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四岁小甜妞[七零]

    。
    唐棠不想聽老太太們唠閑嗑,索性端了個小板凳,坐到院中一棵棗樹底下,看一隊螞蟻往窩裏面搬小孩子們掉在地上的炒米花。
    張紅梅跟愛人鄭勝利一進院子,目光就不自覺地落在了唐棠身上。
    現在雖說國家提倡計劃生育,但那還只是政策,不是定性的法律,只要往單位打申請獲得批準,一樣可以生兩個三個,所以蠻多家庭都不止一個孩子。像今兒只請了關系至親的親戚,但是院子裏的孩子少說也有七八個。
    大的有十來歲,小的才三四歲,但凡能跑會跳的,都像是竄天猴一樣,皮得巴不得天上都是腳印,就只有唐家那個小小姑娘不一樣,小人家家獨自地坐在樹底下,頭上紮着一個小揪揪,別了一個黃色的蝴蝶夾子,粉嫩嫩的小臉蛋,圓溜溜的大眼睛。
    張紅梅看的心都化了,愛人去院牆根兒停自行車,張紅梅腳下就忍不住往唐棠那邊走去。
    “甜妞,你在做什麽呀?”
    唐棠數螞蟻數到七十五,正在想為什麽二哥唐武一數到五十幾就要出錯,耳朵裏聽到一道溫柔的聲音,她仰起頭,看到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卷發,的确良襯衣,有點眼熟。
    這年頭燙頭發要開證明信,所以燙頭發的人很少,唐棠想了兩秒就想起來了——
    喔,是上回在國營商店買高粱饴時,搭話說要給她買糖的女人。
    上一次是陌生人,所以唐棠有戒備心,今天既然一道參加婚禮,那說明是拐着彎的親戚,唐棠也就不奇怪人家怎麽知道她名字了,她正準備回答呢,葉永秀風火火地從屋子裏走出來,跟女人打招呼,“小張,你來啦?”
    葉永秀剛巧站在唐棠前面,擋住了張紅梅看唐棠的視線。
    張紅梅歪着頭想看唐棠,葉永秀揚起嗓子朝屋裏喊,“她二姨,小張來了!”說着,就挽着張紅梅的胳膊。
    張紅梅無法,只得眼睛巴巴地盯着唐棠,跟着葉永秀進了屋子裏。
    新郎家養了一只黃白相間的狗子,大概是因為新郎的爸爸是肉聯廠廠長,能經常往家裏帶豬下水,所以狗子長得圓滾滾的。
    狗子很溫順,原本趴在牆根兒底下,後來挪到唐棠腳邊兒,頭枕在兩只前爪上,安靜地看園子裏的小孩兒們追逐打鬧。
    “好乖的小妞妞呀。”一個梳着兩條辮子的年輕女人,一手端着瓜子,一手端着糖果,正準備去給屋裏的老太太們添一點兒,她從唐棠身邊經過,誇道:“看,連我們家的小狗都喜歡小妞妞。”
    唐棠認識她,是新郎的大嫂吳慧,所以她擡頭回以甜甜的一笑。
    “啊喲,真乖。”吳慧贊嘆一聲,把盤子端到唐棠跟前,“來,多抓點兒。”
    院子裏的小孩兒們有的在玩彈玻璃球,有的在扇煙盒,還有的在模仿戰鬥片電影,一個扮演八路軍,一個扮演小鬼子,滿院子地你追我趕。
    其中一個大約五歲的小男孩兒,眼看自個兒要被同伴追到了,一下子溜到吳慧的身後,揪着吳慧的襯衣下擺掩護自個兒,追他的小孩兒呢,竄過來想隔着吳慧抓人,兩個皮娃子就這麽繞着吳慧,這個推一把,那個攘一下,弄得吳慧站都站不大穩。
    “哎——”吳慧手裏端着兩個盤子,沒法拉開兩個小孩兒,還得小心防着盤子裏的東西灑出來。
    唐棠腳邊趴着的狗子,忽然有點兒着急地叫起來:“汪汪汪!”
