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云集，快笔如电，却是悄无声息。
    尹泽还记得他第一次拿起笔，画石膏静物时的感受——除了安静，还是安静。纸张上的线条擦了又擦，枯坐一小时。老师走来看了一眼，只点评句“线条别画的这么死”。
    才刚刚报名的尹小子当然听不懂，准确的说，是听得懂中文，但不明白啥意思。只得又埋头苦干半小时。然后老师走来又看了一眼，抠抠脑壳重复“还是太死”。
    这下尹小子也开始抠脑壳了，直到一个月后，他逐渐熟悉了排线，才琢磨出了些许节奏感，有了初步的松紧概念，线条终于能从吊绳里把头取出来，不用憋成死板板了。
    而关于绘画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一次拿笔时的那份安静，将会永远延续下去，直到放弃，或者伴随灵魂安眠。
    在安静中挣扎，在安静中惊觉自己并无才能，在安静中苦苦积累知识和经验。
    倘若学生时期，挑战的是自我，那想靠技术吃饭，挑战的可就是汪洋大海了。
    毕竟在这个行业，“还可以”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厉害”才能生存。
    求职无望，屡屡碰壁，比起不懂，更多是怀疑。
    在躺着看月亮，回首往昔，徜思未来的时候，四周忽然又陷入到熟悉的寂静之中。扒开草木灰，翻动干巴巴、黑乎乎的炭柴。有风吹过，于是烬火亮起，焰色发红。
    这是尹泽的经历。也是所有和他做出同样选择的人所经历的。
    现在，四面八方，都是热血的余烬。
    尹师傅坐在工作桌前，没有第一时间开始奋斗，而是细心观看已有的美术资源。像这样的大项目，竟让一个没参与过前期大案讨论，半途加入的人当作监，不可谓不大胆，关键导演和作画团队也没意见，是如此的认可。米虫归米虫，他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在这件事上，永远都想证明自己。
    诚哥的美术风格干净、精致、细节量多，为了得到那种光影质感的合理性，最核心的天光要么盛阳通透，要么阴霾雨幕，总之不会太正常。但为什么和传统动画在潜意识中有不同的体验，究其根本还是制作方式的改变。
    2000年左右，手绘动画的进化已经是处于接近完结的情况了。数码合成、3D模型、特效光效等等悉数登场。
    至少在这个团队，所使用的主要工具是AE、PS、3DsMxa、Deadline之类的。
    团队内的Layout也是用3D做的，即便是城市，也会用粗模先构建好方向关系，到正式制作时替换为精模。以尹泽的个人感受，程序上更接近游戏制作，上游提供思路，中游给出美术设定，下游打造模型，只是这里会再回到美术环节，基于此绘制原图，后期摄影还会负责一些细节，比如水波闪耀的动态。
    如此科学打造出的画面，自然无比精致，有着纯手绘难以达到的统合性和真实感。
    倒不是谈孰优孰劣。
    诚哥毕竟是从游戏公司里出来的，也独自一人靠数码完成过动画，而且从小时候开始就热衷于电脑，他这套工序用的熟练并不奇怪。实际上在世界范围内，3DCG动画逐渐在成为主流……当然，在这块，日本也不能说是落后，只是技术积累和人才基本都在游戏领域而已。
    但即便如此，诚哥也还没搞全3D，使用各种办法，美术团队的手动绘制和调整，以及复杂的合成技术，最后依旧回归到二维的画面体验。
    整个业界，在心底深处，都仿佛有一种小而不明的坚持。
    此刻，尹师傅便在诚哥工作室的高配电脑上，一股脑打开各种软件。各种家伙事铺满屏幕，鼠标在全英文界面里拖来拽去，输入各种参数，一条条数据和法线齐现，看起来不明觉厉，很是高端。
    “哎呀，老师的Blender用的好熟练啊。”新渡诚对刚拿到的SSR卡爱不释手，站在旁边欣赏其立绘和技能面板。有种强度的美。
    “一般一般，都是卷出来的。”尹泽谦虚的说。
    “哇，PS也是得心应手呢，这个曲线拉的恰到好处呀。”新渡诚继续夸。
    这就有点尬吹了……吃饭用的碗还能把握不住？
