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之一

作品:《下山

    他叹了口气:“原本还想卖个惨博你同情,没想到咱们落到同命相连的境地,就算你突然转了性子要投怀送抱,我一时半会的也不敢要了,这不是趁人之危嘛,这事老子还真干不出来。”

    林故渊确实出乎他的预料,他那种把尊师重道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侠士,此时竟能方寸不乱,寒梅傲霜似的挺着后背——哪怕是装的,也装的比大多数人体面。

    “你涉世不深,经历的少,眼干净,心也干净,要论是非善恶,我真不怕你扯大道理,可我终于是看出来了,你不是跟我遑论正邪对错,你是怕你一时自私,惹得他们伤心……这没办法,别说是你,我混到这份上,‘情义’二字,仍是割舍不下。”

    林故渊迎着扑面的雪粒,走得头也不回。

    撑到最后连谢离也看不下去,拉着他往一棵覆满雪的老松树下面一躲,劝道:“故渊,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哪怕挤两滴马尿呢,我又不笑你,别憋出病来。”

    林故渊漠然地看他一眼:“你心里那么多事,你都不说,我为什么要说。”

    谢离被他戳中痛处,往后一退:“少侠你这话也太直率了吧。”

    林故渊的目光太清明,谢离感到一股无言的尴尬,摸着鼻尖讪笑,“哎呀你看这昆仑山,雪可真厚。”

    谢离是真不想说,一开始是因为他心事太重,重到他对人间一切喜怒悲辛都怀抱一种“无关己身,顺其自然”的态度,说起少之又少的人间幸事,大抵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后来是因为歃血术。

    歃血术的反噬日益严重,身体每况日下,克制不住的嗜杀念头和理智打做一团,搅扰的他不知今夕何夕,他实在抽不出精力去追逐别人的真心,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有人肯把真心给他,他这样说疯就疯、说死就死的身体,怎么担得起?除了让人家徒增忧虑,还能有什么好处?

    他习惯了不索取,习惯了成全。依赖他、尊崇他、怕他或者恨他的人千千万万,每个人的期待都像一把刀,从他早已不完满的身体再割去一条血淋淋的肉。他一生都在承载他人的喜怒,从来没肖想过可以把手放在别人手里,获取一点点哪怕是凉薄的支持,他在酒醉时回忆,好像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夜河里的随波逐流,迎着刺骨寒风,从一团黑暗,漂向另一团黑暗。

    所有付出过真心的都离他而去,他为了不知所谓的理由在人间跌跌撞撞,人间太喧闹了,那些人声鼎沸、流光溢彩、声色犬马、位高权重——众人趋之若鹜的一切,好是好,可全不是他想要的。

    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自私又卑鄙,周围太冷了,他太想从那人身上借得一点暖,就像在泥沼深渊没顶的人,渴望、眷恋而又心如死灰的望着岸边的路人,路人的眼里并没有他,路人心向光明,看见的是春风十里和夹岸桃花。

    如今那渴望也不能说出口了,玉虚子的话掷地有声——一剑杀了那妖人,一切既往不咎,他知道林故渊心里的矛盾。他的路本该光明而远大,谁舍得用一身的阴诡和污秽去羁绊他?

    他们是不一样的,他要复仇、

    要重整天邪令,要完成最后的嘱托,无牵无挂的漂泊浪荡,漂回那座早已毁于大火的南疆小楼,回到一生中最温暖的地方,天地为庐山为冢,红尘狂浪客,清风做衣冠,从此和亲人在一起。泉下相逢,问心无愧,他虽担了魔教恶名,自问从未对谁不起,可这一生,外人强加给他的期望和揣测太多了,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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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仇——往事如烟如潮,一道红影在眼前一晃而过,他的心尖锐而又痛苦的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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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回头眺望着延绵起伏的灰白雪山和白雾缭绕的昆仑山顶,瞳孔募得一收:“有什么值得哭的,覆水难收的事才值得伤心一场,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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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离轻轻嗳了一声:“对,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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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吟片刻,又道:“你那位玉玄师叔,怎么就那么恨你?我看出来了,你师门上下都在袒护你,唯有那老东西是真心实意想要你的命。”

    林故渊皱了皱眉,吐出两个字:“陈远。”他道:“原是我疏于人情世故,对不住师兄在先。”想了想又觉谢离说得有理,心往下一坠,感到一阵不安。

    两人在山坡背风面找到一片幽宁的海子,不远处有条冒着地热白气的天然石缝可以歇脚,谢离寻来木柴干草,迎着呼啸的山风升起篝火,两人并肩坐在湖边,静静望着地平线升起的一线淡蓝曦光,听着篝火毕毕剥剥的声响,各想各的心事,林故渊忽然转头:“沧海君。”

    “哎?”谢离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一夜萧杀的漆黑眼仁慢慢浮出讥诮的笑,那笑容里又透出隐藏的极深极深的温柔,轻声道:“在呢,少侠什么吩咐?”

    林故渊道:“我想喝酒。”

    “少来,你们昆仑禁酒。”他这么说,终究敌不过两道锲而不舍的视线,从后腰解下酒葫芦,递了过去,“喝一口暖暖身子。”林故渊随手一掂,“不够。”

    “这还不够?你要多少?”

    “好想醉一场。”林故渊半阖眼睛,眯眼望着白雾浮涌的湖面,又收回视线,像做了坏事似的斜睨谢离,“只这一次,只这一夜,我不当林故渊了,你别管着我。”

    “呦,可真是铁树开花,多稀罕了。”谢离谑道,“我哪敢管你,我是玩了命的惯着你,别说陪少侠借酒浇愁,就是少侠酒后来了兴致要当上面的,我也躺好了舍命陪——”

    林故渊:“说真的?”