    哦……唐棠聽明白了,吳慧肚子裏有小寶寶,狗子擔心小孩子們傷害到吳慧。
    那兩個小孩兒才四五歲,瘋起來沒個度,根本沒注意到狗子在朝他們叫,咿咿哇呀地,只顧着和同伴鬧騰。
    唐棠幹脆站起來,一手拉住一個小孩兒,板着臉訓道:“一邊兒去玩,嬸子有小寶寶了,把嬸子撞倒了怎麽辦!”
    其實這個年齡的小孩兒已經有了一點性別意識,像唐兵和唐武,在小姑娘面前堅決不會脫小褲頭,年級第一的唐小文在學校的時候,連摳鼻屎都不會當着小女生的面兒。
    兩個小男孩兒呆住了,要是說話的是男孩子,他們是一點兒都不會聽,說不定還會呸呸吐口水,但是一個軟糯糯的小姑娘,那就不一樣了,而且還是又兇又好看的小姑娘,兩個小男孩兒紅着臉“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跑開了。
    不過呆住的,還有別人。
    “吳慧,你當真懷孕了?”一個老太太從屋裏跑出來,拉住吳慧的手連聲問,“什麽時候的事兒,怎麽沒聽你說?”
    吳慧看看婆婆,又看看唐棠,好半晌才從驚訝中緩過來,“你怎麽知道?”
    她前陣子月信不準,一直沒放在心上,昨天好不容易空閑,才在愛人的勸說下去打了B超,所以,吳慧自個兒其實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且因為今天小叔子結婚,她和丈夫就商量了先不說,等婚禮辦完再告訴公婆。
    唐棠有點不好意思,看樣子人家還沒公開呢,先給她叫破了……再說,她總不能說是狗子告訴她的吧?
    “嗐,小孩子嘛,頭蓋骨還沒長攏,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而且有些小孩子特別聰明,靈性着呢。”吳慧的婆婆六十上下了,老人家自有一套邏輯體系。
    唐棠:……好吧,好理由。
    小兒媳今天進門,大兒媳有了身孕,吳慧的婆婆美得很,從盤子裏給唐棠大大地抓兩把糖,唐棠的口袋裝不下,老太太還替唐棠把罩衣下擺兜起來裝。
    唐棠一看,哇,全是大白兔,哥哥們心心念念的大白兔。
    大白兔以前叫米老鼠糖,後來收歸國有之後才改為大白兔,不過有一點沒變,這種奶糖是真的用牛奶制作的,怎麽說來着,一顆大白兔頂七杯牛奶的營養。但是這種糖是真的很難買到,人家一天的産量就兩三噸,就連産地那邊都緊張,何況相隔千裏的山岚市呢。
    唐棠決定讓葉永秀幫忙放着,下午帶回家給哥哥們吃。
    結果,唐棠一進屋,好幾個老太太和年輕媳婦圍上來,這個問:“你說我懷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那個問:“你看我兒媳婦有沒有?”
    唐棠又不是B超機,她哪兒知道呀!
    這時候,張紅梅插.進來,笑着說:“咱們領袖可說了,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老太太和年輕媳婦們一聽,主席語錄上确實是這麽說的,現在新社會不許講封建迷信,就算真的信,那也只能偷偷地私下地,現在雖然不像前面十年那樣緊,但大家那種緊張意識還在,張紅梅這麽一提醒,她們也就不問了。
    說不定,吳慧他們兩口子當着小孩子說漏嘴的呢。
    唐棠松口氣,“謝謝阿姨。”
    張紅梅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她就坐在葉永秀邊上,兩個大人一左一右地挨着唐棠,觑見沒人注意了,張紅梅忽然臉色鄭重,神神秘秘地,“甜妞啊,阿姨問你個事兒,你說——”
    “阿姨今年能掙到一萬塊嗎?”
    唐棠:???
    “紅梅,我先出去一會兒啊。”張紅梅的愛人鄭勝利,在院子裏朝張紅梅使個眼色,就準備往外頭走。
    “等一等。”張紅梅本來要點頭了,又忽然喊住丈夫,蹲下去跟唐棠平視,又一次臉色鄭重地問:“甜妞,你說叔叔一會兒要做的事兒會順利嗎?”
