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话如同贪睡的少年般

作品:《东京声士

    元治元年,京都。深夜。
    不同于平时夜里的寂静,枝垂樱像粉色的焰火于寂静中盛放,在无声微风中飘扬出长长的轨迹。碎瓣打着旋飘坠,在橘黄色的纸灯烛火的静静注视下,随着小路间的细水游荡在街巷的每一寸。
    毛毛小雨,水声潺潺,夜樱绽放。
    一行人走过无人的清冷长街。
    为首的人步履平稳,身形削瘦却也笔挺,左手有意识的按着腰间的佩刀。
    他还提着一杆纸灯。微光驱散了身前的迷暗,照亮波澜不惊的小水洼,也照亮他素白干净的长衣灰袴。
    稀薄的光沿着宽袖和衣带延伸,最终映清了那半边脸庞。微浅的光,无比顺从的在他侧颜上勾出温柔模糊的线条,那对低垂的眼眸幽缈,仿佛藏着诗章词酒,优雅和疏远并存。
    一瓣夜樱默默无言的飘落在年轻武士的肩头,似乎是想与他耳鬓相谈,说些密话。
    可男人并没有驻足的念头,花瓣也落在身后。
    “天色已晚,抓紧赶路吧。”年轻武士语气谦逊的说。他声音像屋檐一角那些雨滴,微小却清晰,动听自然。
    “我听说了啊,清里。”处在队伍中间,上了年纪的老者忽而笑着说,“下个月就是你的婚礼了吧?”
    “是……”年轻武士颔首。
    “娶那位青梅竹马的美人吗,好福气啊。”老者有些宽慰。
    “十分感谢,不过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年轻武士轻轻转头,那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起一丝名为幸福的笑容,稍稍冲淡了小雨夜风中的冷。
    “如今世道动荡,正是竭力而为的时刻,我却还惦记着儿女私情。”
    “这是什么话,无论世道如何,一个人想要获得幸福有什么不对?”老者轻笑,“那我就提前祝你们生活美满,今后也要努力啊。”
    “是,非常感激。”
    年轻武士点头,回过头继续开路。但那张清癯俊秀的脸上的笑意却并没有就此褪去。
    晦暗之中,他留意到道路旁的那些山茶花。
    在老家,当他,当清里明良偶尔从熟睡里醒来时,会在小小的室里闻到不知名的清香花气。
    青梅竹马有时会从山上采些东西回家,几串茨实、几簇秋揸、几枝蓓蕾着的山茶……她也最爱打理那片小小的花圃了,尤其是每到花季,更是脱不开身。
    那片狭之又狭,不起眼的小地方,便是男人持剑的全部理由了。
    其实她比花更好看啊。
    回去的时候,带些什么礼物好啊。
    今夜仿佛也有那股花香——而那又是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呢,是从我来的地方吗。
    只是几秒的恍惚,回过神的清里明良走了几步,旋即抬起眼睛,温暖的神色悉数变成肃杀,更骤然按紧了佩刀。
    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正立在前方的拐角。
    纸灯的光触及不到那里,只能看见浓重的阴影。
    “什么人。”清里明良朝前方喝问。
    “阁下就是京都所司代,重仓十兵卫大人么。”陌生纤细的身影自顾自地走来,不含感情的询问。
    “究竟什么人,报上名来——!”队伍里的多名武士全部警惕的挡在老者的身前。
    “现在……由我来执行天诛。”刺客冷漠的说完,唐突加速,竟然直接朝着整个队伍扑来,他的速度极快极速,杀气犹如暴雨盖面!
    “你这家伙就是拔刀斋吗!”老者严厉的怒斥。
    刽子手毫无反应,也不做任何解释。他突至众人身前,用尽全力的拔出长刀,纸灯笼也顷刻间熄灭,唯一的温暖消失,在重新包裹而来的黑色之中,只见刀光和血雨。
    第一个接战的强壮武士竟然来不及反应,就被电光火石般的袈裟斩切裂胸膛,瞪着眼睛轰然倒地。
    “萨长的走狗!受死吧!”
