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作品:《自古沙雕克反派

    心魔境的时间流速比现实更快,阿狸不敢耽搁,稳下心神,催动残存的力量。

    世间能与恶祟直接抗衡的,唯有天道之力。

    “进入心魔境后,你与江白砚八成不在同一个地方。”

    气力逐渐流失,阿狸的嗓音略微发哑:“你受天道之力庇护,而他是邪气源头,两两相斥。届时你手背将出现天道的印记,距离江白砚越近,印记颜色越深。”

    由此,施黛能够最快与江白砚汇合。

    “还有……切记,别主动告诉江白砚,他身处心魔里。”

    白狐深吸口气:“一旦江白砚有所意识,心魔境将立刻崩塌。到时候,恶祟重建幻境,我没力量再送你进去。”

    阿狸言尽于此,额心迸出一线清光。

    施黛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幻。

    意料之外地,这地方没有汹涌邪气,也不见通常心魔境里的鬼魅妖祟,她一眨眼,居然站在自己的卧房。

    因为方才发生的种种,心绪仍旧一团乱麻。

    施黛强压不安,想起阿狸口中的天道印记,垂眸下瞥。

    在她右手手背上,多了个浅绯色的小圆。

    再看四周,的的确确是施黛位于长安城的房间,与平时没差。

    这里虽说是江白砚的心魔境,其实比心魔严重得多。

    邪祟要彻底剥离他的善念,必然从中动了手脚,让一切往最为险恶的方向发展。

    必须尽快找到他。

    指尖止不住地在颤,施黛握紧拳。

    经由阿狸之口,她大致捋清了灭世灾祸的真相。

    上古恶祟打算在江白砚体内复苏,一旦他被恶念侵蚀,大昭将和阿狸记忆中一样,沦为人间炼狱。

    机会只有一次,他们绝不能失败。

    掌心浸出冷汗,施黛敛下神情,推开房门。

    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普通人,遭逢剧变,心底的不安与惶恐居多。

    但她想找到江白砚。

    房门敞开,寒风迎面,吹得脸颊生疼。

    施黛下意识眯起眼,定睛一望,不禁蹙眉。

    天空是无穷尽的墨色,浓云压顶,暝晦无光。

    半空黑烟缭绕,她细细分辨,发觉竟是邪气。

    黑压压的邪息恍若巨网,弥天盖地,笼罩大半个长安城。

    长安乃大昭都城,哪曾遭邪祟如此肆虐过。

    施黛心知不妙,听不远处一声惊呼:“小姐,你怎么了?”

    循声望去,是府里的侍女采枝。

    采枝表情惊惶,将她上下匆匆打量一番。

    施黛垂头,看清自己的模样,心下了然。

    她进入心魔境前,曾把江白砚揽入怀中,沾了他的血。

    双手和襦裙上红艳艳一片,眼眶想必也是红的,看上去尤其狼狈。

    “没事。”

    施黛开门见山:“江白砚

    呢?”

    采枝一愣:“江白砚?”

    她一开口,施黛便觉出不对。

    采枝与江白砚不熟,在以往,从来都恭而有礼地唤他“江公子”。

    “还没找到吧。”

    采枝宽慰笑道:“小姐莫要着急。全长安的术士和官兵都在追捕他,过不了几天,一定寻得出来。”

    等会儿,什么叫“全长安都在追捕他”?江白砚发生什么事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施黛心口一跳:“今天是什么日子?”

    采枝温声应:“二月廿一。”

    距离春分过去了十天,这十天里,施黛的记忆全是空白。

    身处心魔境,她顾不得细想逻辑,随意编了个理由:“我方才被妖物偷袭,撞到脑袋,这几天的事记不太清了。江白砚为何遭到追捕?”

    施黛满身血污,看形貌,与她的阐述倒也相符。

    采枝踌躇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小姐不记得了?他体内邪气不稳,上古邪祟即将苏醒,为封印恶祟,需……需将他斩杀才是。”

    施黛张了张口,半晌没出声。

    从采枝口中,她得知了十天以来的前因后果。

    春分当天,江白砚夜半无眠,无意中听见施黛与施敬承的对话。

    在这场心魔境里,施敬承之所以将他留于施府,并非因为江白砚是故人之子。

    打从一开始,施敬承便知晓,江白砚是恶祟选定的容器。

    所有温情皆是假象。

    施敬承与孟轲悉心护他,只为压制他体内的邪气。

    甚至于,施黛有意接近他,也是欲图制止恶祟复苏。

    真实的施黛对他厌恶至极,将他视作污秽不堪的邪修。

    采枝不清楚春分夜谈话的具体内容,只知自己与“施黛”闲谈时,曾听她说起江白砚。

    ——“要不是为了压制邪祟,谁愿意同他一道?他与邪修待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做过多少腌臜事,性子古怪又骇人,单单和他待在一起,我就要强忍恶心。”