    其实尹师傅早年对软件的研究，都要归于自身画力的不足。天赋不行，修炼慢，境界涨不上去，但竞争如此激烈，只能学武侠小说的配角寻求各种速成手段，搞插件辅助，靠装备和吃丹药提升。包括醉心收集大神们的笔刷，我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这当然对画面表现是有帮助的，不过依旧是取巧，沉浸在虚假的提升中，到头来还是要回头恶补基础。
    如今奇遇人生回廊，贯通古典，内力无比雄厚，油条拖把皆可为笔，也就不需要那些了——哈，加班和死线除外！
    AQUAREENIX甚至还流传着不是由尹泽大师制造的“尹泽笔刷”，可见威名远播啊。
    某人还挺好奇，特地找那边要了一个试试，对方还扭扭捏捏的，不想给的样子，还是靠强硬态度拿到的。起初觉得还行，纹理蛮有趣，就想放大查看这笔头是什么图形分布。
    结果放大一看，笔头图形赫然就是他的头像照片！！！
    假冒伪劣产品见得多了，这么童叟无欺，字面意义上的“尹泽笔刷”还是头一次，震撼小白龙。
    不过一想到极有可能终末幻想14的各种美少女立绘，实际上是他几千张微小面孔组成刻画的，零距离贴贴阿莉塞的白皙柔嫩大腿，牛头人酋长害羞之余，呼哧呼哧的，又有些禁忌的刺激和兴奋。
    “部门无聊整的活罢了，此外还有‘吉田笑脸笔刷’和‘吉田哭泣笔刷’。”吉田智树在游戏里的聊天频道说。
    “呕——”
    “你吐什么？你什么意思？我的颜值不配欣赏？”
    “本来几千个我组成美少女挺好的，但现在我想到，我俩交替使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几千遍，组成美少女，我就开始反胃。”
    “……”
    事后，听说吉田董事以职权压人，消灭了这种邪恶武器。
    尹泽正在快速的理解项目，像他这种实力强悍，又擅用软件的高手，非常契合，难怪诚哥如此确信和肯定。任务量如此繁重，为了早点加入，回廊也是转起来了。
    采集完数据后，做足准备，才开始动笔。
    在电影制作前，摄影师们包括新渡诚，都是环绕日本的各个地方拍照取材，这些材料都是现成的参考。
    已不需要犹豫，建模、提线、渲染、风格化、转PS手绘调整，熟悉的乙方一条龙。
    和上次的《冰菓》不同，京都动画也有摄影（数码合成），但手绘占比很大，而且除了背景还有人物原画，其中更有女儿节人满为患的队伍那种地狱级的超难作画。饶是299%一路轰鸣沸腾，都累得够呛。
    这次就好多了，只搞背景，软件产出的效率是很高的，城市模型能重复利用，导进PS里时已经有完成度了，最后就靠自身的实力去精修……这往往也是最难的。
    尹师傅性命双全，拿铅笔都很强了，何况拥抱科技，显化社畜本体，再现一个人能卷走三个半同事的人日王的风采？
    快就是好，好就是快，又快又好，鹅厂拜倒！
    新渡诚去其他地方指导了一会，估计2小时吧，回来一看SSR已经出了4张背景。惊疑之中带有一丝吓到，咖啡端在嘴巴边，都忘记喝了。
    这是什么牲口了？！
    而且画风如此契合——难道老师与我有着灵魂层次上的共鸣，是注定的创作搭档？是晚来十年的双向奔赴？是被电车隔着的千里情缘？
    现在尹泽正和团队内的波兰画师交流。
    乌尔巴诺维斯是CoMixWaveFilms的人员，主要就负责动画背景制作，本科学校是理工科的，到日本旅游后才萌生学习绘画的想法，2013年时与新渡诚结缘，也就入职了。作为专精风景与建筑的画师，他和诚哥有很多理念不谋而合，也为之绘制出了许多漂亮的作品，在这个动画电影里也有精彩发挥。
    说来CWFilms走的是个人特色创作路线，秉持少数精锐自行制作的方针，也因此本身应付不了大作、才打破成规让东宝操刀了这部企划。
    乌尔巴诺维斯是老员工了，大佬们一个接一个的空降，这次还有个专管背景的，那必须要接触。
    “这里来点青蓝的气光，做些笔触感的光点，主要还是氛围。”波兰老哥用一口地道的老东京腔说，提点出诚哥的口味与喜好。
    “我会在输出的时候多渲张黑白稿，留着在PS里调前后景深。”尹泽说，“这种流程让我想起一个俄罗斯的画家Arseniy，他也是做类似日系的，非常细致，清爽干净，绝对是甲方最喜欢的那款。有空你可以去搜搜他的图，建模和后期能力都是很厉害的。”
