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方行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起来的。

    他鼓膜仍然在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似乎被看不见的病毒污染了神经系统，迟钝地“嗯”了一声,真的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手间。

    一起身，他踩到了掉在地上的手机,发出咯吱的响动。

    陆见川在身后悄然探出一条触手，把手机重新捡到床头柜,然后亦步亦趋跟在方行舟身后，准备进行一些洗手间服务。

    方行舟在马桶前停下脚步。

    陆见川如牛皮糖般黏上他的后背，双手揽住他的腰,嘴唇贴住他的下颌缘,眼睛半眯，懒洋洋地笑了两声，拉开他的腰带，粘粘糊糊道：“我帮你,宝贝。”

    方行舟扣住他的手腕。

    两秒的僵持,陆见川微微抬眼，“嗯？”了一声,亲吻怀里人的下巴和喉结：“……怎么了？”

    方行舟没说话。

    他在马桶水面看到了他们交缠的倒影,竟觉得那些“我爱你”甚至追到了这里，就写在水面上，写满倒影的每一个角落。

    他额角冒汗。

    陆见川以为他冷,于是贴得更近,让自己的体温热起来，耐心地等待恋人酝酿结束。

    他们的背部和胸膛之间也因此紧紧相贴，只隔了两层薄如蝉翼的丝质睡衣，陆见川的体温、气味、心跳……清晰得仿佛嵌入了方行舟的身体。

    一段漫长的沉默。

    陆见川享受这种亲密的羞涩,用另一只手勾住方行舟的裤带，笑道：“是不是肿了？或许我可以……”

    方行舟忽然开口打断了后面的话。

    他仍然在直勾勾盯着水面，声音有些沙哑，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陆见川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回答：“112天。”

    方行舟手心汗意更重，尝试为他们狂热迅猛的爱情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能找到的却只有许多下流词汇。

    他转过头来，看了陆见川几秒，然后用力咬住他的肩膀。

    咬得非常用力，一口就见了血。陆见川瞬间绷紧身体，呼吸轻轻发抖，但方行舟能够感觉到，他的发抖是因为兴奋，因为爱人给予的疼痛而感到极致的兴奋。

    “饿了吗？”陆见川在他耳边用灼热的语气道，“再咬深一点，舟舟，你的牙齿不够尖，想要把肉撕下来需要用到里面的大牙，可以换个角度，咬在脖子和肩膀的交界处……”

    方行舟呼吸粗重地松开嘴。

    他的牙齿上还沾着鲜红的血迹。

    而陆见川死死盯着他殷红的嘴唇，两人靠得太近，方行舟可以清楚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不吃了？”陆见川期待又遗憾，目光黏在他的牙齿上舍不得挪开。

    方行舟觉得自己随时可能疯掉。

    他把爱人推开，冲到盥洗台反复漱口，再把冷水泼到滚烫的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陆见川

    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又一次贴上他的背，体贴地帮他擦干净脸上的水珠，终于感到不对劲，有些忧心地微微皱眉：“舟舟，你哪里不舒服吗？”

    方行舟眼睛发红地看他。

    一寸一寸。细细地看。

    有一点毫无争议——眼前这张脸的每寸皮肤、每个小表情、每道目光，都能让他产生无法控制的庞大爱意，让他想要靠近，想要拥抱和亲吻，甚至还会冒出浓烈的占有欲。

    事到如今，他仍然在爱。

    像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

    陆见川担忧地亲吻他的嘴唇，方行舟复杂地笑了一声，自暴自弃地扣住他的后脑勺，撬开他的牙齿，狂热扫荡他的口腔，追寻柔软的舌尖，试图把舌头变成交.配状态下的蛇，和陆见川亲密无间的彼此缠绕……

    不出所料，他们熟练又迅速地发展到了浴缸里。

    再次偃旗息鼓的时候，外面已经天亮。

    陆见川如愿以偿地帮爱人扶住，并顺利地进行了服务工作，却是以更疯狂的另一种方式。

    方行舟也如愿以偿地把伤口咬得更深，在陆见川肩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齿痕。

    混乱之后，他们一直睡到下午。

    陆见川睡过了头，醒来时枕边已经没人了。他立刻翻身起来，看不到方行舟就像丢了魂，连鞋也没穿，光脚大步走出卧室，喊着：“舟舟？你在哪？”

    方行舟正站在厨房里炖汤，他转过头来，冲陆见川微微一笑，看上去一切如常。

    陆见川松一口气，走过去揽住爱人，反反复复嗅了半天，确认他情绪平稳，才依依不舍地回浴室洗漱。

    洗漱完，他们一起喝了莲藕排骨汤。

    假期也到了尾声。

    方行舟面对陆见川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无动于衷，坚持送他到门口。

    外面已经再次天黑。

    他们一个在门内，沐浴着温暖的日光灯；一个在门外，半边身体沉进了黑夜。

    陆见川不想走，用悲伤的目光注视着爱人，企图能够得到他的心软。

    方行舟紧紧抓住门把手，缓慢吸气，嘴角机械性地勾起，露出了略显僵硬的微笑。

    他温声道：“小鹿。”

    陆见川眼睛微亮：“嗯？我今晚可以再留下来了吗？”

