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海在介绍其他几位公子, 他人在眼前，声音却好似远在天边，李逢一句也未听清。

    他目光落在楚静姝身上, 一动也未动，忆起孙掌柜的敲打, 李逢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慌忙低下眼。

    连海一一介绍完, 便不再开口，几个楚家公子也未说话，齐齐看向楚静姝和楚静娴, 等她们两人开口。

    楚静姝和楚静娴互相看对方一眼, 迟疑了一瞬，楚静姝含着笑，“三姐姐先说罢。”

    楚静娴这才道：“孙掌柜，铺子里的人呢，都叫来吧。”

    眼前只有孙掌柜和三四个在铺子里做工的人, 上次来瞧，可不止这么些个人, 上工的时间，人不知跑到了哪儿去。

    孙掌柜应下，吩咐李逢去请人过来。

    点绛轩位置一般，比不得靖海城内其余的首饰铺子金楼银楼，但也不算差，隔壁两条街是西市，来往人流大，大多是靖海城内的寻常百姓，以及周遭村镇前来赶集或摆摊的人。

    基于此, 点绛轩做的是寻常百姓生意，和万绣楼大不相同。

    很快，人便都叫来了。

    李逢站在孙掌柜身侧，旁边站了两排的小二、账房、老师傅等，加起来一共十六人。

    看模样皆是上了年岁的，几个小二有三十余岁，账房和老师傅头发花白，起码有五六十，瞧着皆暮气沉沉，没甚精气神。

    说好听点，他们是在点绛轩做工，说得难听点，是在点绛轩混日子。

    楚静娴和楚静姝目光掠过这些人，面容严肃。

    在李逢去喊人时，便叫孙掌柜把点绛轩的名册拿来，此时对着名册，楚静娴一个个的对，唤一个站出来一个。

    楚静姝站在她身旁，与她一起看，眉头微蹙。

    粗略看下来，点绛轩做工的人，值得留下继续用的，只有李逢一人。

    楚静姝抬眸看向李逢，只是他的身份……点绛轩是楚家的产业，留着外人总归是不妥的，楚静姝垂下眼。

    楚静娴合上名册，微微倾身靠近楚静姝，压低声音与她商量。

    楚静姝点头，“按你说得办，我无异议。”

    昨日在善学楼，两人商量时便是谈好的，但楚静娴再次问她意见，楚静姝心底隐隐生出一丝畅快，隐秘到她自己都未察觉。

    楚静娴目光扫过站做两排的众人，“点绛轩即日起闭店，诸位结工钱离开另谋出路，事发突然，我和四妹妹商量，给你们多发一月的工钱，好聚好散。”

    话落，顿时响起一阵喧闹声。

    “这、这怎么说关就关……”

    “东家！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您别赶我走！”

    ……

    “是啊，再没两月就过年了，这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做工的地方，过年都过不安生……”

    孙掌柜慌了神，“三姑娘，这、这您看在咱们这些人都是在点绛轩做工多年的份上，留留情吧！点绛轩的一切事宜我们皆清楚，该做的事绝对不含糊，一切都听你们吩咐！”

    他开了口，其余人算是有了主心骨，皆附和孙掌柜所言。

    李逢抿着唇站在一旁，点绛轩闭店，没了工钱，他和母亲的生计又该发愁了。

    楚静娴淡淡道：“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多领一个月工钱，要么只按日领这个月工钱，你们自个选。”

    嫁去陆家一年多，虽未得到好结果，但在陆家那些日子，可是她在管家，做当家主母，陆家上下被她治得服服帖帖，治人的手段有，同时也不是个软心肠的。

    点绛轩易主多年，背靠楚家，他们但凡有两分上进的心思，也不至于让点绛轩败落至此，直到原少东家李逢进来，才好转些许。

    铺子里这些人，连带着李逢，楚静娴一个都不想留下继续用，即使李逢有几分能力，但不是非他不可。

    孙掌柜脸色一变，他一辈子靠着点绛轩过活，现在让他走，夺了他的生计，不啻于要他的命。

    “三姑娘！”孙掌柜急道，寒冬腊月的天，额角急出一层冷汗，“您大发慈悲……”

