横竖说不出话，左看右看，只能看出一个“应试”二字。
    再看的深些，在奶油小生的身后，分明还有着两道黑暗的虚影，体表燃烧着汹汹的火焰。其中一个执念极深的，作铁血獠牙状，另一个身宽体胖十分和蔼，却留着醒目的地中海发型。
    佐仓瑛士忽然明白了。
    这正是题海战术的究极，填鸭的化境啊。
    硬生生灌顶，堆到任督二脉贯开，最终推到万题归宗这无数考生追求的终点——
    “……你是怎么做到的？”佐仓瑛士默默的问。这不是以老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过去曾为考生的身份，发出的肺腑之语。
    “老板也想学？我可以教你啊。”尹泽不假思索的说。
    学长底子还是有的，稍稍恢复下手感，就还是考场的一尊宗师。以后自己不在的时候，佐仓同学也能找父亲帮忙，少些耽误。
    中年男人肩膀一抖。
    握万宝龙钢笔的手都在微颤
    这一刻，有一个时代碎裂了。
    传奇，归根结底，也只是传说，而不复存在了。
    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终究是消逝在风中了。
    “……咕呜，我，我输了。”
    佐仓瑛士合上笔帽，颓然失意的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