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世界。

    现在的场景略显荒诞。

    深渊世界本来就是一片暗无天地的死地,偏偏这里还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废土之上尽是恐怖狰狞的深坑裂缝，时空乱流激荡着,一个不留神就会将人搅成碎片。

    偏偏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老一少两个修士以同样懒散的姿势席地而坐，非常平静的聊起了往事。

    黎离不擅言辞,更不像科林斯和药檀那样能把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她只是无波无澜的将修真界的往事道出，如流水账。

    魔修打上来了。

    天剑宗的诸位长老死了。

    万法门被夷为平地了。

    凡界最大的国度成炼狱了。

    药王山被魔修偷袭了，从掌门到弟子几乎死光了。

    黎离说得像是流水账，然而对面坐着的那个修士却听得分外专注，写满沧桑风霜的面上,时而愤慨时而怔忪,最终,变成了深深的哀恸。

    在两人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泥炉,上面咕噜咕噜煮了壶水,待到水开之后,黎离手法粗糙的将茶叶泡开，然后把茶水往对面的年老修士面前一推。

    “这是可以调理气息的药茶，能平心静气，抑制深渊的戾气。”

    对方接了茶盏，浑然不觉茶水的滚烫似的，仰头一口灌下。

    喝完之后，她也不客气，自顾自的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继续喝。

    修士握着空杯子，深深地看了黎离一眼，沉声道：“看样子,你应该认出我是谁了。”

    黎离摇了摇头，开口就是实话：“不认识。”

    “……”

    修士的话被硬生生梗在了喉咙里，偏偏黎离脸上写完了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你们天剑宗的剑修，果然还是这种德性。”似乎是回想起什么，修士轻轻嗤笑一声，这才缓缓开口。

    “我已经离开修真界千年有余了，俗名已忘，只记得还在修真界那会儿，你师父见我的时候，也得管我叫一声白骨前辈。”

    黎离一怔，脸上很快浮现出震惊之色。

    她在修真界属实算个后辈了，而且还是个完全不懂社交无心八卦的战斗狂魔，连许多门派的掌门是谁都不清楚。

    但是，白骨真人的大名，即便是无知如黎离也听过千万次。

    因为在天剑宗的记事石阶上，百年内的新石阶上提及最多的名字是黎离，但是千年前的石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白骨真人这四个大字！

    “这次伤势甚重，不去药王山找白骨真人抢救恐怕活不下去了，但是找了白骨真人，我怕我的芥子囊活不下去。”

    “今天找了白骨真人疗伤，花费三万上品灵石。”

    “白骨真人一盏茶时间治好了我的病，但是一眨眼就拿走了我十万灵石，要了我的命。”

    “家人们，我这次找白骨真人疗伤只花了两万灵石，有比我更低的吗？”

    “不是有没有人查查隔壁的药王山啊！白骨真人一年的收入就能买下我们天剑宗了信不信？”

    没错，药王山之所以成为修真界第一富派，且稳坐医修界的头把交椅，就是因为千年前出了位白骨真人。

    据传这位前辈能够医白骨活死人，所以被万千修士尊称为白骨真人，更是修真界毫无争议的最强医修。

    所有有关这位前辈的传闻，都是传奇而耀眼的。

    然而眼前这个枯槁如朽木，干瘦似骨架的年迈修士，哪里还有那位第一医修的风采？

    黎离在震惊之后，很快想到一件事。

    “您来到了深渊……是被神国的人带出修真界，逃到这里来的？！”

    白骨真人一眼便看出了黎离的震惊，她连喝了三杯药茶之后，缓缓摇头。

    “不，我是为了追寻那些魔修为何如此猖獗疯狂的真相，想要寻求克制魔修的方法，从魔渊最深处，也就是当时修真界的第一条深渊缝隙，主动来到了深渊世界。”

    “到了这里之后，我经历了很多事，虽然没有找到所谓的仙界，但是逐渐知道了深渊的真相。也才知道所谓的飞升，到底是多可笑的事情。”

    白骨真人平静地开口：“原来世上本没有仙，全都是些摒弃了为弱者时的良善，只保留了为强者的傲慢的卑鄙存在。”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在来到深渊之前就即将飞升，突破到神级，或许当时那些所谓的‘仙人’都准备好将我带去神国，把我变成一堆灵力本源了，但是我却在那时候闯入了神国也无法干涉的深渊世界。”

    “我在深渊世界中顺利突破到了飞升境，但是也正因知道了真相，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一旦回到修真界，等待我的那些‘仙人’将会第一时间抹杀我，祂们那些存在，甚至会为了保证我不泄密，不暴露祂们编造的谎言，进而抹杀掉修真界所有与我接触过的人。”

    “所有被神国注意到的神级存在，都会成为那个小世界的威胁，而非靠山。”

    枯瘦的白骨真人坐在废土上，脊背佝偻着，缓缓开口道：

    “我们不能回去，只能一直流浪。”

    黎离沉默了一下。

    确实如此。

    而魔法世界和修真世界加起来的漫长历史中，无论是魔法界的法神，还是修真界的飞升强者，一旦晋升到神级后，就会被“神使”或是“仙人”带去另一个世界，然后再也没回来过。

    唯一的例外，也只有上任光明教会的教皇，以神国忠实走狗的身份留下来罢了。

    黎离之所以能够一直待在魔法世界，是因为所有见过她或是知道她存在的神使，都在第一时间就被毁灭法则灭口了。

    而其他人，即便是能够杀死神使，一旦神使的灵魂回归神国，等待那个世界的恐怕就是被毁灭了。

    黎离神情有些复杂，她注视着白骨真人，很难想象对方在深渊之中流浪了千年，该是多么崩溃。

    “您刚刚劝我找个无人的小世界躲着，但是您自己为何不这样做呢？”

