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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鸿鹄志

    他将那些题拆开了揉碎了讲给对方,鸿雁听懂会写了要哭,听懂不会写也要哭,听不懂还要哭。
    小时候的鸿雁因为磕碰受伤总哭得满脸鼻涕泡,甘之南见过很多次,他知道那时流眼泪的原因,现在却无从得知。
    他下意识觉得鸿雁像是小朋友那样,因为哪里疼痛而哭泣,但他找不到痛楚的源头。
    有日课间,甘之南去办公室的路上瞧见鸿雁从二班的后门出来,方向不是厕所,反而顺着阶梯往楼上去。
    他从那孤寂的背影琢磨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有一层灰蒙蒙的东西瞧不清晰,仿佛鸿雁的气场在抗拒他不让他发现自己的秘密。
    尽管会踏足对方的领域让他生气,甘之南还是毅然地跟着鸿雁上了四楼。四楼只有两个文科班在侧边,而另一侧是两间空荡的教室,走到尽头拐个弯便是无人问津的角落,楼下是教学楼后方一片杂乱无章的草地,基本上没什么人。
    他没有跟上去,反而站在几步外的地方远远地瞧过去,鸿雁整个人就依在那道栏杆上,看似眺望着远方实际上眼神飘忽没聚焦。只是没几秒钟,眼泪像是开闸般涌了出来,而鸿雁从始至终表情很平淡,好似没感觉到自己在哭泣。
    甘之南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导致心脏堵得有些喘不上气,他还没有破界走上去,鸿雁蓦地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自嘲地笑了笑。
    那一瞬间,在甘之南的目光里,鸿雁的身边像是自动安装了一道透明的玻璃罩,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却会在小小的一方区域内自我消沉。
    这一年的生日仿佛笼罩在了阴沉的天空下,每个人都被压抑地讲不出话来,刹那间好似回到了过去,没有烟火没有爆米花甚至不在家里,有的只是输不完的液和数不清的管子。
    在医院暖气的猛烈烘托下,甘之南瞧着鸿雁热得发红的脸让他许个愿,关于十八岁的、关于成年的。鸿雁一言不发地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透气,不知在看什么。
    甘之南从未将生日愿望当过真,他小时候还信的时候曾许下一个——希望母亲的病能够痊愈,只是老天爷不许人如意,偏偏带走了那样年轻的母亲。
    而现在,他更不信,却不得不以十八岁起誓,希望赵爷爷身体健康、鸿雁开心起来。
    游高举办百日誓师的时候,正巧赵承光刚刚出院在家休养,得知了这件事需要家长一起参加后,说什么也要陪着两位小朋友,鸿雁怎么拦也拦不住。
    不算大的操场上乌泱泱地坐了许多人,一班的老师知道甘之南的情况,专门和二班的班主任商量了一下,让两个学生一位家长坐到最后面,顺便离得近一些。
    光是入场准备就耗费了许多时间,校领导上去的第一句话便是“为了不浪费学生的时间,我们决定将成人礼和百日誓师一齐举办”,底下的学生一听便窃窃私语起来,无不是在骂游高抠门抠到它姥姥家了。
    鸿雁在之前便见识过游高的流程,成人礼无外乎一通道德洗礼再加上令人肉麻无比的家长与学生对视,百日誓师无外乎台上发言的人激情万丈,底下听着的学生恹恹欲睡。
    反观两人身旁坐着的赵承光,激动的心情跃然于红彤彤的脸庞上,左拉着一位家长炫耀甘之南,右扯着一位学生将鸿雁有多么好,骄傲无比。
    “虽然大部分同学不是今日十八岁……成人礼首先最该感谢的便是我们的父母……”
    “下面请我们的家长与同学们面对面……”
    操场的两个大音响顿时放了一首慢热抒情的歌曲,看大部分同学被迫照做,鸿雁偏头瞧了一眼赵承光说道:“不是我说,老赵,咱俩白天不见晚上见的,就不用这么肉麻了吧……”
    “臭小子!”,赵承光笑骂了一句,将他的身体强行板正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人怎么会嫌见得多呢……他们只会唏嘘时间不够长。”
    鸿雁瞧他要感慨,忙开口打断道:“别,我长大了,这样肉麻的话听不得了。”
    赵承光没有理他,反倒目光一直在鸿雁的面庞上瞧着,好似透过现在的模样看过去,随后拿两只粗糙的手比划了一下,满是回忆地说道:“我刚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只会呀呀呀……”
    “没几天就没早没晚地咳,从那时候便开始住院,与白色相伴……每次瞧你那么小的胳膊要扎好几个青紫的眼儿,我都恨不得将这病都转到我身上……”
    甘之南瞧见鸿雁的眼圈红了起来,他低头抹了一把脸,随后伸手捂住赵承光的嘴,有些哽咽地开口道:“好了,老赵,你这话一年要说上几回才够?”
