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史怀说着，从身后的桌子上摸出几张报表，一甩手扔到甄涛炎面前。

    这是节目播出这两天以来，直播间和微博等各个平台的数据统计。每个嘉宾的名字对应着各自的话题度，搜索量，点击率……每一个数字堆积起来就是残忍的娱乐圈，每一条栏目都异常冷酷。

    甄涛炎在心里龇牙咧嘴，但面上还得强装淡定的拿起这些纸。

    其实在节目开始前，裴之一就是这一季定好的主捧对象。

    他年轻的时候早早就拿了影帝，可后来人到中年，投资的几部戏接连扑街，自己又拿不出新作品，无奈之下这才想到了综艺转型这条路。

    可裴之一年轻时候确实顺风顺水，职业生涯当前辈当惯了，也就放不下面子来抖包袱制造综艺感。之前尝试对接了好几个综艺最后都不了了之，最后才选了来这个节目，希望立一个“教子有方的好父亲”人设。

    所以史怀在刚听到换上来的人选是方瑜时其实激动坏了。他和裴之一都兴奋的认为这是有了天然的人设对照组。

    他早就动用各方资源准备好了一整套组合拳。只等节目开播之后逐步引导。

    可现在那张数据报表上，排在头位的竟然是根本没在节目里出境的黎宸，第二位的是方瑜。

    谁也没想到这个方瑜出境之后会是这个状况。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洗头出场”直接引爆了热度。紧接着那对黎家父子还一齐跟着帮衬他，完全就是恩爱和睦的正能量画风。

    他妈的，要不是我自己混娱乐圈，我真就信了。

    那5200的礼物不过就是黎宸为了自己的面子罢了。

    史怀语气冷冷：“甄导，前两天你该有的流量也有了。不过从今天开始，哪边该多点镜头，晚上宣发该推什么词条，还是得按着说好的计划来啊。”

    甄涛炎连连点头。

    —

    爸爸们已经穿戴好所有装备站在池塘边，几个村民领着他们缓缓走进水里。

    “我爸爸变成泥巴人啦——！”岸上的白乐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双腿已经深陷泥潭的白毅欢瞬间崩溃：“盼着你爹一点好行不行啊！”

    【笑死这一对的画风真的很清奇】

    【最小的爸爸和最小的孩子】

    方瑜缓缓走下水，表情里浮现出一丝轻微的忐忑。

    站在岸上时他没什么感觉，可一到水里，这秋日的温度可就实实在在的往骨头缝里钻了。并且要想挖到藕，至少需要走到水没至胸口的位置，这会让人觉得大半个身子都像是被丢进了冷冻库里。

    动起来了应该就暖和了吧，他心想。

    村民指导着爸爸们弯腰在水里摸索，很快他们就抓到了泥巴中椭圆形的东西。

    “藕都是很长的一串连在一起，在把它们挖出来的时候尽量不要弄断，不然泥巴会从断面进去，就不好卖了。”指导的师傅说着，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漂浮在水上的网，“一开始操作不熟练不用着急，可以一点点慢慢拉出来，然后放在这个网上。”

    爸爸们各自开始尝试起来。方瑜先是轻轻拉拽了一下，然后单手抓住了水里那节藕的一头，另一只手往更深处摸去，整个腰部发力，用力把整个一串藕拽出了水面。

    “哇——！”岸上的四个小朋友不约而同的发出惊讶的赞叹声。

    每个人的第一条收货都依次出土。东西都被汇集到一张网子上，岸边的小朋友跃跃欲试地喊叫着：“给我们看看！”

    “诶，我来先把这四个拉上去给孩子们吧。”裴之一站的位置距离岸边最近，他顺势把网的边缘一拢，抬手指了指岸边的孩子们。

    “辛苦了。”另外三人都点点头。

    裴之一拖着网袋到了岸边，此时四个小朋友的面前都已经放上了一个水盆和刷子。裴之一把各自爸爸挖上来的藕分下去。

    与此同时，他的眼神悄悄瞥向了站在旁边的自己的经纪人史怀那处。

    后者垂着眼，下巴微点了点。

    “梅梅？”裴之一挑起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招，把女儿拉到身边。

    甄涛炎很有眼力的拿着小麦克风就凑了上来：“梅梅平时喜欢吃藕吗？”

    小女孩点点头：“喜欢。”

    “平时在家里谁做给你吃啊？”

    “妈妈会做。”裴梅说着就侧身靠进了父亲怀里。“爸爸很喜欢吃，我也喜欢吃。”

    裴之一蹲下来，把那节藕举到孩子面前：“梅梅还么见过这样子的藕吧？和你平时看到的是不是很不一样？”

    裴梅举着小手，想着是不是要接下父亲的战利品，但眼瞅着藕上挂着的湿哒哒的泥巴，小姑娘又忍不住皱起鼻子，退缩了。

    “梅梅，不要怕脏，自己拿着感受一下。”裴之一的眼神不易察觉的一暗，镜头里几乎看不出来，可血脉相连的孩子瞬间就被唬住了。

    裴梅赶紧举起手，慢慢托住了那节藕。

    裴之一继续引导裴梅把藕放进水里，用刷子慢慢清洗干净。

    “你看？是不是没有那么脏？”裴之一说，“而且啊，泥巴就是大自然的东西，不是脏的。你看爸爸身上现在……那些叔叔伯伯们，他们一直都要在这里辛苦工作。”

    小姑娘抬起头：“叔叔伯伯们会很辛苦吗？”

    镜头顺势给到了一旁的几个村民大哥身上。

    裴之一语气熟络：“大哥，您们正常来说一天要干多久啊？”

    村民：“正常的话，一个人一天五六个小时吧。”