    楚静娴没给他继续求情的机会，抬手打断他的话，“要领两月工钱的，去柜台排队。”楚静娴侧身看向楚宥行，“宥行，你去发。”

    楚宥行点点头，提着一袋碎银铜板走向柜台。

    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着未挪动脚步，最终目光齐齐看向孙掌柜。

    孙掌柜不为他们，也要为了自己。

    见向楚静娴求情行不通，孙掌柜主意打到另一个一直未开口的掌事人身上，“四姑娘，老夫在点绛轩二十余年，将点绛轩看得比我自身还重，实在舍不得点绛轩，老夫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想再多看点绛轩几年，掌柜的位置老夫不当也罢，只要留老夫在点绛轩即可。”

    楚四姑娘瞧着温和内敛，不似楚三姑娘凌厉，孙掌柜心中怀揣希望，希望楚四姑娘是个心肠软，好说话的。

    楚静姝确实如他所想更温和，她道：“孙掌柜年岁大了，不要操劳了，回去颐养天年吧。”

    孙掌柜怔了一瞬，呆滞地望着楚静姝，怀疑是自己年岁大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

    工人不再犹豫，吵吵嚷嚷走向柜台，领月钱走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不肖多时，点绛轩便没留下几人。

    孙掌柜面色难看，权衡后还是走向柜台，见李逢站在他身侧，始终未动，孙掌柜摇摇头扯他一把，低声无奈道：“走吧。”

    然而他未拉动李逢，李逢仍站在原地。

    孙掌柜面露意外，其余人也将目光投向李逢，看着他的眸子里略带疑惑。

    李逢下定决心，上前一步拱手道：“三姑娘，四姑娘，在下李逢，不瞒诸位，家父是点绛轩前东家李远，家父欠楚家货款无力偿还，逃走他乡，家母典当家业还债，却是杯水车薪。楚家主仁慈，未曾过分追究我与家母的责任，在下万分感念楚家主的仁善。家父犯下之错我与家母皆心怀愧疚，一直尽力赚钱还债，这才请求孙掌柜帮忙，让我进入点绛轩做工，想借此盘活点绛轩，为东家多盈利赚钱。可惜在下能力有限，点绛轩……恳请三姑娘、四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在下想为点绛轩尽一份心。”

    他言辞恳切，即使身处低位，也挺直脊背，不卑不亢。

    令人心生好感。

    楚静姝、楚静娴看向对方，征求对方的意见，昨日在善学楼商量时，是打定主意不留李逢的，但他一席话，两人皆有几分犹豫。

    “三姐姐如何看？”楚静姝低声问，李逢情真意切不似作假，且他进点绛轩这两年，确实做出了成绩，可惜点绛轩沉珂已久，不是李逢轻易能改变。

    他所言与资料上的一般无二，楚静姝信了他六分。

    楚静娴抬眼打量李逢，相貌英俊，落魄却未折了风骨，心性想来不差，能力亦有，楚静娴垂下眼，压低了声音，“可以一试。”

    楚静姝点点头，“不合适再打发了。”

    楚静娴也是这个想法，她道：“你暂且留下罢。”

    李逢面上闪过喜意，“多谢三姑娘、四姑娘。”

    孙掌柜愣住，盯着李逢看了几眼 ，又扭头看向楚静姝、楚静娴二人，内心满是不甘，为何留下李逢，却不留下他？

    楚宥行将最后一个工匠老师傅的月钱发了，抬眼见孙掌柜还愣在那，对着账本将他月钱清点好，唤了他一声，“孙掌柜，你的月钱。”

    孙掌柜这才回神，转身离开前深深看了眼李逢，领了楚宥行递来的月钱，跨出点绛轩。

    第一步顺利迈出，不论是楚静姝还是楚静娴，心底都偷偷松了口气。随兄长弟弟们做事的经验她们有，但单独掌事的经验，半点也无。

    楚静娴吩咐，“闭店吧，牌匾先摘了。”