    如此出图，高效严谨而统一。
    但公式化是不会有美感的，尹泽也不会沦为工具的傀儡，虽然动笔少，但从用鼠标拖拽数值条，运营光影和气氛开始，他就已经在“画”了。
    新渡诚一本满足，他知道，这块稳了，满面春光的离开。快替老师清理折叠床，今晚抵足而眠，共讨艺术呀。
    很久后。
    井上俊志略微弓着腰，背着手也走了过来。
    虽然见过很多画的好的人，但能感受到可能性的人很少。
    “老前辈有什么指教？”尹泽立即起身。
    “没什么，休息一下。”井上俊志笑了笑，又望向电脑屏幕上的图像，“任何事都在改变和进步，跟我同世代的人，很多都渐渐跟不上了，画风也好，技术也好，审美意识的方面也罢，都会与时代脱钩。所以每次看到像你这样有实力的年轻人工作的时候，就想吸收它的精华。”
    “但这次应该学不到什么，这些模型软件我可不会啊。”井上俊志苦恼。
    “转换的仅仅是工具，以前辈的实力，想必能轻而易举的驾驭这些。”尹泽诚恳的说。
    天赋这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作为真实系作画的代表人物之一，井上这样的老画师是可以把角色无意识的摇晃细节都表现出来。重量感、质量感、空间正确性、以及把现实转换到动画的归纳能力，而一般人是无论怎么训练，也达不到他们这种顶峰画师的水准。
    “我以前尝试过，但还是做不到，我们这代人在纸上画的时间太长了。”井上俊志叹了口气，“也许哪天我的老花眼重到不用数码扩大就看不清的程度，那时才会用了吧。”
    “这也算是公平互换了。”安藤雅嗣也停下笔，转动椅子看过来打趣，“你们为首的阿基拉世代在高质量的剧场动画现场占据的时间太长了，壁垒太厚，下一个世代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没办法彰显自己。如今压制关系倒转了。”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有过那种时期。”井上俊志烦恼的说，“我在80年代是随着日本动画一起进化的，但90年代的新人进来，一下子就要面临巨大挑战，当时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制作《人狼》时还愤慨过‘怎么没有年轻人跟上来’、‘日本动画要完了’？”
    其他人虽然没停笔，但都在听，不少都为这样的旧闻而善意一笑。
    “让我二十岁时，去画出自己三十多岁的高质量原画，我肯定也会很痛苦。”井上俊志轻轻环绕这个先进的作画现场感慨，“能从我们那世代的诅咒下逃出来的，就是在这个时间内所活跃的大家了……大家，都画的真好啊。”
    在场的除了少数老人，都是体力、创造期巅峰的中坚人员，听到这句话，心中都有一种莫名而温暖的情绪。
    …
    晚饭的时候，尹泽主动把热好的便当，送到还在位置上修正原画的井上俊志那里。
    “谢啦。”
    “呵呵，不客气。我能看看吗？”
    “当然。”井上俊志让开。
    尹泽拿起画稿，品味那已达化境般的精准线稿。动捕、三渲二、转描……在这些技术之上，追求一种理想的，完美的动态设想，追求一种想象状态下的现实。难以想象抵达到这里，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即便是有天赋，那天赋也该兑换完了，甚至超额透支。
    “怎么样。”井上俊志揭开便当的盖子。
    “应该不会有更好的了。”尹泽凭心而论说。毫无疑问，这就是该流派，该道路的尽头了。
    “想挑战一下吗？”
    “那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小伙子很自信呐。”井上俊志哈哈一笑。
    “主打就是一个诚实，但是超过它就没把握了。”尹泽也笑，拉过一个椅子，也开始吃饭。
    “最好还是不要了。还是应该把力气花在更富创意性的事情上。这个风格已经探索到头了，‘真实’其实是一件珍贵而又廉价的东西。”井上俊志掰开筷子说，“时代在发展，单纯的中割能被科技代替，AI通过深度学习，说不定连原画也能担任，比如输入风的强度，物质的硬度、质量，之后就能自动做出摆动的动画。”
