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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小桃的為人，孟麗雲是很了解的。
    方小桃愛錢摳門，但是她的摳門和汪翠芬不一樣，汪翠芬是那種自己的鋼镚舍不得，別人的大.團結她也想要，而方小桃只是不願意從自個兒兜裏掏出去，但她并不想着占人便宜。
    而且方小桃不惜力，錢財上是摳門了些，但是出力幫忙的時候一點兒沒二話，遠的說前幾年唐棠家造房子，方小桃幫着屋前屋後幫忙收拾，近的說今年春節親戚聚會，方小桃一直在廚房搭手炒菜殺魚。
    總的來說就是，大家錢財觀念上有所不同，但是這人人品是可靠的。
    也是因此，方小桃和孟麗雲兩妯娌關系一直挺不錯，前一陣方小桃的娘家媽摔了腿，還是孟麗雲聽說以後喊唐志華開車送去醫院的。
    “小桃？”孟麗雲微微驚訝，“你今天不上班嗎？”
    方小桃是東風服裝廠的質檢員，一般不會三班倒，平時都是跟着國家節假日上下班。現在國家實行單休制，一周只有星期天休息，今天方小桃按理是在上班才對。
    怎麽提着倆水果罐頭上門來啦？
    孟麗雲說着話開着鎖，不經意間瞅了方小桃一眼，這一看就發現方小桃眼眶有點紅腫，而且上班的話一問，方小桃眼裏直接起了淚花花。
    看來是工作上出了什麽事兒。
    “二嬸好。”唐棠跟在孟麗雲後頭，沒看到方小桃的神色，像往常一樣和方小桃打招呼。
    “甜妞乖。”方小桃撐着笑意，将手裏提着的塑料袋遞過來，“來，拿去甜甜嘴兒。”
    這些東西是大人之間的人情，唐棠當然知道不能随便要，她笑着說：“謝謝二嬸，太破費啦，帶回去給小東和小靜吃吧。”
    陳小東和陳小靜是方小桃的倆孩子，因為在一個城市住着，這倆兄妹和唐棠兄妹幾個經常一道玩兒。
    “給你你就拿着！”方小桃堅持，把袋子硬往唐棠手上塞，顯然是真心要給的。
    唐棠不清楚眼下是個什麽情況，只好轉頭去看她媽。
    院門上的鐵将軍用了好多年，孟麗雲鑰匙都快擰斷了才終于咔噠一聲打開，她一把将唐棠推進院子裏，“去給你二嬸倒水喝，看這天兒熱的。”
    一下解了唐棠的圍。
    孟麗雲帶着方小桃進了客廳，伸手擰開組合櫃上的臺式電風扇。
    唐棠到廚房倒了兩杯涼開水，掐了幾片院牆根兒的薄荷葉放進去，端進客廳裏，先遞給方小桃，“二嬸，喝口水。”
    “等下——”孟麗雲翻箱倒櫃找出來一個小藥瓶，往方小桃的水杯裏滴了幾滴，“加點十滴水。”
    三伏天的太陽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這會兒室外哪怕是樹蔭下都有四十多度。孟麗雲不知道方小桃在外頭站了多久，但她看方小桃的頭發給汗水浸濕了大半，臉上的皮子曬得黑紅，嘴唇卻有點泛白，孟麗雲真怕方小桃中暑。
    十滴水是中成藥，能健脾、祛暑，聽說還能治小孩兒痱子，這玩意兒跟萬金油一樣，現在幾乎家家戶戶都常備，尤其是夏天幹體力活的人，如果受熱中暑，喝點十滴水然後找個涼快的地方躺一躺，倍兒有用。
    知道大人們有事要聊，唐棠放好兩杯水就出去了。
    電風扇的涼風帶走了方小桃身上被太陽曬出來的灼熱感，再灌下整杯涼白開，她整個人都精神了些。
    看着侄女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方小桃深呼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低聲道：“大嫂，我下崗了。”
    現在來說，下崗不是個新鮮詞，但是出現得也并不高頻。
