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话一山还有一山高

作品:《东京声士

    水野长治在前台逗留了一下,在可乐与绿茶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因为文艺片配茶水才相得益彰。一包餐巾纸,一瓶水,一个自带靠垫。专业的影评人,就是要在工作中顾全精致与体验。
    叙事平淡的小成本电影缺乏票房卖点,自然很难上大院线,大排片。这部影片也是在小型的影院、个人经营的影院播放,整体情况和《小森林》差不多。但区别是《啄木鸟和雨》拥有役所宽司这么位知名度和实力都顶尖的现役男演员,常年的好口碑,让其也成为了天然的宣传,关注度自然也不少。加上冲田修二也算是有代表作的导演,所以都预估这片子的质量应该是有保障的。
    而且还有新生代的潜力股。清里明良原本是个很简单的角色,一声前夫哥就能概括八成戏份,但现在天天出没于N站里各种美颜Cut,在古装美人Cut里吐血,在最佳战损集锦里吐血,在细数印象深刻配角的Cut里吐血,在意难平榜单里吐血。更有讲新选组的科普视频,谈到冲田总司时配的画面也是这个人在吐血。
    前夫哥就那么点镜头时长素材,被用出花了。只能说着实把“病弱剑士”这个标签发挥到完美了,只要符合的都能代入进去。
    但水野长治不喜欢给演员贴标签。像这般艳艳俊秀,怎么能只塑造一个形象了?这是对才能的浪费!称不上健全!
    好在古装扮相虽火,但年轻人仍旧把持得住,没有沉迷舒适区,而是接连拍现代背景的剧本。
    这就是清醒、上进心的体现呐。只能说艺能圈顶端的学历和眼光,赢太多了。
    小影院的观影间要小许多,各种设备也有一种陈旧之感。但观众们很和谐,当灯光熄灭后,基本都停下对话,安静等待放映。座位基本都有人,这个还是比较少见的。
    水野长治在脑海里回想拍摄组的信息,然后电影就开始了,他听见电锯伐木声,苍翠的自然野林也同步的映入眼帘,他便聚精会神起来。
    在渡边淳一的同名小说电影《失乐园》里帅气儒雅的役所宽司,在这里却老了将近二十岁,头发和胡须都交杂着白色,额头密布汗水,飞溅开的木屑一股一股的打在工装裤腿上。有的演员,同样的脸换一套衣服,就仿佛换了段人生。这位履历里一堆最佳主角的实力派,发挥依然稳定。
    水野长治甚至不觉得惊讶了。就像一本教科书,写错的地方才能引起你的反应。
    看着伐木老大叔做早餐,用手指黏海苔放饭,上班,教训儿子,加上平铺直叙般的镜头语言,一切都极具生活气息和真实感。
    直到戏中戏的电影剧组进入到故事,直到那个缩头缩脑的不自信年轻导演入场。
    水野长治不禁微眯着眼睛,身子朝前靠了靠。他下意识想更近更细致的观察。
    油糟糟的短发贴着额头,反而比长发还有邋遢感,粗糙的脸肤上有着熬夜后的痘印和暗点,两只手死死的揣在卫衣的腹前口袋,耷着肩头,毫无存在感的站在一边。他的五官依旧端正,但基本没有让人想剪进美颜Cut的理由。眼神缺乏生气,就像始终没睡好,那种浮萍一样的迷惘和自卑是令每一个年轻人避而不及的。身上好似披上一层看不见的薄薄的负能量的雾,这些雾压得他心累神伤,也压灭了朝气。
    水野长治暗暗点头,这家伙再一次展现了他过人的天分。这个角色,是立住了。
    导演冲田修二拥有着较为明显的个人风格。他的镜头很素,很平淡。几乎见不到机位的动态,基本都是放在一个点上,而且动辄就是两三分钟的长镜头。尽管画面的构图和打光是设计过的,但演员们的对白也很慢短,经常有停下对话,只有表情和眼神交流,这就营造出一种非温度,而是观感上的“冷”,更别说剧情里真有精心安排的冷幽默桥段。
    前三十多分钟进程缓慢,用几段尴尬形成的冷幽默推进故事发展。但耐着性子看下去片子才是渐入佳境,越往后看越能理解人物的表达。
    如何传达出年轻导演的挣扎和心苦,要用自白式的台词讲给别人听吗。剧本选择的是行动。
    田边幸一艰难的在片场做着指挥,工作的样子更像是场记而不是把控全剧的导演。
    欣赏样片时,两个男演员使用了同角度的特写镜头。