    “这……”尹泽犹豫。
    “真有那一天的话，我可能就选择退休了。现在有可以把照片素材变成版画风格的系统，但那只是外观相似的作品，不是真正热爱版画的人做出来的，从文化的角度而言，是别的东西。就像转描对我来讲也不是动画一样，即便是当成参考看，也觉得只是相似，本质却不同的东西。”井上俊志莞尔，“哈哈，只是老头子的有感而发而已，就当成老古板的偏执吧。”
    “我非常能理解。”尹泽点头，“想东想西是美术人的通病，焦虑则是常态。别提先进的科技了，光是打开推号逛一圈大佬的图，都会忧伤。”
    “确实是，好不容易有进步，更厉害的人就从互联网的角落里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了。”井上俊志说，“我如果现在初出茅庐，恐怕已经被竞争到燃尽了吧。像是宫崎先生的话，输了也无所谓，但身边有好几个你或者冲浦，肯定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要出问题了。”
    “你真的很爱冲浦。”安藤雅嗣抱着饭盒，边吃边走来，没忍住说，“怎么和年轻人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你难得练出一身本领，又熬到这个资历，放开架势做老害去霍霍吧，愉悦的安度晚年。”
    “你怎么知道我想做搞笑动画和成人动画？”井上俊志问。
    “细说成人动画。”尹泽眼前一亮，连忙接话。真实系作画的宗师搞十八禁，那岂不是恩赐的至福了？
    “不是日本式的萝莉控动画，而是更加硬核的成人向。”井上俊志补充。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额外解释这一句。”安藤雅嗣迟疑。
    “像是《悲伤的贝拉多娜》那样的，这类作品真的是极少数，真想认认真真做一部发向世界啊。”井上俊志说。
    “强度拉的这么高？”尹泽微怔。那可是柏林国际电影节正式竞赛作品。
    “当然，不然呢。”井上俊志颇有自信。
    尹泽保持微笑。“肉汁横流的里番”在此时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
    其实里番也是有过追梦人的，曾经还有公司上篇就做的太认真，艺术级品质，结果投入太大，公司直接破产了，下篇遥遥无望，只存在于梦里。
    “我记得之前的动画人博览会，你和冲浦启之不是做了个《旅行机器人》吗，那个算不算？”安藤雅嗣想起来。
    “当然不算，再说了，那短片是冲浦单方面的趣味。”井上俊志嫌弃的摇头。
    尹泽听到后，心中监牢里被怨恨锁链绑了一辈子的暗惧者睁开眼，偷偷将其纳入观影名单中，并且置顶。
    三个年龄，资历都截然不同的人，坐在一起，边聊边吃完了晚饭。
    临走的时候，井上俊志回过头来，好好的看了看年轻人，感慨着的说。
    “几十年过去了，我其实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理想的作画。我追求的目标在那部《人狼》里已经达到，但真的抵达那里时，又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以人力创造的理想现实，正确的空间里，正确的作画，就能做出拥有正确的真实性的电影，但对于动画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似乎被遗忘了，就算不具致密和写实性，只要看起来舒服，演技准确，想要表达的都传达到了，就可以了。”
    “或许动画早就已经完成了，我们这些人在80年代、90年代做的事，都是多余的。”
    尹泽始终保持聆听。
    “真羡慕你呐。”
    站在大门外的井上俊志的笑容和木上益治重叠起来，和蔼、期许、以及些许的艳羡和释然。
    “因为答案还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