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洗尘原以为抽醒自己的是一根鞭。

    睁开眼才发现，那是几缕鬓发。

    因速度过快，于啸风中猎猎作响，抽红了他的侧颊。

    他依凭本能旋身，缓解下落冲势。

    身体中，不甚熟悉的气流运转于脚下，使他安然无恙落了地，如一只体态流畅的兽。

    接着，这股气流便消失了。

    灵魂重回身体的震荡让他晕眩，虞洗尘倒退两步，在一片盎然绿意中观察四周。

    深山老林。

    他穿了书。

    原来暖流是灵力。

    这具身体能储存的灵力很少，只够护住他不因坠落而死，在他落地后，彻底消散了。

    虞洗尘被长势喜人的杂草戳到面颊，抬手拂开，却感受到了平常植物没有的明显阻力。

    记忆告诉他，这是一株半开灵智的灵草。

    等阶很低，可以恢复灵力。

    虞洗尘手中用力。

    直到掌心泛红，他才将灵草的一片叶子拔下来，整个送进嘴里。

    他的咀嚼速度不快，第六感却嗡嗡作响，似乎哪里不对。

    片刻，他得到了答案。

    虞洗尘及时按住心口，依然未能阻住要将肺叶咳出的呛咳，连带喷出一口冒着热气的鲜血。

    鲜血在绿叶映衬下红得刺目。

    他细细感受了一下咽下去的灵草，发出一句声音。

    因刚血咳过，嗓音粘连，发痧。

    “只能吃……八分之一，且需要稀释。”

    虞洗尘迈开步子，向野草不那么汇聚的地方走去，走动之间自我打量。

    从衣袍上的白玉莲花衣纹、以及腰间峰主令中，虞洗尘将自己和行山宗第九峰峰主虞洗尘对上。

    和他同名同姓、还是修真世界的小说，虞洗尘最近只看了一本，叫《我欲封天》。

    据评论区说烂尾了。

    他没有在意。

    他没看完。

    *

    《我欲封天》里，虞洗尘神魂脆弱，若不是被掌门师父捡回行山，加以庇佑，早就魂归天外。

    修真无岁月。

    久病难医，久病成疾。

    与他同时期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早已是一方巨擎，各峰峰主。

    手中一众弟子，声名赫赫，光耀行山。

    只他自己，被残魂拖累，好不容易修炼的灵气难以贮存，很快消散。

    许是从小养大，掌门师父看出他的心结，将原本只有八座峰头的行山又劈出一座，开为额外的第九峰，赠与他峰主令及无数仆从。

    虞洗尘高兴。

    他高兴自己也成为了峰主。

    但也只高兴了一瞬。

    因自此之后，他峰上没有新人。

    他实力低微，没有弟子拜入。

    行山每十年一次的山门大典上，只他的峰孤零一人，从未有弟子主动前来。

    弟子们一心向道，他明白。

    只是一个都没有……

    那是一记多重的耳光，也只他自己知晓。

    自取其辱的次数多了，虞洗尘便不再去了。

    他原本是个性情开朗、待人温和的青年男子，后来也渐渐变了。

    变得郁悒，变得阴鸷。

    变得虚假，变得伪善。

    他在峰上种了满满一池白玉莲花，用法阵催动，四季开放；

    他在各峰之间来回游走，与众人谈笑嬉戏，没有他不知道的八卦与消息；

    他总在笑，笑意浅浅浮在眼上，依靠美貌与关系从他人手中夺走本不属于自己的机缘。

    他装得实在太好，竟连他的掌门师父也骗过了。

    虞洗尘终其一生寻找凝神固魂之法，却未料在一位小小乞丐身上找到了答案。

    那是本秘籍。

    名为《封天》。

    他在一次偶然中，遇见乞丐用这本秘籍救活了一只魂魄散碎的树妖。

    自那日撞见，虞洗尘处心积虑，制造无数巧合，终收之为徒。

    又另寻一日，假借传授心法，骗至山上一处，杀人越货，夺走秘籍后，将乞丐踹落山崖。

    却未曾想，神书只认一主。

    虞洗尘动不得书，更找不到在别处得到机遇的主角。

    在看得到尽头的寿元中，他愈发枯萎了。

    《封天》也随之被尘封。

    等再次遇见主角，是主角回来复仇之时。

    他被主角身边的树妖一枝穿心，钉在地上，喉间涌泉般涌着血，而头顶月光如银，黑衣人笑得轻佻。

    “把他挪进白玉莲花池。”