    役所宽司的演绎真的滴水不漏,无论是起初不太关心,还是到见自己那略有点尴尬的僵尸客串有些害羞,悄悄左右飘的小眼神,还是暗暗惊讶,双眼润亮,像是刚刚拿到新玩具的老小孩。人物逻辑、层次、情绪,全都糅合一起,如流水似的潺潺于影幕上。
    顶级的演员,反而会克制住自己那想演的本能。不会让观众发现痕迹。甚至宁愿抛弃多年锤炼到炉火纯青的技法,留出更多的白色,供别人发散想象。
    当看到下一个特写切换到年轻人时。水野长治不可避免的在想,看来这家伙已经得到了剧组的认可,才会这样安排。大特写的对比,脸部的细微变化都是放大的,这就是真刀真枪的1v1了,一点眼神不对劲,都有可能变成碾压。
    一般路过的小鲜肉,这样和实力派影帝贴脸Solo,无异于公开处刑。导演只要不是和小鲜肉有仇,都会尽可能的避开。
    戏中戏的放映机咔咔的轻声转动。模糊的剧组人员盘坐在后面。年轻人环抱着膝盖坐着,他的表情从起初就是苦闷着的,眼神直愣愣,像是犯错而不知所措一样。他同样悄悄的左右看了一眼,就这么一转,双眼就有了湿润。泪渍是苦闷升级的表现,这种茫然在无声的画面中延伸,正在吞噬年轻人,正在尝试渗透出银幕。
    在这个情绪紧张的节点,年轻人忽的低头,再抬起来时,眼眶就清晰的泛红,肉眼可见的泪光在闪,环抱在膝盖上的十根手指也无意义的用力缠在一起。喉结鼓动,仿佛在压制哽咽,他最后垂下了头。
    身为导演不应当对自己拍摄的东西视而不见,但痛苦的实在看不下去,所以像这样垂首移走视线逃避。
    这双泪眼在特写下是这般的明显,勾人思绪,但从头到尾,眼泪都并没有滴下来,只是始终蓄在眼眶内。这一招绝对是点睛之笔,掉泪就落入常俗,而欲泪不落,正将那痛苦引向心里更深的缝隙。这个无能的创作者,最后也还用倔强挣扎。
    这一段没有人声,双方都是纯粹的在用面部给信息。
    这一段交锋,竟是维持住了!
    水野长治心里大呼过瘾。
    年轻导演的这份平静直到选择悄悄的逃跑才坍塌。在和伐木大叔坐一车时,都还能保持正常的聊天,但在站台上孤零零的等着,听到副导演的怒吼时,才彻底慌乱,甚至急急忙忙跳下站台。
    年轻人本想抓起背包跑,但太过紧促,他只得直接跳到站台下面,碎石子打滑,一个趔趄就歪倒在铁轨的中间。
    这得是真摔吧?
    有些观众看着都幻痛。
    戴鸭舌帽的副导演角色一反先前故事中的好脾气和任劳任怨,也跟跳下站台,揪住导演的卫衣的帽子,年轻人挣扎着起身,脸上都是惶恐和痛苦。
    “你到底想干什么!”副导演生气到发抖,手掌狠狠的拍打在导演的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喊着。声音起伏从低到高,从害怕到含有羞愧的哭腔,饶是没有抬头看脸,但光凭台词的技巧,就已经拉满情绪。
    副导演连拖带拽的把导演拉上站台。后者仍旧抱着头,浑身颤抖的跪倒在地上。
    “你当上导演了!这不是很好吗?!”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这时年轻人终于抬起脸,只见脸庞都被泪水打湿了,眼眶和耳朵都红得发烫,额前的发丝紧紧贴在眉宇间,眼神更是饱含疼痛。脆弱的像是玻璃,那向上哀望的一眼,太像一只被族群抛弃的野鹿,无措中带着棉丝般的绝望。
    他盯着空空的水槽,听见自己的心跳。无法忍受自己,但也无法抛弃自己,这种啮骨蚀心的绝望会慢慢折磨至结束。
    水野长治心情激动,轻轻用拳头敲着大腿。他在这里见到了两场不同的情绪递出,一场是无声的,一场是这样爆发式的。而同样是爆发,和清里明良那种场景、音乐全都统合起来,悲剧也美若戏剧般的方式,当下的这场,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更符合真实的表现。
    硬要说的话,也许还能察觉到表演痕迹,因为太标准了,表现太准确了。假若换成役所宽司,恐怕就有那些抛弃技法的特质,还会更上一层楼,看的叫人心里发堵。
    但这只是他第三部电影!是第一个主要角色!
