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要歇息,但他下午在甘棠院睡得久,一时怎么也睡不着。
    “对了,陛下今日召你做什么去了?被你一个打岔我都忘了问。”
    薛玄发现贾环的指甲稍微长了一点儿,便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取来一把小银剪子为他修剪。
    “太后娘娘的寿辰不是近了么,陛下要亲自前往五陵山祭祖祈福,命雍王在朝监国。”
    他点点头,“那陛下是准备让你同去,还是准备让你留京?”
    “这倒没说。”薛玄的视线一直放在他粉润的指尖上,动作仔细而轻缓,“或许要等过了春狩再打算。”
    贾环闲来无事,见着窗外风雨交加,便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来,“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风雨不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①
    这是一段本该带着点儿怒气埋怨和委屈的唱词,但他无此心绪,配着嗓音清澈婉转,反而倒像是在诉衷肠一般。
    “上回还说不喜欢这出戏呢。”
    他指了指外边,“不过是有感而发。”
    薛玄收起银剪子,轻声道,“春日多雨,难免徒增愁绪,这两日可还胸闷了?”
    “好多了,张太医那药还是有用的,可惜等到夏日又要换方子了。”他现在每回喝药都在心里暗示那不是药,是酸梅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是个身子康健的正常人。
    贾环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翻身往里躺下了,“睡觉。”
    薛玄伸手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侧颈,“睡吧。”
    两人各怀心事,合眼未眠,直至三更方歇。
    ………………………………
    次日申时,吏部散值。
    贾环昨夜本就没睡好,又赶上大朝会,白日哪里有精神,不过是强撑着,面色也十分疲倦。
    “三爷。”芦枝将车凳子搬下来放好,“侯爷到雍王府去了,说会晚些回来,怕是赶不及一道吃晚饭,让您紧着自己别等他。”
    他抬步上了马车,“知道了。”
    芦枝坐在前边驾车,轻轻挥着马鞭,“驾。”
    “等等,先去一趟相国寺。”
    “是,三爷。”
    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时辰也不上不下的,所以来相国寺敬香的人比常日里少些。
    贾环在大雄宝殿虔心跪拜过,便起身去找了主持。
    净尘正在后院的菩提树下合眼打坐,除了落叶与微风,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他的面容沉静从容,境界超然,好似这世间的忧愁烦难都与他无关。
    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蒲团,贾环缓步上前跪坐,手中执着那串摩尼宝珠。
    “施主面色忧愁,眉心微蹙,似是心中不安。”
    净尘收起手中佛珠,双眸微微弯起,“比之上回相见,您的气色有些不好,可是身体有恙。”
    贾环淡笑了笑,“久病之人,自来如此。”
    “施主今日到此,想必是有所求。”
    他抿了抿唇,踌躇道,“主持修为高深,不知能否看出我的寿数……”
    净尘沉默半晌,看着贾环的眼神温和而宽容,但终究还是道,“此为不可说。”
    “……”
    他紧绷了许久的情绪猛然消散,一下子泄了气,沮丧地垂下眼睫,显得有些委屈,“白紧张了。”
    净尘轻声道,“抱歉。”
    “既是不可说,又何来抱歉呢,我明白您的难处。”贾环双手合十,“多谢主持。”
    他摇了摇头,“人之寿数于天地不过转瞬,施主宽心就是。”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经过方才的心绪起伏,贾环也确实缓解不少,“于天地虽渺小,但于我却是所有。”
    他身有宿疾自来体弱,长年汤药不离口,虽近些年好多了,但终究和常人不同。
    寿数的长短,决定了他在这世间还能停留多久,还能陪所爱之人多久……
    幼时在书中所看,古人以自身而祈求长生,他还觉得可笑,如今可真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些年在贵寺求了不少签,佛祖慈悲,倒都是好签,但最多也只得一句‘病者瘥’,我心里没底……”
    净尘叹了口气,“生死自古周来复始,执念太深,只是空寻烦恼。”
    贾环捂着脸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如释重负道,“你说得对……想再多也是无用,生死之事又如何能定。即便明日我的病就好了,后日出门意外被马车撞死也不一定。”
    哪有这样说话的,就连面容长年温和沉静的僧人,闻言也不禁失笑,“与其葸葸过虑,不如珍重眼前,施主明白就好。”
    他从蒲团上起身,合掌道,“今日多谢主持,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净尘回了一礼,“起风了,春雨含潮,施主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