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庶子,名灼华,相传实从公十三年,留有一子。以至此人真伪,太史公亦无从查证。据闻方是时,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多有薄待。自其长逝,已而悔之。”
    ——《谢庭春纪事》
    我叫谢庭春,是个史官。
    之前朝廷命我编撰名将顾煜的生平,以赞誉良臣,勉励后辈。
    这着实是不大好办的事,毕竟顾将军只有年少时壮阔的功绩被朝廷记载下来,二十三岁以后的生活,仅用一个“隐”字概括。
    秉烛翻阅泛黄的史料,我激动难耐,熬了个通宵。这是怎样一位勇猛可敬的将军啊,十二从君征,十六觅封侯,二十三功成拂袖,卸甲归林天难留。
    匆匆从上京启程,我一路打探,风尘苦旅才摸索到武陵山的桃花村。
    晨风吹衣,水漾夏曦,我走得太急,草叶上的朝露便溅了履。我站在田埂向下望,有个农民模样的老人正独自蹲坐在田间,低着鬓发灰白的头,动作迟缓地伸出手,从面前的小木架上揪下一根绿盈盈的黄瓜。
    我小心翼翼越过阡陌,来到那老人面前。
    “老人家,您可知有个姓顾的将军隐居于此?”
    那老人听了,慢慢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就是。”
    尽管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刀刻般的痕迹,长年累月的劳作与衰老也让他略显佝偻,他的眼睛却如武陵山上的桃花溪一般澄明,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清扬的风采。
    我犹豫一下,向他道明来意。
    顾将军和蔼地笑了,伤疤一样的皱纹泛起波澜:“陛下竟还记得我这老头子。”
    他低头沉默一会儿,像是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再抬头,他问:“陛下可还头痛吗?君后、公主也年纪大了吧,他们可还安健?我儿子前些年下山被朝廷召去,那小子还好吗?”
    我告诉老人家:“上京有个叫苏云澈的奇医治了几年,早就将陛下的头痛医好了。现下也不用打仗领兵,君后总算清闲下来,身体也好着呢,前些日子还陪着陛下去江洲看灯。这些年世道好啊,不用剿匪了,公主素有山水性情,听说早就带一个江姓美人四处游玩去了。您家公子在西域征战,有您当年的风采,从没打过败仗!捷报传来上京,满城喝彩。”
    “好,好……”顾将军轻松地笑着,“照你这么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喽。”
    “百姓安居,国库充盈,当然是盛世。”我点点头。
    顾将军挎上装好黄瓜的篮子,篮子里还插着一束鲜艳的野花,像是要起身,我见状搀扶着老人家,听见他轻声说:“小伙子,谢谢你啊。”
    路上我注意到他的后颈有一处凹陷下去,像是重伤后为了保命才挖了腺体。
    顾将军住在一处荒僻的院落,庭中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桃花树。
    顾将军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棵树,很自豪的样子:“这棵树是我从上京故居移栽来的,当地的种树能人都说它不能活,我偏不信,精心侍弄了几年,都长这么高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带来一棵树,顾将军沉默许久,说:“我妻在世时,曾在那棵树下等我归家。”
    我自知触碰到了老人伤心的地方,心里一惊,不再问了。
    屋里不大,但顾将军收拾得格外整洁。他招呼我坐下,从黑缸盛一瓢清水,洗净一根黄瓜递给我。
    我欣喜地咬一口,觉得刚摘的黄瓜就是比平常吃的爽脆香甜。
    “好吃吧,”顾将军慈祥地看着我,“我亲手种的。”
    随后顾将军拿起那捧野花,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整理自己的衣襟:“小伙子你先吃着,我要去看我妻,去去就来。”
    我把黄瓜放在桌上,仍旧搀着顾将军走。
    屋后的小山丘上有座孤零零的坟头,顾将军费劲地挪动脚步,跪坐到那墓前,轻轻用衣袖擦拭石碑上刻的“吾妻灼华之墓”。
    “哥,煜儿又来看你啦。”我听见顾将军说。
    “煜儿年纪大啦,腿脚不太灵便,前些天下雨了,路滑,就没来看你,你可不要怪煜儿呀。”顾将军微笑着,把野花一枝枝插到孤坟前,眼神里有种含蓄的暖,好像夫君在给爱妻的发间别上饱含爱意的艳丽芬芳。
    “您一定是个好夫君吧。”我有些好奇。
    “好夫君?不是的。我年轻时候是个混蛋。”顾将军仍是微笑着,眼里却涌上泪,“我的妻明明那么好,我还骂他,逼他干重活,我还那么重地打他,他那时候肚子里还有两个月的小桃子呢。”
    “他怀着孩子身体不好,我还牵连他上了战场,让他落下吐血的毛病。他明明有机会在娘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他还愿意陪我回中原,他说……他说富贵名利皆放下,他只想和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