    “我不是活下来了?每每讲得跟我夭折了似的……”
    鸿雁的手一直在抖,赵承光很轻易地就拉开了,继续说道:“你这小子,我都这么年长了,让我多说几次怎么了?”
    这话像是戳到了鸿雁的痛处,他将颤着的手收了回来藏在怀里低下了脑袋。
    “我只讲几句。”,赵承光目光温和地瞧着鸿雁的发顶,开口道:“那时候你生病,我总是怨自己,早知有你这么个冤家,我为什么不从小就开始好好干活、好好挣钱?”
    “有了许多钱,我便能带你去秋城,那里的大医院听说还有国外来的专家……”
    “也不会让医院折磨你的童年。”
    “好了!”,鸿雁猛地抬头打断了赵承光的话,眼眶蓄得泪水暴露了弱点,他自暴自弃地说道:“老赵,这不怪你……”
    “相反,你得怪我,怪我为什么身体那么弱……甚至你要怪把我生出来那个人,为什么她选择生了我却不要我……”
    “她很爱你。”,赵承光肯定地打断了鸿雁的话,刚准备伸手抹掉鸿雁的眼泪,旁边一只手捏着一张卫生纸轻轻地按在了鸿雁的眼睛上,是甘之南。
    他摸了摸甘之南的头发,赞了一句“好孩子”后继续对鸿雁说道:“她没有不要你,只是去世了……”
    “走之前她把你托付给了我,还给你起了‘鸿雁’这样充满美好愿景的名字……不然,你以为就我这没文化的样子,会给你起好名字吗?”
    “还有,我们鸿小爷最近怎么这么爱哭鼻子?”,赵承光调节了一下气氛,笑着说道:“难不成养了你十八年,今日才发现你竟是个小姑娘?”
    鸿雁听这话气不过,一把将甘之南刚撤走的胳膊拽了回来,推开他的的袖子指给赵承光看,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地说道:“你看他细皮嫩肉的,他才是小姑娘!”
    “老子是纯爷们!”
    “你见过哪个纯爷们因为不会做题哭鼻子的?”,赵承光颇为嫌弃地说着,瞧他偏头就要瞪甘之南,忙接道:“你不要瞪南南,那点事还瞒得过我?我在屋里睡觉都能被你哭鼻子的声音吵醒……”
    “好了,不过只是高考罢了,你看我不也没学上吗?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鸿雁瞧了一眼甘之南,又扭过头喃喃说道:“你不懂!高考对我很重要……”
    声音很轻,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听到,像是解释,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从一班开始,每位同学在自己叠的纸飞机里写上一句话,来到台前放飞……”
    说是放飞,其实就是一个仪式。因为游高给予学生放飞纸飞机的地方只是一个演讲的台子,距离地上不过一米高。
    鸿雁想了想最后没有动笔写下任何东西,他想老天爷欠他一张空白支票,无论何时填上都代表这辈子最想实现的事情。
    他刚抬头,一班的人已经挤上了演讲台放飞纸飞机了,他看到甘之南站到了最不起眼的地方,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
    等到甘之南回来、二班即将上台的间隙,鸿雁有些疑惑地问他道,“你的纸飞机呢?没放吗?”
    甘之南眼神飘忽、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应道:“我同老师说我能考上……他就没给我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