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枝看了眼奚澜誉,他的神色不像在开玩笑,当然,他这人估计也不会同人开玩笑。

    出于谨慎,她确认:“真的?”

    奚澜誉没说话,只睨了她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你觉得?

    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落地,宁枝放松许多,她扯唇轻笑了下:“那我去找人拟合同。”

    奚澜誉说:“不用。”

    他捞过放在桌上的手机,拨了个电话。

    没过一会儿,张助推门进来。

    “奚总,您有吩咐?”

    奚澜誉微抬下颌,目光越过张屹,落在宁枝身上:“按照她的想法,拟两份合同出来。”

    宁枝将自己的备忘录发给张屹,上面包括两人的谈话以及更为详尽的情况说明。

    张屹看了眼,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微表情,原路退了出去。

    宁枝挑眉,果然谁的助理像谁。

    张屹这面不改色的气质,十有八九是被奚澜誉调教出来的。

    事情讲完,屋内陷入沉寂。

    盛夏骤雨已歇,只有风席卷着雨后的泥腥气灌进来。

    奚澜誉皱了下眉,将窗推上,重新坐回宁枝对面。

    桌面那支沉香即将燃尽,颤颤巍巍,烧着最后那一点,直至茶盏渐凉,化为一捧轻飘飘的余烬。

    似是那最后的生命格外决绝,室内霎时弥漫着一股或清或甘或冽的气息,彼此冲撞着,以悲壮的姿态融合,生成一股宁枝形容不出,但绝不会忽略或忘记的气味。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宁枝看向奚澜誉,“为什么会帮我?”

    他完全有理由拒绝。

    甚至,她原本的打算就是“三顾茅庐”。

    毕竟,奚澜誉不会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卖卖惨就可以糊弄过去的对象。

    宁枝有些不安。

    就好像,石头落地,踩上的却是一片绵软,她需要坚实一些,能够让她放心倚靠的地面。

    奚澜誉垂眸把玩那只银质打火机,“叮”得一声,砂轮轻擦,蓝色火焰下,他的脸完美如雕刻,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点了根烟,灰色的雾升起时,奚澜誉开口,目光投至她面上:“做事一定需要理由?”

    宁枝迎上那目光,些许的笃定:“你不会一时兴起。”

    奚澜誉短促的嗤了声,“你好像很了解我?”

    宁枝沉默,无话可说。

    她跟奚澜誉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对他的了解多来自于自我揣度。

    现在想想,能够将北辰发展至今的人,确实不会只凭几面便展露自己的底牌。

    或许,她从未靠近过他,更不曾踏足,他那真实的一面。

    宁枝不再执着这个问题,淡声说,“不管怎么样,合作愉快。”

    奚澜誉扫她一眼,轻扯下唇,不置可否。

    ……

    张屹的工作效率很高,两人不过交谈几句的间隙,他便将合同拟好送过来了。

    宁枝看了眼,除开自己设想的那些,上面还多了一条合作的时限:一年。

    挺好的,比她这个业余人士考虑得要更全面。

    她没异议,落笔签字。

    -

    回去的路上,宁枝些许不自在。

    并非第一次坐奚澜誉的车,但这次她却觉出一丝微妙的不同。

    大概是那份合同落定,两人今后便被彻底绑到了一起。

    她的情感虽默许,但她的理智还在适应中。

    车一路畅行,开到她小区楼下。

    此时正是饭点,有些吃得早的人家已经开始下楼散步。

    乍然停下的这辆豪车,便格外吸引目光。

    宁枝伸手要去推车门,不远处忽然传来宁湘兰女士的声音:“枝枝,澜誉。”

    宁枝愣了下,微微蹙眉。

    外婆最近一直住在李奶奶那边,她本打算明天再去接她,没想到……

    她压根没设想过现在这种情形。

    拉住车门的手微微迟疑,宁枝转身,看向奚澜誉,眼露些轻微的恳求,小声说:“拜托……”

    奚澜誉抿下唇,说不清是耐烦还是不耐烦,他淡声吩咐司机:“在这等会儿。”

    随后,他拉开车门,先让宁枝下车,自己则理了理衣袖,弯腰从车内钻出,自然且熟稔地揽过宁枝的肩。

    站定,奚澜誉朝老人家微微颔首:“外婆。”

    宁湘兰看不懂他们之间的那些小九九,只当这两人刚独处回来,高兴地说:“吃过饭了吗?上楼,我再给你们做两道?”