    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

    给身在绝境中的人零星一点希望,再一夜之间,让他失去全部。

    原来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江白砚在当夜知晓真相,恰逢恶祟复苏,邪气外溢。

    施敬承见状,为镇压上古邪祟,向他径直拔刀,欲将他置于死地。

    一番死斗后,江白砚下落不明。

    施黛听得心惊。

    阴差阳错的是,这样的事态发展,碰巧有迹可循。

    施黛穿越而来,与原主对江白砚的态度天差地别。

    原主待他百般防备,视他为洪水猛兽,从未对江白砚有过好颜色。

    施黛来后,见他的第一面,却是满目含笑,向他欢欢喜喜打了声招呼。

    一朝态度骤变,怎能不叫人生疑。

    置身于这样的幻境里,江白砚又怎能不生恶

    念。

    浸淫在血与痛中的前半生,是邪祟附身的容器;得到久违安稳的这几个月,又成了正道禁锢邪祟的工具。

    没有哪一刻,是为他自己在活。

    冷风拂面,寒凉刺骨,似能把血肉寸寸剥落。

    施黛沉默垂头,看向手背上的天道印痕。

    *

    长安春时,冷若寒冬。

    鳞次栉比的屋脊起伏如兽骨,夜色茫茫,一席红裙鼓荡凌空,似飞鸟起落。

    邪气扑面涌来,如海浪拍打全身,施黛借由符箓而起,掠出长安城。

    因江白砚体内邪气日渐复苏,上古恶祟的力量愈发强盛,行将挣脱玄牝之门。

    大昭境内妖邪四起,肆虐人间。

    施黛一路往前,随处可见黑雾冲天,恶妖占据街头巷尾,平民百姓四散奔逃。

    惨叫与嚎哭处处可闻,曾经喧闹的街市不复繁华,沦为被杀戮充斥的狩猎场。

    时至傍晚,霞光似血,夜幕宛如漫无边际的鱼网,从天边漫撒而下。

    远出城门,长安郊外愈发混乱。

    浓稠的黑暗有如怒涛,自四面八方汹汹涌来。山林摇曳,鬼影幽幽起伏,带出几声凄怨哀鸣。

    手背上的天道印痕色泽更重,已成了血样的深绯。

    施黛挥符逼退又一只邪祟,视线凝在一处,神色微动。

    这是一片阒静无人的深林,位于城郊荒山,因为山脚下有块墓地,阴气格外重。

    理所当然地,妖邪多不胜数。

    抬眼望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如山。

    每只邪祟皆被剑气斩裂,四肢散在林间,血落如雨,把翠青色草木染作黑红。

    炼狱般的景象。

    邪潮翻涌,血流成河,碎裂的尸块随处可见。

    施黛几乎无从落脚。

    血腥气令人窒息,她试探性叫了声:“江白砚?”

    无人回应。

    以目前的局面,江白砚哪怕听见,大概也不想作答。

    施黛攥紧雷火符。

    在长安城奔波多时,她已精疲力尽,灵气所剩无几,双腿又疼又酸。

    身上多出几道新鲜的伤口,汩汩淌出淋漓鲜血,痛意分明,施黛却没功夫去想。

    江白砚会在哪儿?

    身后杀气突现,她转身挥符。

    几只邪物被雷光所缚,火光灼开,将其烧作齑粉。

    冷风吹得枝叶作响,缭乱倒影中,现出一双双黢黑的眼。

    此地邪物众多,见她孤身一人、渐趋力竭,已然把她视作猎物。

    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施黛瞧一眼手背,印记颜色更深了,红得近黑。

    江白砚就在不远处。

    她又叫了声:“江沉玉?”

    仍然没人应答,江白砚是摆明了不愿理会她。

    生人的气息惊动更多邪祟,林中溢开窸窸窣窣的声响。

    随她嗓音落下,四周出现极短促的寂静——

    霎时间,蝗虫一般密密麻麻的黑雾轰然涌出,扑面袭来!

    心底默念法诀,施黛熟稔扬符,雷火勾出灼眼电光,噼啪作响。

    四面八方满是蠢蠢欲动的暗潮,身前的妖邪堪堪诛除殆尽,身后又有杀机涌现。

    手臂上的伤口迸裂出血珠,施黛咬牙忍痛,一瞬回身。

    她的雷火符没来得及挥出去。

    腥气铺天盖地,没有任何征兆地,遽然落下一缕冷风。

    有人拥她入怀,把诸多邪祟阻隔在外。

    裹挟冷意的臂膀贴上她后背,近在咫尺的胸膛里,一颗心脏鲜活跳动,咚咚作响。

    剑气凌厉,寒影粼粼。

    团团血花绽开,汇成蜿蜒小溪,不由分说地,江白砚把她按进胸口。

    力道太大,好似禁锢。

    害怕他消失不见,施黛用力回抱。

    耳边沉寂几息,她听见江白砚的一声笑。

    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少年语调慵懒,讥嘲般唤她:

    “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