    唐棠:……
    天啦,這才是最迷信的那一個啊。
    唐棠哪裏知道呀,她只能如實地搖搖頭。
    “好,我明白了。”張紅梅點點頭,快步往鄭勝利那邊去了。
    啊?唐棠表示她不明白。
    張紅梅在院子裏跟鄭勝利說了一會兒話才回來,桌子邊又來了兩個人,她就沒有接着剛才的話問唐棠了,轉而跟葉永秀聊天,問一些唐棠的喜好,比如小妞妞喜歡吃什麽呀,玩兒什麽呀之類的。
    葉永秀頂健談的一個老太太,這會兒卻不怎麽願意說話了,推說自個兒平時和唐棠見得不多,不知道。
    張紅梅人溫溫柔柔的,口條卻是非常好,不管是葉永秀,還是桌上的其他人,她都能找到話說,慢裏斯條地,就把一群人給逗樂了。
    唐棠聽一大堆人聊天才知道,小張阿姨的全名是張紅梅,她好像在哪裏聽過?
    沒過多久,鄭勝利不住地擦着臉膛的汗水,匆匆忙忙地回了院子。
    張紅梅連忙從屋子裏迎出去,兩人就在牆根兒小聲說話,張紅梅問:“怎麽樣?”
    “唉,還好你提醒我要小心。”鄭勝利用手扇着風,另一只手拍拍身上挎着的藍布包,“因為你先提醒了,我堅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小子掏錢的時候我留了個神兒,看到他包裏有個綠皮本本。那玩意兒我能不認識嗎,那是打辦的工作證!”
    打辦全名是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專門“割資本主義的尾巴”,現在打辦和市管局其實是一套班子兩個牌子,他們不但愛去馬路市場抓投機倒把的,甚至也會假扮成買東西的普通老百姓,就等着在交易的時候抓投機倒把分子的現形。
    “天哪!”張紅梅低聲驚呼,按現在的規定,投機倒把的金額五十以下罰款和拘留就行,要是超過五十塊那就要坐牢了,丈夫今天……可真是只差一點點。
    還好唐棠說不順利!
    張紅梅越想越覺得驚險,最後三兩步走進屋子裏,一把抓住唐棠的小手,強壓着心裏的激動情緒,說:“甜妞啊,你真的太厲害了!”
    唐棠嘴裏含着兩顆桔子硬糖,桔子硬糖是那種剛吃的時候舌頭有點點麻,要适應了才覺得甜的糖,這會兒,她正苦惱于嘴巴不夠大,含着兩顆糖無法咀嚼,只能慢慢地等糖化開。
    唐棠滿嘴巴的刺和麻,兩頰鼓鼓,一臉茫然。
    她做什麽了?怎麽厲害了?她都做不到同時吃兩顆糖!
    自從遇見這位阿姨,唐棠的小腦袋就充滿了問號啊。
    肉聯廠廠長到底是闊氣,每桌有一瓶五糧液、一包牡丹煙,都不說票有多難弄到了,就說價格,酒要五塊錢一瓶,煙要五毛錢一包,這就去了五塊五了。
    國營飯店裏大魚大肉地吃一頓,才要十塊錢哩。
    所以老太太們,又是一陣啧啧啧。
    吃了午飯又閑聊一陣,主人家再三挽留,但是葉永秀還是帶着唐棠回家,張紅梅看着祖孫兩個起身,也叫着愛人鄭勝利跟着走了。
    葉永秀緊緊地抱着唐棠,張紅梅幾次想伸手,葉永秀都躲過去了,張紅梅漸漸有了點焦急的神色。
    幾人拐彎走到一條人少的道兒上以後,張紅梅看着唐棠,拉住葉永秀問:“老太太,您這是怎麽說?”
    葉永秀把唐棠抱的更緊了,她抿抿唇,“我反悔了。”
    “你,你!”張紅梅急得眼圈都紅了,“咱們不是說好了嗎?”