    倒退回一二十年前，那時候是工人們最體面最風光的時候，集體經濟下國家的飯碗就是鐵飯碗，固定按月發錢糧票，一年四季發勞保用品，誰要是進廠當工人那真是人人都羨慕，找對象都要高一個檔次。
    可是到現在改革開放已經十多年，各行各業的民辦企業層出不窮，最開始那一批抓住風口的民企已經做大做強，敢于和國企老大哥争市場，甚至于還因為機制靈活、敢于創新，把許多老牌國企打得節節敗退。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一道不可抗拒的洪流，所有的企業都不進則退，有麗人時裝這樣迎頭直上越戰越勇的，也有一些積弊難除漸漸沒落的。就連街口下象棋的老大爺們都知道哪裏的玻璃廠發不起工資，哪家餅幹廠銷路不好，又有什麽鞋襪廠庫存積壓現金流斷裂……
    不過破船還有三千釘，真正倒閉的目前不多。
    “你下崗了？”孟麗雲一驚，下意識反問道。
    孟麗雲剛才腦子裏已經将方小桃可能遇到的工作困難過了一遍，覺得最有可能就是方小桃作為質檢員沒能把好關，經手的服裝出了質量問題，現在出了狀況廠裏要求方小桃自個兒掏錢補窟窿。
    她可沒往下崗這一頭想。
    “嗯……”方小桃低頭看着空杯子，抽了抽鼻子，開口就哽咽了，“不止我一個人，我們廠的員工都下崗了。”
    “都？你們廠要倒閉了？”孟麗雲倒抽一口涼氣。
    *
    唐志華在山上挖的野花是連根帶土的，找劇組的工作人員要了兩張報紙仔細包着，唐棠心想這會兒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先把花栽了。
    院子裏是水泥地，只有玉蘭樹周圍砌了一個花壇，那兒是小蔥蒜苗和香菜的地盤，牆角有一口大水缸，裏頭堆牛糞和塘泥種着一缸荷花，其他零碎的花花草草則是在牆根或者窗臺上的花盆裏見縫插針。
    “星星，咱們家最近有破盆破罐兒嗎？”唐棠一邊撓狗腦袋一邊問。
    要說誰最熟悉廚房，除了保姆大姐就要數星星了。
    這狗子賊精，不管誰做飯它都侯在廚房門口，一旦切個肉、開個罐頭，又或者是洗個蘋果梨子啥的，一準湊上去圍着褲腿打轉，嗷嗚嗷嗚用腦袋的頂心毛蹭，一定要饞到一口才作數。
    星星熱得不行，五體投地地趴着，吐着舌頭喘着熱氣，汪汪叫兩聲，“碗櫃頂上有。”
    唐棠踮腳果然摸到一個半大的搪瓷盆，白底紅邊兒，盆底印着兩條紅鯉魚和一個大紅的雙喜字，底部掉了指甲蓋那麽大一塊瓷，舉起對着陽光一看，喲，有倆砂眼兒。
    唐棠記得小時候搪瓷盆是個金貴物，光花錢買不着，還得要工業券，那會兒家屬院裏的新婚夫妻一般也就置辦兩個，一個用來洗漱一個用來淘菜和面，這就算是體面了。後來搪瓷盆價格便宜下來，家家戶戶大的小的買一大摞，唐棠家裏也買了好些個。
    但是這東西有個缺點，瓷一掉就容易壞，而且因為工藝問題，掉了瓷以後是有毒的，所以這兩年市面上有不鏽鋼盆了唐棠家裏就慢慢淘汰搪瓷盆，用壞了也不拿去補，就用來裝土種花。
    唐棠從花壇裏挖了土，從報紙裏拿出野花，一共六七株，唐志華本身不愛好花草，反正唐棠那麽一指，帶花的他都挖了。
    最大的一株是野百合，高長的枝條頂端盛放了一朵白色的花，星星的狗鼻子剛湊過來就給濃濃的香味竄得打了個噴嚏，立馬慫慫地後退到牆角去，濕漉漉的狗眼看着唐棠，低聲地嗷嗚嗷嗚，“它欺負汪！”
    唐棠趕緊摸摸狗狗的毛腦袋。
    除了百合還有三株田邊菊，幾朵碎碎的紫色小花，開得興致勃勃的樣子。
    再有就是兩株沒有莖稈的植物，葉子和韭菜葉差不多，唐棠乍一看以為是老娃蒜，拿起來又發現不是，老娃蒜名字不好聽但是花很秀氣的——開水紅色的六瓣花。而唐棠手裏這兩株其中有一株開了花，細長的葉子中間圍着一粒花生米大的小花苞，很素雅的豆綠色，緊緊地閉着，一點兒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唐棠不認識，但她也并不糾結這個問題，用她從某句領袖的名言裏得到過啓發來說——管它什麽花，能開花就是好花。