    宁枝:“外婆,您不用麻烦,他一会儿就走了。”

    宁湘兰不理宁枝,只笑着看向奚澜誉:“澜誉工作忙,还没来家里坐过吧,这也怪我,前段时间跟一老姐妹叙旧,误了时间。今天正好凑巧,说什么也得补上。”

    宁枝正想说什么,奚澜誉极轻微地碰了碰她的肩。

    隔着布料,他的手冰凉彻骨,却有着让体温燃烧的力量。

    宁枝僵了下,说不出话来。

    他的嗓音沉稳而厚重:“会不会太麻烦您?”

    宁湘兰笑着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进电梯的间隙,宁枝小声问:“你做什么?”

    奚澜誉没看她,面无波澜,公事公办的态度,“做些合同生效前的准备工作。”

    ……

    入门,揿开屋内的白炽灯,落入眼帘的,是一番极温情的生活场景。

    客厅边缘摆放着一盏落地灯,灯旁摊着本翻开的书籍,不远处的沙发上歪躺着几只兔子样的玩偶,有穿背带的,有穿裙子的,还有被扒.光.衣.服随便一扔的……

    宁枝额角青筋跳了下,忙走过去将那玩偶扔到洗衣房,“外婆,您怎么又帮我洗玩偶,都说了不脏。”

    宁湘兰瞪她一眼:“有人帮你洗还挑三拣四。”

    宁枝小声嘀咕:“那您也帮我洗全啊……”

    光着放这,多尴尬啊……

    宁湘兰没听见,自顾自过去将阳台边的窗帘拉开,回身朝奚澜誉笑说:“枝枝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看着冷冷淡淡的,私底下一点都不爱收拾。澜誉啊,以后你们俩相处,恐怕还得你多包容她。”

    奚澜誉看了宁枝一眼,说:“应该的。”

    宁湘兰见状又说:“这孩子看着坚强,其实——”

    宁枝赶忙打断宁湘兰,生怕她在奚澜誉面前将自己剖析干净,“外婆,您不是说要烧菜吗,我来帮您。”

    宁湘兰闻言,拍了下她的手,“你能帮什么忙?”她将阳台门拉开,“你们俩啊,就坐这等着就行。”

    宁枝:“我给您摘菜?”

    宁湘兰:“不用!你摘完,菜都炒不了一碟,全叫你扔了。”

    宁枝无奈,只得坐下。

    阳台俨然被打理成一座小型花圃,各色花卉齐放,有百花争妍之感。

    奚澜誉就坐在那暗色的蝴蝶椅上,跷了条腿,随意翻着宁枝上回未读完的书。

    满室的花似乎都失了颜色,染上那清冷孤寂的意味。

    宁枝想了想,起身。

    她拿不定主意,从屋内的小冰箱里依次拿出酒、饮料和茶叶。

    “你喝哪个?”

    奚澜誉看了眼,指指茶叶。

    宁枝将剩下的放回去,单留下那罐白茶,起身去泡的刹那,她转身:“先说好,我的茶叶可没你的好,泡茶技术也不过关,恐怕不一定能入你的口。”

    奚澜誉听完,没作任何表情,只将书一阖,随意搁在桌面,俯身从宁枝手中捞过,自顾自去客厅的料理台下寻了只水壶,烧开沸水洗净,又倒掉接一壶新的。

    拈过茶叶,将沸水静置片刻,投入杯中,碧绿的茶叶缓缓张开,浮动。

    有种盛夏的生机勃勃之感。

    坦白说,不管奚澜誉这人如何,他做任何事就是有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清贵。

    叫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包括吃饭。

    宁湘兰猜测奚澜誉口味淡,只做了几道简单的家常菜。

    清炒时蔬、煎牛肉、番茄鸡蛋汤、顺带几张烙饼。

    宁枝小声说:“如果吃不惯,就吃一点点也可以。”

    奚澜誉瞄了她一眼,那意思明晃晃的:我在你心里,就讲究成这样?