    随行的小厮应下，当即去办，李逢迟疑了瞬，也随之去了。

    多了个人，去处得安排好。

    昨日两人商量的是，楚宥鸣负责原料购入，楚宥扬做点绛轩修葺、人员调度、宣传，楚宥行负责成本，楚宥扬负责招工，楚静姝和楚静娴两人一起，负责确定首饰样式、售价等。

    而李逢的去处……资料中点绛轩现有的几个灵巧的首饰，皆出自李逢。

    楚静娴问：“跟着我俩？”

    楚静姝点头，“可以。”

    三言两语确定好，楚静姝走到楚宥扬身旁，迟疑问：“哥，我们将李逢留下，可有行差踏错？”她没甚用人经验，担心自己看人不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楚宥扬道，他瞧着李逢是个正派的人，“既让他留下，便放心让他做事。”

    楚静姝点点头，“好。”

    楚宥扬眸中满是对自己小妹的赞许，学得又快又好，还听劝，昨日与她说的那番话她记在了心里，与楚静娴有商有量的来。

    楚静娴心里应当有谱，点绛轩掌事人定下来后，脾气也收敛了，私下关系如何暂且不论，事关公事，两人明面上和睦。

    楚静姝站在兄长身旁，而楚静娴则走到柜台，停在楚宥行面前，粗略扫过眼他记下的账。

    两人分立两处，没有交集的意思。

    很快，点绛轩的牌匾取下，李逢和小厮一起进入点绛轩。

    “按昨日的安排行事。”楚静娴道，目光移向李逢，“你听从我和四妹妹吩咐办事即可。”

    李逢颔首应下。

    点绛轩位于靖海，人力物力随意动用，众人行事不要太方便。

    楚宥鸣便选中了几家供应金、银、玉、珍珠、翡翠、玛瑙等用作首饰制作材料的商家，只待一一约见商定合理的价格。

    楚宥扬当天就请了十余个师傅来，半日不到，点绛轩现有的格局被拆空，楚静娴、楚静姝同他请来的老师傅商量，铺子要重新规划成什么样。

    李逢则跟在两人身后，无事时听一耳朵，有事时帮忙跑腿。

    楚宥齐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当天就挖了两个靖海数一数二铺子的画样式图的老师傅过来。

    楚宥行盘点完库存，查完账目，被楚宥鸣唤去估价，被楚宥扬喊去算修葺成本，楚宥齐有时也要让他帮忙预估挖人所需银钱的上限，忙得不可开交。

    目前最忙的人当属他了。

    点绛轩是年前最后一次实践，楚宥齐福寿酒楼最优，二哥万绣楼最优，三姐、四姐两人点绛轩并列最优，只有他，一次最优都未得到，不对，还有大哥同他一样。

    可大哥……应该将大哥、二哥摘出比较的队伍，他们剩下五人比，他仍是最差的。

    此次点绛轩，楚宥行为两位姐姐开心，但同时亦对自己有诸多不满，对自己加以审视。

    昨日决出结果，今日行事落实，楚宥行只萎靡了半天，心底的颓丧便被忙碌覆盖，完全没时间让他伤春悲秋。

    一整日忙下来，终于能够歇口气，楚宥行放空自己，完全没心思想其他。

    马车摇摇晃晃回到楚府，各自回各自院里。

    那厢，李逢回到家中。

    李逢推开院门进入，见堂屋明晃晃地亮着油灯，平日里母亲为了节省油钱，油灯烧得火苗小，屋内将将能看见，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柳氏估摸着时辰李逢该回来了，同对面之人微微颔首，起身出门看一眼，便见李逢果然回来了。

    “快进来，家里来客人了。”柳氏压着声音。

    李家出事，树倒猢狲散，又得罪了楚家，没人敢和他们孤儿寡母来往，李逢问：“是谁？”

    柳氏道：“是孙掌柜。”

    她心中疑惑，孙掌柜念旧情拉扯他们一把，当时备下好酒好菜感谢他，他推辞不曾登门过，态度有些微妙，但今日无缘无故拜访，容不得她不多想。

    李逢脚步微顿，“他？”

    孙掌柜站在堂屋门口，看着他们娘俩，笑问：“少东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