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应了。
    他们没有立契约,倒不是相信对方, 而是不想和彼此有任何意义上的联系。
    和生身母亲走到这一步, 应岁与说不清谁更可悲。
    他, 还是世事?
    在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放心不下, 跟来的牧夜声。
    牧夜声听到了一些内容,但因为觉得不合适中途便走了, 不过这不妨碍他得知应岁与和香蕤夫人的关系。就这样, 牧夜声成了师兄弟里唯一知道应岁与身世的人。
    牧夜声是个沉稳内敛的人, 对于师弟不想提的事不问也不说, 并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而应岁与至今也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解释。
    直到弟子轻轻握住他的胳膊,应岁与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弟子的问题, 他摇头:“没有什么要写的。”
    “您怎么
    了?”鹤云栎放下笔,转过身正对着他。
    师父的模样和声音都很消沉,还总是出神。
    应岁与想了想,最终摇头:“不知道。”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情绪消沉,明明已经过去了,也放下了,甚至在尝试将部分真相告知弟子,但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心口发紧?
    鹤云栎记得,应岁与的异常是从那声“姨母”开始。
    看来师父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轻松。
    而且迄今为止,应岁与都没有直接提起过那个生了他的,娘娘的姐妹。
    可一般人谈身世都会从最亲近的母亲开始说。
    背后发生了什么事,鹤云栎不知道,但料想不会愉快。他伸出手抱住应岁与的腰:“师父不管说什么,弟子都愿意听。”
    应岁与习惯性地揽住鹤云栎作为回应。他张了张嘴,但依旧什么都说不出来,整个人陷在消沉的情绪里,提不起精神。
    见他这模样,鹤云栎改为提议:“师父如果累了,就睡一觉吧。弟子陪着你。”
    应岁与点了点头。
    鹤云栎坐在床边,应岁与卧倒后将头枕在了他腿上。
    应岁与睁着眼,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但情绪就是平静不下来。
    许久过后,他开了口:“我有过一个娘亲。”
    应岁与说的不是香蕤夫人,而是他从小时候起,在脑中构建起来的幻想中的娘亲。那个会给他做衣服,会听他喋喋不休,会无保留爱他的娘亲。
    “但后来没有了。”
    接云台的袭击打碎了他对“娘亲”二字的幻想,那个虚构出来的女人也自此消失不见。同时,他和香蕤夫人的约定,也斩断了他伦理上的“脐带”。
    无论是精神或现实,他都成了没有来处的人。
    他凭什么怨她呢?
    没有律法规定,父母必须爱孩子,何况还是非自愿情况下生出的孩子。她做了对她来说最有利的选择。他们只是短暂地血脉相连,然后成了陌路人而已。
    只是那些落空的期待、被残忍对待的委屈,和对无爱未来的恐惧,还残留在他的躯体里,无法填满也无法痊愈。教他感觉自己依旧处在漂泊中,上不了岸。
    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有被影响,但那天以后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应岁与心底——
    不配被生母所爱的人,还配被他人所爱吗?
    鹤云栎沉默地听着,虽没有听懂,但也并未追问。他感觉得到,这已经是应岁与最大限度的坦白了。
    师父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脆弱的模样。这份悲伤过于深重,光是裂开一个缝隙,便让鹤云栎喘不过气来。
    他多希望能代替那个女人,将缺失的部分弥补给应岁与。
    可人生命中的角色是无法相互替代的。鹤云栎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只能长久地将应岁与抱在怀里,双手紧紧相握:“师父。”
    应岁与虽然疲累,但还是回应了他的呼唤:“嗯。”
    “我爱你。”
    黑暗中,怀里的人安静了片刻。
    “嗯。”
    “我爱你。”
    鹤云栎又重复了一遍。
    应岁与转过身,将脸抵在他怀里,闭起了眼:“嗯。”
    鹤云栎将唇抵在他的耳边,不时重复一遍爱意,每一声都是浓厚的深情。
    在低浅的倾诉与应答中,天边渐渐泛明。
    趁着应岁与还在休息,鹤云栎烧掉写好的信,重新写了一封,内容大体相同,只是在重写的这封信的末尾,他使用了胜殊娘娘允诺给他的那个要求。
    ——除了交付道意,请不要再来信,也不要再打听和过问师父。以后,继续做不相识的陌路人吧。
    娘娘是个好人,但好人并非一定会带来喜悦和幸福。
    不管其中谁是谁非,他都不想再看到师父露出那样的表情。
    寄完信回到卧房,应岁与已经坐了起来,但没有起身。
    鹤云栎走后没多久,他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