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甜妞，給我吃一口。”
    這話唐棠小時候常常聽到，那時候沈星河總是先給唐棠買一串糖葫蘆，到了人少的确定沒有熟人的地方，他就彎下腰，大喇喇地說：“甜妞，給我吃一口。”
    好幾年沒聽到，如今陡然一聽，竟好像與幼時的意味有些不同。
    唐棠不由得看向沈星河，卻見沈星河也在看她。
    他的神情卸了往常的清冷，帶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唐棠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睛裏，随着電影燈光的變幻浮浮沉沉。
    唐棠對這眉眼分明是熟悉的，可是其中又有她看不懂的難以言明的情緒。
    ——分別了幾年，大家都長大了，當然沒有以前那麽了解對方了。
    唐棠早已不是十五歲的唐棠，她只是短暫地疑惑了一下就在心裏給自己找了個很說得過去的解釋，然後松開糖葫蘆的竹簽，輕聲道：“這一串都是給你的，不用和我分吃。”
    沈星河握着竹簽有些怔愣，唐棠已經被電影吸引，轉頭認真觀看起電影。
    《豆蔻年華》講的是重點高中的兩個女生在激烈的競争中逐漸成長的故事，因為年齡相近所以唐棠和同學們的代入感很強。
    電影放了三十多分鐘，正放到曹咪咪給姚小禾打電話，電話剛接通還沒說話呢，幕布忽然一黑，啥畫面都沒有了。
    “這是咋啦，放映機壞掉了？”
    “會不會是磁帶壞了，畢竟是舊電影了？”
    “音響怎麽也沒聲兒了啊？”
    廳裏的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唐棠也有些懵，正看到關鍵時刻呢。她擡頭往觀影廳的窗戶外頭看，見外面走廊的燈也滅了，再一聯想剛才隐約聽到的悶雷聲，估計是外面打雷下雨所以停電了。
    大家都反應過來是停電，但是幾乎沒有同學離開，因為停電是常有的事情，這裏畢竟是首都，又是大學校園，電工是常駐着的，如果只是局部小範圍停電，電工修好設備電就能來。
    不過這次可能運氣不好，等了十多分鐘電也沒有來，陸陸續續有坐不住的同學離開。
    蘇巧慧從後排貓着腰過來問唐棠，“老六，走不走？”
    唐棠剛要應聲，沈星河先站了起來，道：“你們坐着，我去看看具體什麽情況。”
    這電影唐棠心心念念兩三年，當然還是想把後面看完，聞言轉頭對蘇巧慧說：“那咱們再等一會兒？”
    蘇巧慧點點頭，又貓着腰回到了後排。
    沈星河離開座位，從幕布後繞進了放映室。
    放映室是一間向觀影廳開窗戶的小屋子，裏頭放映員打着手電，另外一個人正在搗鼓牆上的幾個電閘。
    聽到動靜，放映員劉師傅說：“同學，這裏不能進啊……”手電筒的光在沈星河臉上照了一下，看清了人，道：“是你啊沈同學。”
    說完語氣有點緊張，指着電影機上放了一小半的電影帶，撓撓頭問道：“你是來拿電影帶的嗎？能不能多借兩天，我看同學們還挺喜歡的。”
    沈星河搖頭，道：“可以多借兩天。”
    這部《豆蔻年華》的帶子是沈星河拜托瘦豇豆，瘦豇豆又托他舅舅借到的，借的時候考慮到唐棠有沒有空閑的問題，期限說得比較靈活，多借兩天也無妨。
    劉師傅松了口氣，道：“那你是來問電影還放不放的？”
    沈星河點點頭，嗯了一聲。
    這時候，旁邊搗鼓電閘的師傅對着電閘推上推下幾下，道：“同學你放心，這邊最近剛配了一臺柴油發電機，過幾分鐘電影就能接着放。”
    說話的師傅帶着絕緣安全帽，身上的藍布工人服有水點子，應該是電工師傅，剛從禮堂外進來的。
    沈星河聽完電工師傅的話并沒有立即轉身，而是又問道：“師傅，竹園應該也停電了吧？不知道今晚能修好不？”
    全國的大學寝室園區名字都差不多，什麽梅園蘭園菊園，桃園李園杏園，而唐棠她們宿舍所在的園區叫竹園，竹園離這裏十多分鐘腳程，很可能和禮堂這邊一并停了電。