    “少主，这是为何。”

    树妖生出无数条树枝，捆住虞洗尘的身体，问道。

    魔头悠然翻开《封天》书页，一字一顿，道。

    “白玉莲花，魔物也。饮道人之血三月，可二次开放，夜中常亮。魔物食之一片，能于夜中视物。”

    那本虞洗尘翻来覆去都是空白、永远难得其法的书卷，宛如蒙学薄册，被魔头念出了声。

    是以，无数树木枝条穿透虞洗尘内脏，被血染作极深的暗红。

    往日芳华与生机，皆随血液向外流逝。

    白玉池中，原本只有莲花与一席清水，流满他的血后，池色红而妖艳。

    那血红池水又被白玉莲花吸收，复又清澈。

    周而复始。

    原来即使神魂脆弱如此，也可以三月流血不停，而不死。

    那三月里，每夜魔头都准时出现，扯动一下从他眼球中长出的枝条，将眼球、及眼球后粉黄的肉线一同拉出。

    男人语调款款，将他唤醒，手里把玩着他的眼珠，让他看夜里散发微光的白玉莲花，问他，师尊，莲花美么。

    自然是美的。

    男人又举起手中的一枚眼珠，放到他未被摘下的另一枚前，道，师尊，可惜这月下莲花也不及你，来，瞧瞧，多漂亮的眼，碧青色。

    行山宗有镜子。

    魔头话很多，有时会拉着他说魔界万万域，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只是他手中拿的，身边躺的，都不是什么正常形态的物件。

    第三月最后一夜，虞洗尘已流不出血，干涸的眼眶里，却涩磨出一颗晶粒。

    树妖拿走尝了一口，道：“少主，是苦盐。”

    魔头十分喜怒不定，笑着道：“死到临头，你倒后悔以前杀我夺宝了么？我的好师尊。”

    虞洗尘听他又道。

    “你若能拔下所有树枝跪下求我，我考虑考虑救你。若无你当日夺书之仇，我也不会发现自己的身世。我合该谢你的，师尊。”

    其实虞洗尘早已没有了知觉。

    但魔气充盈，再留存不住灵力的剑修身体，也会在蚀骨魔气中颤抖。

    他欲摇头，却做不到。

    非也。

    他并不后悔。

    他做过的事，他自然知道。

    他死有余辜。

    只是第九峰三月无人进出，竟也没人查探。

    他终究被所有人遗忘了。

    除了这只魔……

    及池中被鲜血豢养、光芒大盛的白玉莲花。

    *

    虞洗尘捋顺了回忆。

    如今是他跳下来寻找主角行踪，却并未寻到。

    按剧情，这时本该毫无所获，离开此地。

    虞洗尘走出草丛，前掌一软，立刻知道自己踩住了悬崖边沿。

    他垂首浅瞧，崖外深不见底。

    回眸看去，山顶只余黑点。

    他所处的地方只是半山腰。

    虞洗尘把方才被摘下一片叶子的灵植整根拔出，倒退几步远离悬崖，途中，被灵植茂密的根须抽了好几下。

    虞洗尘抓住它的茎，道：“换个地方种。”

    灵植动动根须。

    虞洗尘又看向它叶子上自己的血，道：“把你吃了，我会死。”