    “先頭是我老太婆錯了。”葉永秀別過臉,換了只手抱唐棠,“這麽好的小妞妞,她媽媽要是養不活,我養着她。”
    張紅梅還想說話,鄭勝利拉住,搖搖頭,意思是多說無用了。
    張紅梅看着唐棠,紅紅的眼圈漸漸溢出了淚水,最後雙手蒙着臉,哽咽着坐到鄭勝利的自行車後座上,兩口子離開了。
    “唉,奶奶差點就做了錯事了。”葉永秀松一口氣,摸着唐棠的頭發,輕聲說:“你是最貼心的小妞妞啊,比你的臭小子哥哥們都貼心,奶奶要是弄丢了你,奶奶就只能上吊了。”
    上吊跳河,老太太們常挂在嘴邊的,多半是為了表達某個事情的嚴重程度,唐棠的外婆也這樣,所以唐棠沒有多想。
    不過,張紅梅這名字越聽越熟悉呢?
    唐棠腦子裏正琢磨着呢,身後響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
    葉永秀站到路邊,自行車往前頭來停住,原來是張紅梅兩口子折回來了。
    張紅梅已經擦幹了淚水,只是眼圈還紅紅的,有點腫了,“能不能……能不能讓我抱抱甜妞?”怕葉永秀不同意,又說:“我第一次見甜妞就很喜歡,覺得這孩子跟我有緣分。”
    唐棠其實對張紅梅印象還不錯,說話溫溫柔柔,笑起來和風細雨,她朝張紅梅張開雙臂,“給阿姨抱抱。”
    張紅梅一下子破涕為笑,将唐棠接過來抱在懷中,抱了大概半分鐘,又有點哽咽了,“越抱越舍不得了。”
    葉永秀有些不忍,勸道:“紅梅,你們還年輕,孩子總會有的。”
    “這麽多年了……我們連北京的大夫都看過了。”張紅梅苦笑着搖搖頭。
    嗨呀!唐棠一拍自個兒的小腦門兒,她想起來了,在她那個夢中,張紅梅是她的傻子三哥唐兵的丈母娘啊!
    她記得三嫂好像比三哥小不到五歲,所以說……
    “阿姨,你很快就會有小寶寶的。”唐棠伸出小手,戳戳張紅梅的肚子。
    張紅梅訝然,真的嗎?
    她找人算過,甜妞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跟她特別合,而且今天她也瞧見了,甜妞就是很靈,甜妞說會有,就一定會有!
    張紅梅擦了擦眼圈,把唐棠還給葉永秀,然後從愛人手中奪過自行車,一邊騎走一邊說:“你們等我一會兒啊!”
    別說唐棠和葉永秀了,就是鄭勝利都不知道張紅梅要幹嘛。
    十來分鐘,張紅梅回來了。
    她帶回來一罐金牌午餐肉罐頭,一盒北京牌硬糖,二話不說就塞給唐棠,“本來想躲買點兒,身上帶的錢不夠。”
    “這怎麽使得!”葉永秀連忙推拒,“小張,這事兒我老太婆本來就對不住你。”
    “我又不給您,給甜妞嘛。”張紅梅搖搖頭,開了個玩笑,又說:“我不是白給的,甜妞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我讨甜妞的口彩。”
    張紅梅是真心要給,話也說到這份兒上了,葉永秀只好讓唐棠收下。
    幾人又說了幾句話,就別過了。
    回到家屬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熔了金子一樣的夕陽挂在天邊,天上的雲朵一片紅彤彤,家屬院的壩子、樓房、甚至院子裏的人們,都染上了一層暖暖的橘色。
    劉二胖正埋頭跟唐文、唐武以及另外幾個男孩子鬥雞,他被唐武膝蓋一頂,摔倒了地上,就恰好看到了門口的唐棠,他揉一揉眼睛,扯着嗓子嚎起來,“哇,那是誰,好闊氣!”
    唐文和唐武聽到小夥伴喊得都破音了,就也跟着看過去——
    門口的小姑娘左手拿着一盒糖,右手拿着一罐肉罐頭,衣服兜裏鼓鼓的。
    哇,那是他們的小妹妹!
    甜妞不光是家屬院最靓的崽,還是家屬院最壕的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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