    谢离往他脑门一弹:“傻子听不出好歹呢,吃亏受累的是我,享受的是你,别跟我捡了多大便宜似的,等着,我给少侠弄酒去。”

    林故渊瞪他一眼,半真半假叱了句住口,眼珠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活络的人情味,谢离笑笑,转身就走。

    一直等到快睡着,才听见远处草丛哗哗摇曳,有人分枝而来,谢离左右手分别拎一只硕大漆黑的酒坛子,咚的往地上一放。

    林故渊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你还嫌久,这太阳还没出来,人都在被窝捂着,我跑了好远的路。”谢离笑道,“这一阵子你们昆仑山惹了好些是非,闹得山下村里子鸡犬不宁,

    我挨家挨户的敲门(s)?(),

    吃了好些闭门羹?()?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挨了好些恶婆娘的骂(s)?(),

    才找到一户胆子大的()?(),

    买了这两坛子自家酿的酒。”

    林故渊看看那酒坛子,再看看谢离,总觉得哪里不对,寒着脸抱臂往后一退,狐疑道:“真是买的?可曾——”他突然闭住嘴,眼皮低垂,目光敏锐地扫向谢离的双手。

    谢离啧道:“狗咬吕洞宾,真是买的,你不知道,那些恶婆娘骂的凶着呢:‘半夜三更作什么妖,再不滚我放狗咬了——’”

    他嬉皮笑脸的尖着嗓子,学起村妇骂人的架势,逗得林故渊的嘴角往上一牵,接着又认了真,道:“小娘子吩咐了,不准杀人放火,不准滥杀无辜,要是有朝一日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你想通了肯做我的人,我就把你这一万条不准写成家训,贴在魔教总坛门楣上,来来往往的先念一遍。”

    他边说边启开酒坛,哗啦啦倒了两盏酒,恬不知耻的凑过去,轻笑一声,“你意下如何?小豆子——”

    这一声称呼让林故渊接酒碗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谢离春风和煦的笑容瞬间消散殆尽,流露出混合着失落和酸涩的复杂表情,“怎么,你师门人人叫得,我叫不得?我真嫉妒他们,他们中的每一个你都割舍不下,唯独舍了我。”

    林故渊低下头去。

    谢离看着他那副戒备表情,低低道:“今夜出言不逊,冒犯了你们昆仑派,赔个不是——故渊,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下了决心不打扰你,一生一世不在你面前出现我也办得到,可一看见有人跟我抢,我就跟条疯狗一样。”

    他眼神阴沉,上下牙咬得吱嘎乱响,“玉虚子那鸡贼东西,他放了你的人,可只要你一日还惦念师恩,我就得避着你,否则就是陷你于不孝不义——不瞒你说,我也想找点什么拿捏你,让你自觉对不住我,可是看你为难,我心里又难受,强扭的瓜不甜,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如果咱们俩只有一个能得道,我情愿是你,我成全你。”

    “我可以给你立誓,等杀了红莲,我这条命就归你,拿去给你师门交差……”

    林故渊额前的发轻轻颤抖:“别说了,谢离,别说了。”

    “好,不说。”谢离把酒碗递进他手里,干脆道,“喝酒。”

    林故渊一闭眼睛:“不醉不休。”

    说不醉不休,真的不醉不休,林故渊来者不拒,酒到碗干,谢离为他倒一盏,他仰头喝一碗,架势甚为豪迈。谢离认识他这么久,从来不知道这个每日清心寡欲的要成仙的昆仑侠士如此海量,十七八碗下肚,只是面色微微酡红,又灌个七八碗,这才有了点微醺的样子。

    谢离打了一手好如意算盘,本想着林故渊不知酒力深浅,三杯下肚醉若烂泥,任他上下其手——他不至于做卑鄙事,但只要一想到林故渊那副不容侵犯的模样,乖顺的窝在怀里,像只大猫似的眯着眼,脸红气促任人采撷,心里就很是受用。不料陪酒陪到最后,自己也有了六七分醉意,晕荡荡看着他发疯。

    林故渊疯的自成一格,酒酣人醉,一身烦恼桎梏都放诸脑后,睥睨天下无所不能,他摊开手脚躺在雪地上,全身摆成一个“大”字,双目明亮,嘻嘻而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终于知道你以前为何成日烂醉了,三两黄汤下肚,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用想,真痛快。”他突然翻身起来,举起酒碗,当的与谢离的酒碗一撞:“与尔销万古愁。”

    谢离陪他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身暖人燥,林故渊连叫好热,脱得赤条条的,一头扎进湖里,湖水平静深邃,他如一尾白鱼沉沉浮浮,抱住岸边一块嶙峋的山石,手臂枕着碎冰细雪,被水浸透的长发漆黑如墨,在幽蓝水面晕染成一朵层叠绽放的水墨芙蕖。太精妙了——他看谢离望着自己发呆,摸了枚石子往他身上一丢:“喂,沧海君,你下来,下来陪我。”

    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提在脑后,露出端正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肌,浑身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笑道:“昆仑山有好多这样的湖,从小我就喜欢玩水,但我们有规矩——”

    他借着酒劲,干巴巴念道:“凡我昆仑弟子,举止端方守礼,不可大笑、不可喧哗、不可骄纵、不可言行无状、不可以下犯上、不可贪睡,不可饱食,干脆不可吃饭、不可拉屎——嗝,当然也、也不可戏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