    再說這花還有香氣呢，輕輕淺淺的，不像百合的香氣那麽張揚。
    唐棠種花并不精細，就是圖個熱鬧好看，一股腦将花都種進搪瓷盆裏，不過百合實在太占地方，跟個大高個一樣先占了小半個盆，再種完田邊菊盆裏就有點局促了，于是唐棠又翻出個老舊不用的土陶鹽罐，把像韭菜的兩株野花種進去。
    想着田邊菊的葉子止血效果非常好，幹脆把花盆放在廚房的窗臺上，如果誰不小心切菜傷了手，立馬就能摘兩片田邊菊的葉子搗碎敷在傷口上，土陶鹽罐也順手放在旁邊。
    這頭剛栽好花，孟麗雲和方小桃出來了。
    方小桃一改來時的垂頭喪氣，臉上喜笑顏開，一邊往院門口走一邊扭頭招呼唐棠，“甜妞，空了去嬸家裏玩兒啊！”
    孟麗雲拎着方小桃帶來的罐頭追出來，“一家人這麽客氣，快拿回去！”
    “我家去了！”方小桃腳底生風一樣走得飛快，出了院門一溜小跑到斜對面的公交站，正好有輛車經過，方小桃立刻就上車了。
    孟麗雲實在追不上公交車，也就算了。
    唐棠一頭霧水，正好奇是什麽情況呢，唐志華從院子外頭進來了。
    這下孟麗雲好奇了，問：“你怎麽回來啦？”
    唐志華雖然請了全天的假，但是這人對己工作狂，對外很有奉獻精神，今天的事兒辦完了，他下午多半會留在單位才是。
    “老二媳婦送的？”唐志華沒回答，看了眼孟麗雲手裏的罐頭問。
    “你咋知道？”這回，孟麗雲和唐棠都驚訝了。
    方小桃坐的那輛公交車可是連車屁股都沒影兒了，倆人沒打上照面呀。
    唐志華習慣了幫妻子拎東西，接過兩個罐頭，說：“我一到單位就聽說東風服裝廠垮了，我估摸着老二媳婦肯定會到你這兒來尋工作。”
    人來人往的地方消息總是最靈通的，汽車公司就是這麽個地兒，而且唐志華是中上層領導，消息渠道就比一般員工還要更廣。再則這個點兒上門送禮，急匆匆來急匆匆去，方小桃最能對上號。
    當然，也是唐志華腦子轉得快。
    “小桃是想來我這裏上班，你放心，我答應小桃了。”孟麗雲點點頭。
    陳小東和小靜兩個孩子都是讀書和長身體的時候，這階段的開銷大，方小桃肯定不願在家吃閑飯，但是國營廠子一個蘿蔔一個坑，還有各種關系戶插隊，要在別的國營廠再找一個對口的工作非常難。而孟麗雲這裏知根知底，又和原來廠子一個行業，對方小桃來說再合适不過。
    而對于孟麗雲來說，她本身也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專門把控質量，她對方小桃的人品和工作能力是認可的，只不過因為大家的親戚關系，她一直沒有開口。
    親戚間共事的時機和分寸很重要，勸人從國營廠辭職到自個兒的私營廠，萬一對方以後後悔呢？現在方小桃自己找上門，大家把各方面先說清楚明白，這事兒就好辦了。
    孟麗雲給唐志華倒水，嗔怪道：“這麽熱的天，你還專門跑一趟，打個電話不就是了。”
    “我不是為這事兒回來的，這些事你一向為我考慮得周到。”唐志華擺擺手。
    如果今天方小桃沒有開口要工作，孟麗雲也會想辦法從其他方面幫助方小桃——這當然就單純是為了幫唐志華照顧親戚。
    丈夫承情，孟麗雲還是受用的，不過她更不解了，“那你這麽急匆匆回來幹嘛？”
    “來和你商量個事兒。”唐志華擰開電風扇，“咱們把那個廠買下來吧！”
    孟麗雲驚得一哆嗦，差點摔了手裏的杯子，“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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