    “五六个小时。”裴之一惊讶道，“这很辛苦啊，这个季节水里面还是很冷的。”

    村民笑了笑：“一般都是大家一起干，一个人一天一千多斤，也不算辛苦，靠这个吃饭嘛。”

    “梅梅。”裴之一又转向女儿，“你看，你平时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藕，背后都是这些叔叔们做的这些工作，这时候要和他们说什么？”

    小姑娘立刻笑起来，脆生生的说：“谢谢叔叔们。”

    裴之一满意的点点头：“之前妈妈是不是教你背过李清照的《如梦令》？里面那一句和藕有关系的还记得吗？”

    ……

    武韫把一段刚刚拉上来的藕放到网上，目光不由得往岸边瞟去。

    他竖起耳朵略略听了一下，裴之一那边的话题好像已经步入了“乡村振兴”的高度。

    此时方瑜也拖着自己刚摘下的一根一步步缓慢的移动到网子这边，他先看了一眼武韫，继而顺着后者的目光也看向了裴之一的方向。

    武韫转过脸，用手臂轻轻压了一下胸口的麦，不再掩饰笑容中暗含的讥讽：“吓死我了，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上的不是娃综，是央视一套的助农节目。”

    方瑜先是被这大胆的发言吓住了，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了武韫眼底的努力。他也把目光投向岸边，立刻就明白了。

    此时几乎所有的机位都集中到了裴之一那边，在池塘里埋头猛干的三人和岸上连个互动都没有。

    而哪怕在岸上，裴之一所有的互动也几乎都围绕着裴梅。

    白乐乐和黎瑾两个男孩子还好，但武云月本就内向害羞，原本一直贴在裴梅姐姐身边。可现在姐姐被他爸爸拉去做知识问答了，小月亮在一旁满眼都是不知所措。手里拿着刷子，稍微动作几下就要抬头找一找自己爸爸的位置。

    武韫的眼神里满是焦急和心疼。

    “师傅，请问一下。”方瑜叉着腰喘了几口气，“我们刚才应该是抬上去五网了，您估一下大概有多重了？”

    离他们最近的大叔过来颠了颠重量：“你们任务要求的一个人100斤是吧？这一网拉上去你的肯定够了。”

    “辛苦您啊。”武韫也移动到网边。他看了看方瑜，无声的比了个口型：“裴老师可不够。”

    他到现在就下了一次水，现在衣服上的泥都要干了。

    “你先上去吧，我再捞两网，到时候如果要称重就匀一匀，总归能够的。”方瑜轻声说。

    武韫愣了一下，下意识拒绝：“不用，我也可以……”

    方瑜笑着摇摇头，柔和的目光瞟向武云月：“你快点过去吧。你过去了她就安心了。”

    武韫意识到方瑜的敏锐。目光中浮现出感激。

    方瑜轻轻一笑，继续给台阶：“那我家那个也就再麻烦一下武哥了？”

    武韫终于点头应下了方瑜的提议。他拉着这一网的藕走回岸上。方瑜看着他一边抱着自己女儿，一边转头去招呼白乐乐和黎瑾，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继续埋头挖藕。

    这时也许是习惯了水里的温度，或是劳动制造了热量。方瑜已经不在觉得身上冷的让人不舒服了。然而很多事的临界点就是这么在你正觉得“没事”的时候突然袭来。

    就当方瑜再一次弯腰下去的时候，一阵针扎般的刺痛瞬间在他的后腰位置炸开。

    “嘶。”他被这猝不及防的疼弄得重心一晃，脚陷在泥巴里动不了，只有上半身往前一扑，双手为了保持平衡“啪”一下打在水面上，溅起一串泥水到脸上。

    他有些仓惶地抬起胳膊去清理视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腰位置的肌肉已经开始进一步紧绷，仿佛皮肤下有无数股乱搅的吸力，把他的所有经络肌肉都拧乱了。他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僵在原地，一面死咬住嘴唇，一面往后背过手，在后腰处缓慢地给自己按揉。

    手指的力量强硬推开紧绷的肌肉，疼痛顺着神经散开到后背和大腿，约莫过了五六分钟，方瑜觉得自己稍微是缓过来一些了。

    老毛病，应该没事，他对自己说。

    可旧伤复发这种事，确实不是精神洗脑就能解决的。

    没过十分钟，进一步的疼痛就几乎蔓延到了方瑜大半个身体。此刻身体周围包裹的水都仿佛化为了实体的冰刀子，丝丝寒气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锐痛让他下半身几乎动弹不得，抓着藕的双臂却已经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觉得自己就要栽进水里了。

    “方老师？诶……您还好吗？

    “这怎么了这是？”

    身边协助的大哥先发现了他的不对，他的声音很快吸引了此刻唯一还在水里忙活的白毅欢。年轻男人直接扔了手里抓着的藕，一路淌着水冲到他面前，一把架住方瑜的胳膊。

    “瑜哥？瑜哥你哪不舒服？”

    “我……”

    方瑜面色已然惨白，额角密布着冷汗。他此时双腿已经不住的哆嗦，整个人半靠在白毅欢的身侧，努力让自己不直接滑进水里。

    冷，疼。

    白毅欢高喊起来：“来几个人！方老师不太舒服！来帮个忙扶一下！”

    这时岸上的工作人员终于发现了异常，几个村民立刻冲进了水里。

    孩子们也一齐转过身来。

    在人影晃动中，黎瑾看到自己的小爸爸被人架着从水里出来，还来不及再往干燥的地方走几步就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胳膊肘顶在地上，整个脊背弯的几乎和地面平行。

    “小爸爸——！”小男孩尖叫一声，径直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