    “對，也停了。”果然，電工師傅點點頭，又搖頭，“打雷劈倒了一棵樹，砸壞了配電室的設備，我們值班的同事不大會修，估摸着今晚是弄不好了。”
    竹園在後山，從禮堂去竹園要經過一段青石板小路，這一片是紡織大學的舊校區，很有些年頭了，鋪路的青石板年複年地被踩得光滑，下雨浸水而且又停電摸黑，走在上頭怕是不小心就會摔跤。
    沈星河略一思索，将兩只襯衫袖子挽道胳膊肘處，“請問被砸壞的配電室在哪裏？”
    “在禮堂往後山的方向。”電工師傅順口就答道。
    “謝謝。”
    電工師傅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同學你問這個做什麽？”
    一轉頭，方才還在門口的沈星河已經沒影子了。
    沈星河回到座位上，俯身對唐棠道：“禮堂有發電機，過幾分鐘電影就能繼續放映。”
    “真的嗎？”唐棠有些雀躍，杏眼淺淺一彎。
    沈星河也不由得勾起唇角，點點頭，“嗯，真的。”然後，他對着窗外透進來的些微光線看看手表，又道：“我這會兒有點事要去辦，如果電影放完了我還沒回來，你就和室友們回宿舍去，不用等我。”
    唐棠想到沈星河來紡織大學是辦事，看電影只是順便，因此只當沈星河還有工作上的事沒辦利索，也就沒多問，點點頭，“好。”
    沈星河等了片刻，見唐棠再也沒有多的一個字，甚至還打開牛皮紙袋，取出她剛開沒有吃完的半串糖葫蘆咔擦咔擦地啃起來。
    “那我走了。”沈星河無奈地笑笑，伸手揉揉唐棠的頭發，往觀影廳外去了。
    過了約莫四五分鐘，唐棠将将咽下最後一口糖葫蘆，觀影廳裏陡然一亮，周邊有同學驚喜地說：“來電了！”
    幕布上重新浮現光影，音響也重新響起聲音，果真像沈星河說的電來得很快。
    一直到電影放映結束，沈星河都沒有再回來。
    “老六，唐棠！”蘇巧慧在後排喊唐棠。
    唐棠左右看看，觀影廳裏的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她朝沈星河的座位看一眼，起身朝蘇巧慧和老二老四老五走去。
    幾個女孩子意猶未盡，一邊往外頭走，一邊讨論劇情，老四問：“你們最喜歡這部電影裏哪個角色？”
    老五說：“我喜歡姚小禾，她淳樸、溫和，而且很有上進心。”
    “姚小禾太容易自卑了，我更喜歡曹咪咪。”老二的意見不大一樣，“曹咪咪多開朗自信啊。”
    老五不服氣了，道：“姚小禾那樣的家境，自卑也很正常嘛，要說起來，曹咪咪還性格偏激呢。”
    眼見倆人為自己喜歡的角色争辯起來，蘇巧慧大嗓門出來鎮場子，“我最喜歡夏老師！”
    “為什麽？”老二和老五齊齊問道，大家都看着蘇巧慧，想聽聽她對這個角色性格的分析。
    “嘿嘿！”蘇巧慧露齒一笑，毫不忸怩，“夏老師長得多帥啊！”
    好吧，這實在令人難以反駁，電影裏的夏老師有一雙濃黑的眉，帶笑的眼，看起來二十五六歲，是長得挺帥。
    幾個女孩子的話題很快歪到當下哪個男演員最帥上面去了。
    蘇巧慧挽着唐棠的胳膊，撞一撞唐棠，輕聲問：“小老六，你怎麽啦？”
    唐棠的視線正看向禮堂的大門外，禮堂有電是因為用了是柴油發電機，禮堂之外依然沒有來電，但是已經雲散雨歇，月亮像是被洗過一樣亮堂。
    禮堂外是主幹道，這會兒八點多鐘，大概是因為停電了室內待不住，不少人在路上散步。
    唐棠從來來往往的人影裏收回視線，回蘇巧慧，“沒怎麽呀。”
    “你一直對《豆蔻年華》心心念念的，這會兒好不容易看完了，竟然悶聲不吭聲，能沒怎麽？”蘇巧慧搖頭表示不信，“你騙小狗呢？”
    唐棠被蘇巧慧逗笑了，順着答道：“嗯，騙小狗。”
    “嗨呀！”蘇巧慧怒了，伸手撓唐棠的癢癢。
    唐棠正左躲右閃，忽然聽到一道清朗的聲音，“甜妞。”
