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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保命要从娃娃抓起+番外

    吕襄垂着首,听话地任由沈瑭将他挽起来。他看着他,仍是当初那般学生仰望老师的模样。只是年月不再,光阴难赎,学生和老师都苍老了,再不是当初那番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涵丈于学生有教化开悟之恩,不论我是低如草芥,还是官居宰辅,也永不忘师恩,您永远都受得起我的叩拜。”
    沈瑭看着他,眼尾的皱纹里尽是宽慰,他拍了拍吕襄的肩膀,温声道:“你很好,是从元亨书院走出去的栋梁。我沈瑭能有你们这些学生,也是上苍对我的恩德,乃我之幸,我朝之幸。”
    闻言,吕襄眼尾微微湿润,喉音也有些滞涩哽咽:“学生惭愧,这么久也没能来见您一面,此为学生之错。一别四年,涵丈过得还好吗?”
    “好,我好得很……”沈瑭淡淡一笑,拉着他坐了下来,“虞部之事多如牛毛,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便是我也好。你们知道的,我是个乐得自在的人,本以为再难重逢了,却没成想,余生还能再见到你们一面,既如此,我已无牵挂,死也无憾了。”
    一句满载回忆的话,把时间又追溯回了斑驳的从前。
    在那山林之间,苍竹茂木掩映之下,有一所教养天子门生的书院,隶属皇城,直辖陛下。山长姓沈,单名一个瑭字,是一位五车腹笥、殚见洽闻的中年男子,性情敦和朴厚,师娘是个温和亲善的女子,总能将书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头传言说沈涵丈惧内,然而只有身边人清楚,敬一个人爱一个人到骨子里,才会有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琴瑟和鸣。
    书院中的学生都是未来要进殿试的人中龙凤,满门上下,俱是谦谦文人,温和笃善。在那里,漫卷墨香,授习治国要略,护国之策;在那里,吕襄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人不能做一辈子的学生,正如无法一辈子停驻在孩童之时。
    吕襄面上浮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总是这样不识时务,才会总是回头来忏悔。涵丈……”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没有悲伤:“学生……学生日后怕是不能再来看您了……”
    沈瑭的手颤了一下,他猜不出来是何原因,却莫名觉得这是一句无比悲伤的话。
    “学生……”吕襄释然笑了笑,“可能要追随两位师兄而去了……”
    当年沈瑭从山长右迁为当朝太傅,元亨书院便与他再无瓜葛了。后来官风恶劣,朝政不堪,他有心而无力,愤然致仕之后,便归隐了乡原。但中都的事沈瑭向来有听说,这几年常闻官员横死,他的学生也多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他陡然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吕襄。
    “涵丈,”吕襄安抚他坐下,“学生不畏死,也不贪生。生死有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是我这须臾一生,比不得其他师兄有建树,但也竭尽了全力。临死之际,无父,无母,无友,无妻,无子,亦无憾。生无牵挂,死无羁绊,了然一生,这一辈子还是圆满的。”
    句句泰然,于沈瑭听来,却是字字泣血,他将脸别去一旁,不忍再看他。
    “涵丈,别难过,看一看学生,也让学生再看看你啊……”吕襄笑了笑,“日后泉下见了子芳,他若是问我,我又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叫他笑话了……”
    “你们……”沈瑭两眼潸然,“你们都是元亨书院的好学生,我这个师长……却是个无能之辈……我枉为人师……”
    吕襄眼眶湿润,轻摇了摇头,道:“涵丈人品持重,向来兢业。做山长时,为天下哺育人才;做太傅时涅而不缁,守过,护过,驳斥过,也抗衡过。只是泰山将倾,非一人之力可阻,能够全身而退是好事,朝廷尚有您前半生的杏坛,你在,朝中的师兄师弟们才心安……”
    沈瑭双目纵泪:“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何苦普天之下,尽是好人遭难……”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1]
    走出桃源村,吕襄并未回家宅,而是路过一丛丛人群,一蓬蓬灯火,沿着绪风河溯流而上,在一处安宁静谧的河畔驻足静望。
    “还是这里好啊……”
    他倚着一棵茂盛的杏树,缓缓坐了下来:“你自己结了杏,我可就不给你带了啊!”
    他翻开一个布袋,内里是一捧黄澄澄的甜杏,信手撷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别误会,这是我的!盐渍过,甜的,你还没吃过吧?想你生前死后都吃不到了,我好心替你尝一尝。”
    “最迟下月初二,我便可以去寻你了。以你的满腹圣贤,这么些年,总该在地下混出了些名堂来吧?加之我逢年过节便给你烧些纸钱过去,怎么说也该有权有势了吧?说好了,下月初二我去寻你,你可不能吝啬,这么多年没吃过好酒好菜,可就指着你给我接风洗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