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气吞鲸的豪言被春风绕柳的丝袅柔情尽数填堵在喉间,叫他即便是硬下心来,再硬下心来,咬牙默立踟蹰良久,也道不出那句此番离家三千里,御敌不问几归期。
    思虑深重回到卧房,顾煜愁云惨淡倚着门旁并不往里走,只是默不作声抱着臂弯,深情凝望着梨花莺鸟屏后,斜阳映暖黄中,家妻针线婉龙游跹,萦缠款款如回燕,不觉热泪便灼酸了眼。
    萧灼华的如画眉眼溅进夕阳点染的星点微芒,薄唇漾开棠红落水般的淡笑,柔顺鸦发别于耳后垂在玉颈以左,偏又在胜雪云腮散下细碎几缕,浑身晕了暮间二分柔光。他月白的宽大衣襟裹不严琼花悴瘦的锁骨,覆着厚被靠坐在床榻的软枕上,正专心致志握针缝着一块桃花粉的小布,身前圆滚滚肚腹时不时显出蠕动的弧度,小鱼点水似的惹人生怜。
    “小友,你今日回来好早。”萧灼华终于察觉到顾煜的存在,往顾煜的方向迟缓扭头,含笑轻语道。
    顾煜不说话,仍是呆站着远远看他。
    “来,来这坐。”萧灼华捂着腹侧姿势笨拙地向里挪出一块地方,伸手拍拍身边的床褥,邀请顾煜过来。
    顾煜答应一声,坐到萧灼华身边。
    “今天我没力气出去等少爷了,不过手不怎么抖了,给小桃子做了小衣服,好看的小衣服。”萧灼华把缝了一半的小衣服拿给顾煜看,笑眯眯像是在炫耀。
    顾煜注视着萧灼华傻里傻气的笑,目光掠过他清瘦的脸庞,顿时一阵心酸。
    “好看。”顾煜接过小衣服,幻想着小桃子出生后穿上它,包裹在襁褓里奶乎乎一团,原本拧皱的眉心舒展开,心下片刻柔软。
    “咳……咳咳……”萧灼华的咳嗽声打断了顾煜的思绪。
    顾煜忙给萧灼华拍背顺着胸口,看他疼得额角冷汗直冒,张口努力呼吸还是喘不上气,瘦削的身躯痉挛不止,双手虚浮搭在腹前捱过一阵毒发的剧痛,脸色差得让人心惊。
    “呃……咳咳……”萧灼华眼角通红泛出泪花,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人就无力呻吟着落入顾煜怀中,如同轻飘飘的暮春残红抚过湍急流水。
    血气蔓延而上,萧灼华下意识压抑着痛哼,抬手徒劳地想要捂嘴,没成想黑血直接从口鼻呛出来,触目惊心大片沾染了素色衣被,绽放出朵朵色露绝望的狰狞。
    “小衣服……不能弄脏……咳咳……”萧灼华痛得直吐血,还要伸出未染血的那只手颤抖着把小衣服捏到床角,惦记着不能让小桃子的衣服沾上污秽。
    顾煜焦急地揽住萧灼华瘦弱的肩膀,不嫌腥气伸手要去接他吐出的血,连声慌张地说:“难受了别忍着,吐出来。”
    萧灼华垂眸听不进去,泪眼涟涟地硬忍心间刺痛,强行压抑着艰难的喘息声,任由血顺着下颚滴下来,愧疚地低头扒拉着身下脏污的锦被,委屈地呢喃自语道:“对不起……咳咳……我一会儿就洗,少爷不要嫌我脏好不好,少爷别走……”
    “少爷不走,此生都陪着你。”顾煜劝不动痴傻的萧灼华,小心翼翼抬手抹去他脸上的血迹。
    立凛义,震天地,何曾敢谈退却理?
    怎奈心有黎庶,却也怜,家妻孤苦。
    第94章
    月色沁水凉,石阶覆寒霜,静宅流光空明,溯越迷凄。
    天海吞声,万籁皆悄寂,朔风迂回,吹动夜客衣。
    顾煜神色凝重立于案前,仪如刚劲松柏。织金黑衣绣卧虎,绿玉正央腰封上。雪白宣纸铺开,修手稳执名贵狼毫,跃上的依然是方正规矩的秀楷,只是今日笔锋硬得不寻常,气势恢宏似剑,行云飞快如燕。
    灯光如黄纱笼了满屋,他长睫低垂落影,双眸忧郁仲仲,提笔轻盈,转腕有力,不带思索倾刻写下哀辞一篇,只见那:
    狼烟塞断河山艰,兵戈跃重帘。腌瘴渡越,黑云压骤天。可怜雁悲鸣,聒看几十里血溅?
    金雕玉龙,的卢飞电,良将何惧鞍马前?角声顿,恨却连。催神虎下月,蔑碎煞星野遍!
    作罢顾煜已是指尖微抖,未留意毫尖垂下墨滴,于纸上泛起一朵涟漪,缓缓晕开既覆难收的污迹,像极了满腔压抑难诉的英雄苦愁。
    “进来吧。”顾煜阖眸叹气道。
    书房木门被“嘎吱”推开,外头冷风卷进来,惊动烛影摇晃。
    苏云澈未提药箱,银冠嵌玉,一身广袖墨绿缎衣,领间绣云细滚黑绒,装扮不似往常质朴素淡,身上多了几分疏离的寒。
    “不愧是顾将军,未曾叩门便知来人。”苏云澈眼带深意微笑道。
    顾煜蹙眉睁眼,搁笔负手,低头并不看他,躲闪的目光流转片刻,定在桌上摇曳的烛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