    灵植不再反抗，炫耀似的，晃了晃沾着虞洗尘咳血的叶片。

    虞洗尘将它收进袖中，反身回去找寻水源。

    他行至一片小湖边。

    周围生灵稀少，偶有微风。

    虞洗尘喝了一口湖水，确认水源只是普通清水，将灵植泡在潭中。

    接着，他开始了等待。

    等灵草的灵力被水稀释。

    等待途中，虞洗尘没有闲着。

    他和体内灵力多加熟悉，操练了记忆中所有学过的剑法，甚至复习了所有知晓的法诀，包括没什么用的基础御兽诀。

    而高级御兽诀，记忆中没有。

    想来，那个魂归西去的灵魂也没心思学习除了修复残魂以外的法门。

    基础御兽诀失败几率很高。

    虞洗尘同蚂蚁用过，过程不太美好，咳得撕心裂肺。

    他很快习惯了。

    灵草也习惯了。

    人脚掌大的蚂蚁动动触角，继续忙着搬运青蛙尸肉，毫无反应。

    *

    早春，密林一派欣欣向荣。

    至少虞洗尘湖边这三日如此。

    湖边太阳直射，只有落日后寒冷一些。

    虞洗尘喝下湖水，及时烧出剑火暖身，不冷。

    林中，草木茂盛，冬树发芽。

    他体内灵力近乎于无，野兽见了，也只眼睛一瞟，继续喝水，像看一株不值得践踏的野草。

    偶有鸟儿落至头顶。

    坐定的人睁开眼，说道。

    “别拉我头上。”

    杜鹃扑棱翅膀，啄他衣袖。

    *

    三日后，虞洗尘从入定里醒来。

    周围，天地灵气在剑识感应下清晰无比，没有一个愿意进入他的身体。

    他舀起泡灵草的湖水喝了一口，静坐几息，等待反应。

    这次，他流了几滴鼻血。

    虞洗尘将鼻血抹在早已混乱不堪的袖上，抖落身上草屑、浮尘，从湖边起身。

    之前，灵草灵力不入水，他喝下后没有反应。

    三天后水才入味。

    这点稀薄的浓度已然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虞洗尘用水囊取走半方湖水，刚走了两步，肺腑发痒，不受控地又开始呛咳。

    咳得飞鸟振翅，幼鼠搬家。

    他挥出一道剑气，将体内灵力清空，霎时舒服了很多。

    打出的灵力气势汹汹，吓到了被移栽至此的灵草，待到近前，才发觉是虚惊一场。

    剑气没有丝毫力道。

    虞洗尘与毫发无伤的灵草对视，在要不要将它带走这个问题上停留了片刻。

    毕竟它看起来，比虞洗尘的命要硬。

    主角只是个十三岁的刚入门孩子，而虞洗尘手无缚鸡之力。二者半斤八两。

    无论怎么想，都没有退缩的理由。

    再者说，主角拥有一切某点主角的优点，比如记仇，比如能忍常人不能忍，比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书里，主角只用了一个月就潜入行山复仇。

    他入了魔。

    而魔族是修行速度最快的种族。

    这速度不仅表现在修为，也表现在外表。

    好似揠苗助长，将一位十三岁少年一个月内抽条为成年男性。

    从此血雨腥风，不得安寝。

    第九峰峰主死后，峰主令碎，峰中剑阵消失，滔天魔气引来修真界众人声讨行山宗。

    那是修真界第一大宗，行山宗倾覆的开始。

    虞洗尘就看到这里。

    *

    得在主角入魔之前……

    杀了他。

    虞洗尘对着湖中倒映的自己的脸，想。

    灵草看到他的脸，悄悄收拢了自己肆意的叶片。

    这念头与书里的虞洗尘无关。

    他没有要为其复仇的想法，也不滥情。

    只是诸事已定。

    虞洗尘已经陷害了主角，那么好不容易活了第二次，如今的虞洗尘不会在行山宗坐着等死。

    主角以后会越来越强。

    不出意外，虞洗尘只会越来越弱。

    此时动手，时机最好。

    思索间，大脑难以承受思维的跃动，有发虚汗的征兆。

    虞洗尘饮下一口湖水，快步行至崖边，纵身一跃。

    远空转阴，闷雷隐隐。

    天色如翻面鱼肚，愈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