    即便作为专业的影评人,电影记者,都已经无法再要求什么。这是难以想象的进化速度。这绝对是新生代一线的实力,甚至和行业中坚的演员们也在伯仲之间,说白了根本就不像是新手,其熟练度分明是久经片场的历战派。
    但年纪和履历都在强调,这就是个影视业新人。
    这只能用天才来解释了。
    更令水野长治兴奋的是,他完全不觉得这会是昙花一现的类型。从清里明良到田边幸一,增强的地方是存在的。宛如一份软件在使用中,逐渐找到更美妙的参数那样,有种水岸线慢涨的牢固,不受外界和影响,而且东大毕业生,还在声优界蹉跎这么久,即便病弱剑士大火,也不为所动,依旧甘于在幕后打磨,配子供番,心性眼界定是极佳,怎么会迷失在娱乐圈的纸醉金迷而陷落?
    这天才中的天才,后面还能展现出怎样的力量,后面还会带来怎样的角色了?一想到心爱的电影世界里,又会多一个强力而谦逊的演员。水野长治提前都感受到了幸福。因为唯有这样,业界才能正向发展。
    已经不需要等到第四部来评奖了,这一部就可以竞争荣誉!
    我肯定要狠狠的写报道来支援呀。
    水野长治缓缓平息心情,重新回到影片本身。
    冲田修二,跟是枝裕和一样,喜欢讲那种别人看起来一点儿劲都没有,他们却当做珍贵的叙事核心的导演。看完这部电影,更是深以为然。
    伐木大叔和年轻导演的故事确实平淡无比,但这两个人物令人又笑又满足。
    影片的最后,随着戏中戏的杀青,大雨重新泼洒而下。
    即便人生在交汇后又分离。
    却温暖依旧。
    一部温柔缱绻,阳光清新的双人电影,冷幽默质地的喜剧,笑中带泪。
    就像伐木大叔那永远不变的早餐,一片紫菜一颗梅子一口饭。尽管没有波澜迭起,却依然像酷暑中的冰可乐一样清甜的不行。
    灯光重新亮起,片尾的制作名单也滚动到底。观众们接连起身伸懒腰,这时室内才响起一阵阵的交流声。
    水野长治心里在想,该给影片做一个怎样的总结。他想了一会——这是一部值得回味的电影。
    电影记者轻笑两声,起身离开。他后面肯定会再来看一遍的。
    “便宜却不失心意啊。”土屋宏亮感慨。
    “大哥的演技好棒啊,根本无法与鬼畜视频里的他相联系。”张伟负手而立。
    “那你可以不做,你可以在后台把你的《绝世の低手》给删除。”土屋宏亮斜视。
    “这下子真的要破圈了。”高田健良吾确信,“我们单推人,任重而道远啊。”
    “我却偏偏要剑走偏锋。我要去大哥的推号和直播间举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被大哥骂了。”都市怪痰呵呵一笑。
    “……”黄金皮卡的Five。
    “真可怜,只能这样拉近距离。”张伟摇摇头,“我的末拳5亦有云霄王者的实力,只要持之以恒,总有一天能在排位里遇到。”
    “哦?那你最近遇到了吗?”高田健良吾好奇。
    “没有,我掉钻石了。”张伟沉默了几秒,“但是没关系,大哥万一又掉到白金,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乐。”土屋宏亮惜字如金。这群人还在追求线上,而自己早早就线下吃过饭,真是有种降维打击俯看蚂蚁的高级心情呀。
    “你——!”张伟眉毛倒竖。
    “好了好了,不是说好要去吃大餐嘛,还等什么。”黄金皮卡的Five劝说。
    一伙狐朋狗友又如同来时那样嘻嘻哈哈的走掉了。
    金山道不得不避开这群人,实在是领头的肥宅有点胖,不想去挤。才不是因为羡慕别人能组团来看电影。无敌高手的事业正在发展,对格斗的锻炼自然落下,希望终末之战能在他们双方的实力都还在线时进行啊,否则人生有憾,他表情凝重。。
    “清花,你在写什么。”麻宫香月问。前面那个有金色挑染,而且机车服的不良看起来好严肃,仿佛在思考打人怎么连招,还是先保持距离为妙。
    “我在记有趣的台词。”山柳生清花慢慢点头,“树要参天,尚需百年……”
    “哎呀,待会再记嘛,出去说。”麻宫香月吐槽,“就算忘了也没关系,你可以找演员亲自来重复。”
    “你说的好有道理。”山柳生清花一愣,然后就真的不管了。
    …
    “时晴时雨,何不似人生?”