    白骨真人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黎离，眼底的冷光更甚。

    她淡淡开口：“来都来了，也回不去了，我想在这里多杀点神国怪物。”

    白骨真人指了指那边通往召唤世界的缝隙，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神国如此强大，却无法掌控深渊吗？’

    黎离不解摇头，这问题她也很想知道。

    “因为和我们这些需要自己慢慢从各种力量中汲取自己想要的力量，慢慢修炼的修士不同，祂们的力量都是从其他世界之中剥夺的，是各种力量被提炼到极度纯粹后的本源力量。”

    “祂们称之为神力。”

    “但是就和墨汁滴在白纸上更明显一个道理，祂们的神力在混乱的深渊之中更容易被污染，习惯了掌控纯粹本源力量的祂们，一旦力量变得不再纯粹，祂们就不能熟练运用了。”

    白骨真人神情冷漠，提及神国和神族人的时候，带着不屑：“所以，除了少数生来就能够掌控深渊力量的家伙，绝大多数神国怪物，都不敢踏入深渊世界。”

    “更重要的是，深渊世界的强者极多，不管是为了复仇还是单纯为了神族人身上的力量和资源，总是有许多人在暗处等着弑神。”

    “祂们那种怪物，即便灵魂能够回到神国复生，也是会害怕死亡的。”

    听到这里，黎离忽然想起一件事。

    “所以，白骨前辈你是弑神者？”

    白骨真人点点头，平静说道：“是的，深渊的弑神者有上百个，其中数量最多的就是我们修真界的人，确切来说……最初弑神者这个名号，就是其他种族用来称呼我们修真界之人的，因为能够在修真界活下来的修士，手上差不多都沾过神族人的血。”

    黎离震惊了。

    “等等，您是说，有很多修真界的前辈在深渊世界？！”

    白骨真人颔首，继续往外黎离脑子里丢重磅消息。

    “你应当听说过，其实自从魔修现世，就有不少修士前往魔渊想要探明真相。”

    黎离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其中深入魔渊最多的，就是修真界最孤勇最莽的天剑宗修士。

    但是很遗憾的是，那些前辈们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他们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回不来了。从深渊之中回来的修士，肯定会被监守修真界的神族人发现，他们应该都在第一时间就被灭口了。余下的修士，和我一样都在深渊世界中流浪。”白骨真人淡淡道：“或许是我们修士倒霉，修行之路格外艰难，又或许是修真界的修士格外命硬，我在深渊世界待了千年，曾陆续遇见过数十个修士。”

    她回忆着，缓缓开口道：“这里面有不少人你应该都有所耳闻，三千年前，曾经号称‘一刀断魂’的刀圣前辈；万法门那位以一己之力击退上万魔修的万法老祖；甚至还有你们天剑宗的各位仙剑……”

    黎离精神一震，想起天剑宗那些下落不明的师叔师祖们，急忙追问：“他们在哪里？！”

    然而黎离对上的，却是白骨真人蓦然间黯淡下去的眼眸。

    她枯瘦如柴的手抬起，拍了拍那个粗麻布袋：“他们在这里面。”

    黎离怔忪，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往往只是一具尸骨了，不，很多时候，只有一两根碎骨，其他大部分都进了魔兽的肚子。”

    白骨真人将布袋打开，却见里面零零碎碎，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骸骨。

    完整的，破碎的，朽败到似乎随时会化作灰烬的，新鲜还带着血渍的，都平静躺在里面。

    这个布袋似乎能够保持骨骸不继续腐朽，打开的时候，强烈的血腥味和肃杀气息瞬间传出。

    然而白骨真人却是面无表情，给黎离看过之后，又重新将那个粗麻布袋拢上放在自己身后。

    她冷冷自嘲道：“他们分散在深渊各个角落，潜伏着暗中袭杀那些神族人和深渊之中的败类，当然，很多人也都死在深渊里面。我在修真界被尊称为白骨真人，他们都说我能医白骨活死人，但是在深渊世界中，我只能当个敛骨人。”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们这群人，只有过往没有来日，能多杀一个算一个了。”

    黎离陷入了沉默。

    她坐在白骨真人身侧安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您能联络到其他前辈吗？”

    “能联络到一些，但是联络上也没有意义。那些家伙在深渊之中待太久，大部分人都半疯了。毕竟曾经的信仰坍塌，追求一生的仙路也是谎言，所以即便是同样出自修真界的道友他们也信不过了，心中只剩下弑神这一件事。”白骨真人摇摇头，感慨道：“我也撑不了多久了，怕是再过上百年，我也会疯疯癫癫失去理智，变成和魔兽无异的怪物。”

    黎离却忽然开口：“没关系，不用等百年。”

    “嗯？”

    “你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愿意和我一起杀上神国的。”黎离一脸严肃，开口又是一句不中听的大实话——

    “既然各位前辈都说了能多杀一个是一个，那不如在变成怪物之前，和我一起闯入神国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