    武士们怒吼着迎上去。他们之中不缺擅长剑术的各流派好手,但黑衣刽子手的动作招数犹如鬼魅,锋利的长刀轻而易举的突破过众人的防线,或是割喉,或是洞穿心脏,如冻雪般冷酷凌冽的收割一个接一个的鲜活生命,滚烫的热血顿时撒遍了地面。
    清里明良迅速将老者推到后面,毫不犹豫地拔刀,接住刽子手那在顷刻间沾满猩红的刀刃。
    二人的长刀重重砍在一起,力大势猛,甚至绽放出星点似的火花。
    黑色的刺客面无表情,眼神摄人,白色的武士目露怒意,嘴唇紧绷。
    双方隔着利刃对上了一瞬的眼神。
    “你这杀人鬼,真以为单凭一把剑就能改变这世道吗?!”清里明良眉头紧皱,大声逼问。
    刽子手仿佛僵硬的脸部肌肉不可察的动了一下,但仍旧不言语,他手中的刀像是有生命般的抽离旋即又斩来,招招誓在必杀,角度狠辣,杀气凛冽,犹如嗜血不休的修罗。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展开厮杀,在那几次快若闪电的交锋中,年轻武士都感觉到死神冰冷的手在抚摸他的心脉。
    清里明良堪堪挡住连续的斩击,但下一刻,明显是出自高深流派的刽子手,已经彻底抓住他这平凡家传剑术的弊端所在。
    紧接而来的一刀卡在了防范的死角,根本来不及回救,就毫无阻碍的穿透过年轻武士柔软的腹部,切裂了脏器,然后透体而出!
    胜负已分。
    刽子手没有多想,他已经锁定好最后一人的位置,只等抽刀离开,全灭这一行人。
    但准备拔出时才发现,穿过敌人腹部的长刀竟然纹丝不动。
    刽子手迅速回眸,发现年轻武士正用左手奋力的抓住着武器,右手则已经抬起准备砍下。
    而那个主要目标的垂垂老人,居然也没有趁着部下死伤时逃离,而是掐准这个机会拼劲挥刀杀来。
    刽子手用力一踢,踢在年轻武士遭创的腹部,在剧痛和踢击下,年轻武士趔趄后退仰倒。长刀也顺畅地带着血液划出来,还险些割断年轻武士的手指。
    刽子手眨眼间就完成了下一个刀架,在那个老人刀锋触及之前,就蓄力用刀贯透了老者的脖颈,一击必杀。
    小雨绵绵不绝,晕染开一地的暗红,猩气在空气里弥漫,花香也掩盖不住的浓烈。
    结束了。
    缄默的看着一地失去生机的尸体,刽子手从怀里取出被敌人的血染红的除奸状,随意的丢在地上,转身准备离开。
    但他刚迈出的脚步一顿,重新回头,然后露出了惊异的眼神。
    那名年轻武士挣扎爬起,跪倒在地上,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艰难的抬起头,隔着薄薄的雨帘,正竭力注视着安然无恙、屹立原地的高强刺客。
    那已是必死的重伤,还能坚持起身,已经是值得称赞的意志力和韧性。
    刽子手沉默了一会,重新提刀,朝濒死的武士走去,似乎想要帮他快速解脱。
    受到致命伤的年轻武士只是大力喘息,没有动作。
    但就在接近的一瞬,面容苍白如纸的清里明良猛地睁眼、骤然动身,他一个翻身抓住了死去同伴别在腰间的备用刀,当再度暴起的瞬间就已拔刀出鞘,在疾风闪光间完成了一记标准的坐合拔刀术!
    与其等待静止而至的死亡,男人选择了榨尽残躯里最后的力气反击。
    刽子手重重踏地,将水洼踩碎,同样斩出一刀。
    双方擦身而过——
    拔刀斋的脸颊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疼,而一道美丽致命的血线从他身后,从那人的脖间霎时绽开。
    承载着清里明良所有意志的刀从手中跌落,发出清脆的哐当声。他想要再次站起,但蹒跚过后,最终只能无助的靠在小路旁的墙壁,逐渐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白色的墙壁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印,被细雨冲刷,狰狞盛布,像是怒放的曼珠沙华。
    一拢被血染红的素白衣与袖。
    枝垂樱还在飘洒它的花瓣,轻轻旋着跌在年轻武士的肩头。
    男人的头轻轻靠着墙,低垂着眼睑,轻轻呼吸着,就像难抵睡意的单纯少年。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旁人还能看到那蕴藏在眸子里的春雪和微明,之后,那眼眶逐渐红了起来。正在涌血的喉咙勉强颤动了一下,可动听清脆的声音却没能发出来。
    只是嘴唇轻轻在动,似乎是在呼喊谁的名字。
    ‘巴……’
    男人望着远处的山茶,仿佛望见家乡的花圃,望见那个环绕在春季里的爱人。
    他最终松开捂住伤口的手,疲倦的静静合上了眼睛。
    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有泪水从那张失去颜色、风姿清举的面庞上滑落而过,和雨混合在一起,落入身下的血流里。
    ……
    大友啓史守在摄像机前,整个人跟虾米似的弓着腰,紧紧盯着特写镜头。
    剧组在拍摄时保持着绝对的有序和安静,但他此时像是产生了幻觉,隐约听到了不存在的哀歌。那实在是过于唯美,如诗如画的离别,与其说是死亡和辞世,更应该是一本书翻到了末尾,一束花的凋零,一个季节的结束。
    他凝视着镜头里那个衬着樱花、犹如熟睡死去的武士,一时间都忘记了喊话。
    等到久久回神,说出“Cut”后。
    剧组才先先后后发出热烈鼓掌的声音。
    这绝对是一场成功的拍摄,一次过,每个人都表现出最好。
    尤其是某人临死的表现,那张脸在弥留之际的深情和苦涩,绝对是惊心动魄的!