    宁枝腹诽:可不就是。

    奚澜誉吃饭慢条斯理,一看便知从小有极好的家教。

    不过简单的家常菜,也叫他吃出一份满汉全席的贵重。

    宁湘兰很高兴:“澜誉,上回我跟枝枝拜访我那位老姐妹,才知道你们两家竟然还认识。她们家姓李,你有印象吗?”

    奚澜誉吃完,将筷子一搁,平声说:“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宁湘兰话锋一转:“你跟枝枝有空也去拜访一下人家,她都不知道你结婚呢。”

    空气凝滞一瞬,宁枝觉出外婆话里的锋芒,忙打圆场:“外婆,现在不要聊这些。”

    奚澜誉看眼宁枝,回说:“知道了,等我们搬完家就去。”

    宁湘兰还没讲到这层,被奚澜誉抢先一步,她愣了下:“搬家?”

    “是。”奚澜誉扯唇,“当初领证匆忙,我们工作地点相差较远,婚房又没装修好,多重原因下,只能暂且分居。”

    “现在差不多办妥了,过两天就搬,这房子就留着给您在北城养老。”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宁湘兰反应一瞬,才笑着说:“行,你们小两口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老婆子也不能不识好歹。”

    宁枝面上淡定,心里已佩服至极。

    奚澜誉果然道行深,这样一番瞎话,他讲得面不改色,甚至连那话中的情绪,都掐得半分不差。

    宁枝有些后怕,这样的人,她到底哪来的胆子跟他做交易?

    -

    三天后,奚澜誉找了个阿姨照顾宁湘兰。

    宁枝则将打包的行李一件件往外堆。

    奚澜誉挑了下眉,似是诧异件数之多。

    宁枝做戏得做全套,除了些备用的换洗衣服,她几乎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打包了。

    “呃……抱歉,东西确实有点多。”

    奚澜誉没说话,伸手接过她最重的那只行李箱。

    剩下的,有专人过来处理。

    车辆行驶路径与上回山间别墅的完全相反,宁枝偏头问:“不住上回那里?”

    奚澜誉“嗯”了声,不欲多答,继续翻阅面前的文件。

    宁枝就没做声了。

    既来之则安之,随便吧。

    车辆最终停在北城最为著名的富人区,“北江湾城”。

    都说这地方有钱也买不到,能住进来的,全都是大人物,既富且贵。

    奚澜誉住的是里面较安静那排的独栋别墅。

    房屋秉承他的个性,黑白灰色调,简约风,一眼望去,这里冷漠得毫无人情味。

    连带着,屋内的温度似乎都降了点。

    宁枝隐隐有些不舒服,看到客厅放着的灰色沙发,她问:“我能坐一下吗?”

    奚澜誉不置可否,吩咐张屹:“让他们把东西送去楼上客卧。”

    宁枝小腹坠坠的,没什么力气,只跟着说了句:“放下就行,一会儿我自己收拾。”

    她不喜欢别人帮她做这些,倒不是什么洁癖,单纯是因为只有她自己放的,她才有印象,要用的时候才能找得到。

    宁枝休息一会儿起身,站起身的刹那,身下突然涌过一阵热流。

    宁枝一僵。

    坏了,她最近太忙,忘了在生理期提前做准备。

    艰难回过头,她清晰看到,那坐过的沙发上有一滩明显的血迹。

    宁枝看了眼奚澜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边蹲着掩住后面,边说:“对不起,我的问题。你这有湿巾吗,我来处理……明天,或者现在,我赔一个新的给你。”

    奚澜誉微微俯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从地上捞起,他眉头微皱,扔了条毯子给她盖上,讲出的话不容置疑,“上楼休息。”

    “脸白成这样,逞什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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