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过那轻飘飘的一张纸,他又会想起那封称得上诀别的信件。
    也是这般轻,却同样重逾千斤。
    一张是诀别的死亡,一张却是西菱的新生。
    他不愿回忆自己看到那把匕首时自己是什么感觉。
    什么“公子已故,”
    什么“节哀顺变”。
    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明明离开大宣之前,乐安还答应与他来日月下共饮,他都打算着明年入京,定要给他捎带草原上最好的美酒。
    想着他们会在月下对酌,一同醉倒在丞相府那株桂花树下。
    头顶是明月高悬,身侧是心悦之人相伴。
    花前月下,人生美事。
    又怎会故去呢?
    可是信上熟悉的字迹却由不得他不信。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刀子,从他心上剜下一片又一片。
    心脏剧烈的疼痛在清楚告诉他,顾爻已经彻底离开了。
    再也回不来了。
    他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匆匆安排好西菱的事情,只身一人赶赴京城。
    只为了那个无望的结果。
    其实他心中只是想着啊,去看看乐安也是好的。
    他一人会不会难过呢?
    如今朦胧的月色映着远处雪光,无端生出些寒意。
    就像是那夜月下,坟前独酌,也是这般冷。
    他终究是赴了约。
    无论生死,乐安定是不愿失约的。
    那就由他来完成他们的约定。
    来日月下共饮的承诺,也算践行。
    月下竹影,一人一坟,如何算不得共饮呢?
    只是今夜这酒,有些醉人啊。
    此后的几年,完颜珏也会恍惚,是否他的生命里,真的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那般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实在不似人间客。
    可是每到金秋时节,在边境坊市上闻见桂花的香气。
    一如那日的桂花糕一般醉人。
    像是堕入了一场幻梦。
    他就知晓,天神的礼物是真的曾降临人间。
    他曾在心中立誓,若那人负了乐安,他会亲自将这颗明珠捧回西菱。
    可是他去得太晚了。
    以至于往后余生他都在悔恨。
    若他,早早地言明心意,会不会就能让乐安悬崖勒马?
    不再去做那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事。
    可这个问题他心中也早有定数。
    乐安是个执拗的人。
    专一而执着。
    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将那颗唯一的真心给出去,就算那个人不要了,摔碎了,他也不会再收回来。
    完颜珏这个人,终究是晚了一步。
    世间万事万物从来都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完颜珏后来见过许多喜着白衣的人,却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他曾说过喜欢新雪,因为瑞雪兆丰年。
    每每初雪,完颜珏伸出手接过飞扬的雪花,总会想象着那人站在雪中的模样。
    那应该,会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吧。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①
    他见过雪山之巅的一捧新雪,纯净而皎洁。
    往后余生,他也再找不到那捧新雪了。
    后来啊,就听闻那位大宣皇帝终生未娶,挑选了个宗室孩子封为太子。
    完颜珏听过也只是嗤笑。
    人死了才这般做派,又做给谁看呢?
    他也终生再未入过京城。
    本就是个懒散性子,他在这位子上干了这许多年,也不过是不愿对不起西菱的子民,如今也是该将这担子交给年轻人了。
    他选中了二皇兄的嫡子。
    那孩子聪慧机敏,心性仁厚又不优柔寡断,有心性,有手段,是个掌权者的合适人选。
    他当了这二十多年的西菱王,也实在是够了。
    他还是更喜欢在天下间游历。
    他还是选择了南下。
    许是缘分,他在强盗手中救下了一个少年。
    十八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
    一如当年的乐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只觉得那少年眉眼处都与乐安格外相似。
    少年一路上央着自己给他当师父,让自己教他武功。
    他叽叽喳喳的,很有活力,经历过这一遭,面上也没有半分阴霾。
    看得出来,应当是被家里保护得很好。
    这次也是想出来游历,是偷偷从家中跑出来的,才碰上了强盗。
    完颜珏虽对少年多有纵容,却并未答应,毕竟他还要去通州,暂时没有要定下来的心思。
    将那少年送到家中,一对夫妇着急出来,上下检查着少年是否受伤,确认毫发无损,又转身朝完颜珏道谢。
    虽然已经过了这许多年,但是在看到顾诚的那一刻,完颜珏还是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他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原来那人,骗了天下人,保下了顾家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