    全部躺在路上的尸体们都瞬间复活,上演医疗奇迹,拍着屁股的灰起来,当然,靠着墙壁,死的最美的尹师傅也爬了起来。
    “你之前是在哪里学的戏?”大友啓史快步走来,钳住某人追问。
    导演这其实也算是后知后觉了,毕竟他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关注的是那耀目的美色与凋零。
    但现在才想起来,这家伙在临死前的表演堪称惊人。
    不用台词,不用多余肢体动作,只凭简单的眼神变化和微表情,就画龙点睛的塑造出了许多层次感,尤其是那不出声的呼喊,和从痛苦不甘过渡到怀揣爱慕闭上眼睛,如水般的流畅。
    像这样有感染力的演绎和镜头,实在不可多得。
    如果说原本对这场戏的预期只是公式化以上的超凄美,那么现在,就已经多了几分震撼的意思在内了。
    这绝对是出乎导演意料的,优越的形象条件和过人的表演力,让原本计划里一场只为剧情服务的工具戏份,变得沉重和升华。
    有这种质量,这种起始之因,才配的上后来绯村剑心与雪代巴的悲哀之缘啊!
    “我没学过戏啊。”尹泽如实说。
    “哇,那你真是天才啊!”大友啓史闻言,高兴的说。
    “用点心,你也可以的,用点心。”尹泽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自己的鼓励。
    “?”
    这把导演给整得不会了。
    “哈哈,靓仔,刚才的戏很好啊,动作相比起练习时,更加潇洒了。”古垣健治和武行们也在竖大拇指。
    呵呵,那是自然,因为又不惜超频,在后台推演优化了几次。
    “强啊……”扮演杂兵武士的群演老哥也在一旁由心的感慨。当然,如果愿意把鸡腿还回来,那他将更加不吝赞美。
    “很厉害的表演,我也学到不少。”砍完一条街的佐藤间很有礼貌的说。
    “呜呜,总司,我的总司……”
    而目睹整个过场的化妆师大姐姐更是情难自己,眼眶通红。特别是临终前的瞬间,整颗心都要碎掉了。她很少女感的咬着手帕,等到这边都说完了,才跑过来又是擦脸,又是换干净衣服。
    “现在几点?”尹泽问。
    “晚上11点。”化妆师大姐姐说。
    “剧组有无宵夜。”尹泽严肃的问。
    “有。”
    “噢,那太好了,那请容我厚颜在巴士上歇一晚,睡到明天中午,再吃顿猪脚饭,就可以下班走了。”尹泽满意点头。
    “你说什么呢,你本来就只能明天再走啊。”化妆师大姐姐说,“明天还有场戏,是剑心隔天回到案发现场,看见雪代巴来对着你的尸体哭……”
    “啊?不是说还没定演员吗?那谁来对我哭的啊?”尹泽不解。
    “既然你俩这么投缘,那不如就让她来吧。”大友啓史在一边无所谓的说。“而且你的扮相是她做的,这间接帮助了我,看她对拍摄这么上心的样子,让她也过过瘾吧,这我还是能做决定的。”
    化妆师大姐姐看上去有种立马要晕厥的样子。
    天呐,这岂不是意味着这场缘分要留影纪念,而且还要发行到所有市场,供观众反复赏析?
    “导演,我真的可以吗?”化妆师大姐姐不安的问,“我会不会太胖,不上镜啊。”
    “可以的,反正只给观众露背影,和服一穿,连你是男是女都不容易分清。你这么入戏,就让你来吧,还省得找群演了。”大友啓史耸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