    循着聲音擡頭，便看到不遠處的路燈下有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月色澹澹，給那道身影鍍上了一層朦胧的輝光。
    幾乎是同時，路燈全部亮了起來，燈光剎那間照亮了青年人隽秀的眉眼，在雨後濕漉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是沈星河。
    “哎呀，電來了！”老四老五驚呼起來，連蘇巧慧的語氣都變得歡快，“太好了，這樣就不擔心回寝室的路上摔跤了！”
    沈星河朝唐棠走過來，臉上有些歉意，“甜妞，對不起，我盡快了，但還是耽擱到現在。”
    唐棠有些茫然，沈星河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他本來就是來辦事，辦事之餘還順道請她這個妹妹和室友看電影，作為一個親戚家的哥哥，實在是無可挑剔了。
    沒等唐棠想明白，她就被沈星河襯衣上的幾團污漬吸引了視線。
    沈星河這人不說有潔癖，但也算得上愛幹淨，襯衣向來是潔白挺括的，就是小時候學農學工也沒見他把衣服弄髒過。這會兒呢，沈星河原本展展的白襯衣有些皺，衣領上、袖子上好幾處深淺不一的黑色污漬，而且胳膊和手上也有不少油污。
    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濃濃的機油味兒，唐棠不由得捂鼻子，問道：“你去做什麽啦？”
    “去修了個機器。”沈星河簡單答了一句，轉而道：“我送你回寝室吧？”
    唐棠心裏想着，沈星河電影剛看了個開頭就又臨時去處理事情，可見這一天的工作實在忙碌，況且他從紡織大學回去還要花費不少時間，他這哥哥當得盡心，自己這個妹妹不能不懂事，“不用了，我和室友們一起，你放心吧。”
    老二接口道，“現在電來了，回去的路亮堂堂的，而且我們五個人，安全着呢。”
    老四老五也點頭，“對呀對呀。”
    沈星河視線微低，落在唐棠的臉上，小姑娘笑意清甜，看起來乖乖巧巧，沈星河哪裏不知道她呢，從小只有在長輩面前，她才是這樣。
    在他面前，她該是那個龇牙咧嘴、裝瘸腿的無賴小湯圓。
    沈星河無聲地嘆口氣，道：“好，空了再來看你。”
    兩邊別過，幾個小姑娘挽手搭肩地往寝室走。
    半路上，經過配電室，兩個電工師傅正在收拾工具，大約是修好設備重新通了電所以心情不錯，兩位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剛才那小夥子真不錯，看着年輕輕的，技術比我們這些幹了幾十年的還紮實。”
    “你別光看小夥子歲數輕，人家墨水喝得多啊。”
    “說的是，知識就是力量啊。”
    雨後的月華如銀，樹葉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唐棠和室友們盡興地讨論着劇情，并沒有留意到電工師傅們的閑談。
    天氣入了秋，夜裏有些寒涼，唐棠已經換上薄被，加上晚上下了雨，實在是格外地好眠，唐棠回到寝室洗漱完，和室友們“夜話”一陣，就入了夢中。
    夢中，沈星河站在樓外那棵粗壯的梧桐樹下，深深地望着倚在窗邊的唐棠。
    新月挂梧桐，風露立中宵。
    雨夜總是好眠，唐棠一夜睡夢酣甜，早上醒來神清氣爽，連早操都比平時跑得精神些。
    跑完早操回宿舍，被門口的宿管阿姨叫住，“唐棠同學，有你的包裹！”
    其實包裹信件一般都會寫在宿舍樓下的小黑板上，不過要是有唐棠的，阿姨們總是愛多提醒一句。
    唐棠謝過阿姨，取了包裹，本來以為是家裏寄來的，沒想到一看寄件地址竟然是首都，再一看寄件人就更意外了——張青松，那不是大哥寝室的室友，上回北海公園找鞋子掉水裏的哥們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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