    大西川介看完影片,呵呵一笑。
    “电影不像文字,可能通过语言的转换能把意思传达给读者。电影镜头是微妙的,它仿佛突破了视听二感,在脑海的空腔里形成了共鸣。在这种时候,观众不需要去记忆,不需要去刻意思考,只要细细去看,顿悟就是在那一瞬间。”
    “确实。”戴着棒球帽、口罩的尹泽瓮声瓮气的说。
    “人都走光了,你就不用变装了。”大西川介摆摆手,“只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这家影院会有这么多人,平时都是老头子和大叔来看怀旧片。这次居然也有不少年轻人。我们先回学校吧。”
    尹泽把脸包成凤凰战士,陪同老院长出来,朝停车场的黑发贵娇娘而去。
    麻宫香月和山柳生清花从路边的便利店买东西出来,正好就遇见这位中东悍匪,愣了一秒,直接说,“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都能认出来?”尹泽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珠子瞪圆。
    “不是啊,你这衣服我收了那么多次,我记得啊。”麻宫香月说。
    “咳,咳咳。好久不见了。”山柳生清花说话前先理了理嗓子,她看了几眼衣服,偷偷也记下。
    “哎呀,是清花呀。”尹泽招呼,“你们是出来玩吗?”
    “我们,我们刚刚看完电影出来。就,就是那个,你演的那部。出来后还在便利店里吃了点东西讨论呢。”山柳生清花站的笔直,“我认为你演的非常好。”
    “谢谢,太客气啦。”
    尹泽想着他们可能看的不是同一场,而是在两个观影厅,自己这边结束的晚。
    “我听说你在复读,没关系,不要太有压力,你只要好好发挥,一定能考取东大。考试有疑问的话,可以问我……当然,教导主任本身也有课外辅导的兼职,他肯定也能帮上忙。”
    “嗯嗯,我一定会的。”山柳生清花坚定的说,然后低头,低声说,“我还想要一份你的签名。”
    “何足挂齿。”尹泽终于又被要签名了,欣慰的点头。
    “太谢谢哥哥了。”山柳生清花开始拿笔记本。
    “哦?考取东大?”大西川介好奇,“这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是的。一个是邻居,一个是我中学老师的孙女。”尹泽介绍,“我旁边这位是我在东大的老师。”
    “老师好。”麻宫香月和山柳生清花都很有礼貌的说。
    “同学们也好,我是大西川介。”老院长很是和蔼。
    “大西……”山柳生清花却是忽然愣住。她抬起头,看了老者几秒钟,然后全部的娴静都转变成了震惊和激动,“您是大西老师?是那个写出《文久元年的焰火人》的大西川介先生?!”
    “哦呀,这真是少见。像你这样青春可爱的,刚刚高中毕业的少女,居然也看我的书吗?”大西川介慈祥的一笑。
    “是是是是的。”曾经的优等生代表,可以脱稿在学生大会发言的优等生紧张的连话都说不清了。
    “咦,好像在哪本教科书?”麻宫香月也突然觉得有点熟悉了。
    还有这种排行榜?尹泽也惊了。你们也太爱榜单了吧。
    “真的吗,我很高兴啊。也让我为同学你做点事吧,需要我的签名吗?”大西川介笑着说,“比如考试祝语什么的?”
    “务必!请拜托了!”山柳生清花把刚刚拿出来的笔记本和签字笔,越过某人,直接递过去。
    “?”尹泽。
    “哥哥你记得签新的一页,千万不要混合了。”山柳生清花很慎重的委托。
    “……”尹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