    方行舟沉默几秒。

    他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逐渐收起脸上所有的神色，让自己变成一具冷硬的冰雕，仅仅只是看着陆见川，然后一字一字清晰地开口：

    “我觉得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冷静地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这个寒假我们暂且分开吧。”

    “不要再跟踪我，不要闯进我家里，也不要潜进医院。”

    “我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待在我身边会让我失去判断。”

    一口气说完，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疼痛。

    方行舟抿起嘴唇，指甲陷入肉里。

    他看到陆见川一点点睁大眼，五

    官间呈现出巨大的空白，似乎无法理解刚才听到了什么。

    随后，陆见川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像是在高温中融化的塑料面具，看上去绝望又恐怖。他的喉咙里发出脱离了人类语言体系的古怪音节，急切又狂乱，跟未知的声波攻击没什么两样，让方行舟眉心感到阵阵刺痛，后背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湿。

    “不……”

    “我爱你……不要……”

    人耳只能辨认一两个沙哑到极点的词汇，陆见川大步朝他走来，方行舟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逃离的本能，连连后退，在陆见川快要踏进玄关的前一秒猛地拽住把手，“嘭”一声关上了门。

    21、

    冷静期就这样开始了。

    然而，身处其中的两个人谁也没能冷静，哪怕一秒都没有。

    方行舟觉得自己已经处于癫狂的边缘，而陆见川远比他疯狂得更彻底。

    那股视线肆无忌惮，几乎每时每刻牢牢黏在他的身上，无论他是在家里独处、还是在医院里忙碌实习。

    白大褂里每天都会出现他爱吃的糕点，糕点有时还会带上无法描述的腥甜味，让人联想到血液，或者别的更糟糕的液体……

    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只要一离开视线，再次打开时，里面一定会出现大量的扭曲字体，用鲜红的血迹书写而成，难看到像是疯狂的蠕虫，无差别攻击方行舟的视野和心脏。

    家里的玻璃开始长时间起雾，看不见的爬行动物从玻璃上爬过，留下大量潮湿痕迹，再将这些痕迹拼成狂热的图案，向室内之人表达满溢的爱恋。

    手机也会随时随收到让人毛骨悚然的信息，发件人一片空白，如同更高次元投射而来的神秘指令。

    方行舟每条都会认真看。

    连这些短信的字体都是鲜红的。

    陆见川用血写成情书，向他告白。

    “我爱你，我的爱比埋藏了神明尸骸的海底还要深，比从这里步行到月亮表面还要远，比整个宇宙的时间加起来还要漫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原谅我我爱你我爱你想要把你吞噬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原谅我宝贝我爱你……”

    “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出现在你身旁、和你微笑着说话、得到你温柔的回应，为什么我不可以？我错了，我的宝贝，再看我一眼，求求你，我就在你的身后，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如果你不回头，我将在下一秒死掉，变成一颗巨大的腐烂的脑花，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怀疑我会背叛？这绝无可能，舟舟，你可以将我的心脏剖出来，在上面刻满你的名字。或者把我的脑花榨成果汁喝下去，让我变成你身体的养分。你可以用任何喜欢的方式对待我，只要别离开我身边。”

    “想把你吃下去。或者被你吃下去。”

    “对不起，宝贝，我刚才是胡言乱语，绝对没有恐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对不起对不起对

    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

    “一定只是因为我不小心吓到你了，你还是爱我的，对吧？你爱我，这毋庸置疑。我也爱你，舟舟。”

    “不要看其他人！！！！我要将他们全部吃掉！！！！！！”

    “对不起，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对不起宝贝。”

    “有个孕妇刚刚从你身前经过，你看了她的时间比其他人多了0.2秒，宝贝，你是想要组建一个人类家庭，并且孕育下一代吗？不用担心！我可以实现你所有的愿望，我可以成为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你的妻子，你的家人，再为你生许许多多的孩子，你想要十个？一百个？一千个？还是一万个？”

    “我听见她们说，生了孩子就好了。”

    “看看我。”

    “舟舟，看看我。”

    ……

    方行舟喝得烂醉。

    人类的本能在疯狂报警，骨子里所有和恐怖相关的基因都被激活，让他每时每刻浑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抖。

    但偏偏心脏和大脑是热的，里面沸腾着名为陆见川的毒药，随时随地挥发出高温蒸气，缓慢地将他烫成肉汤。

    他爱陆见川。

    爱得神志不清。

    爱到连酒精都无法麻痹。

    他跌坐在街头，一边因为恐惧而发寒，一边又因为无处安排的爱意而滚烫。路灯将他拖出来的长长影子，恍惚间，他竟看到有另一道影子正蠕动着靠近、缠绕、吞占……

    鼻间闻到了浓郁得让人想吐的幽香，方行舟忍不住冲到垃圾桶边，将食物、酒精、爱、恐惧一起吐进垃圾桶里。

    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沉甸甸的胃袋和不受控的心脏一起吐出体内。

    吐完之后，他感觉好一些，灌下半瓶矿泉水，靠在路灯上，清冷的眼睛半垂，再次看向地上的影子。

    有两道。

    一道是他的。

    还有一道……他缓缓睁大眼。

    那道影子正从身后柔若无骨地缠住他的身体，将他迅速拖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