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珍宝

作品:《不可以叫妈妈哦[娱乐圈]

    病房里的电视正播月栖意的电影,是《梦生河》。
    《梦生河》出品方是双姮影业,原著小说是导演郑卫平及编剧胥思洋共同创作,而后由制片人与双姮影业负责人洽谈投资事宜。
    月栖意要走演员之路,因此祝双姮对当年的电影项目比较上心。
    看过剧本后觉得月栖意的气质契合主角梦生,便与他提起这个剧本。
    在月栖意表示自己要试戏时,祝双姮便笃定他一定能成。
    因而,东祝集团董事长兼总裁祝双姮出面,亲定了电影《梦生河》项目作为旗下影视公司当年的首个重点。
    自家公司出资筹备,但试戏是月栖意自己完成——他连在幼儿园被坏小孩欺负时都不提自己是祝家掌珠,只说会告诉家里大人,要做演员自然不肯内定。
    在数千名科班非科班的试戏者中,二十秒,他演绎了影片近尾声时主角梦生已经形销骨立、隔窗与路过的村民对视、无一句对白而只有眼神的那一段,被导演郑卫平当场定下,开启了他的演员生涯。
    月栖意的电影,梁啸川每一部都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听见一句台词连在几分几秒都记得准确无误。
    看见一张剧照就能描述出场景对白。
    此时屏幕上的梦生已经走过从南洋到华西这一段迢迢无尽的长路,立在了阿嬷口中的梦生河旁。
    梦生,也即月栖意,将阿嬷的小骨灰坛搁到河边,手触及腰间系带。
    阿嬷要他在七月十三日时,将自己葬在梦生河边最高的那棵梨花树下。
    今天才刚六月十三,同伴去河边的梦生村借宿。
    梦生解开衣带,打算去河里洗一洗。
    他极度爱洁,一路上只要有水,宁可不喝、渴得唇裂,也要把自己收拾干净。
    梦生河清澈见底,月光铺在水中,也铺在少年周身。
    那身体太过洁净美丽,肌肤质感如同柔腻的乳膏,仿佛体温一捂便能融作水,能借助视觉闻到香气。
    肩线平直清峭,腰腹紧窄,双腿修长。
    一眼望上去清瘦单薄却毫不干瘪,反而曲线玲珑,显然是骨骼纤细、而肤肉紧致柔软之故。
    先是特写定在他的足尖,沾了河岸的淤泥。
    足背盛着月光,一步一步走入同样盛满月光的梦生河。
    而后迅速拉开远景,月影朦胧,水波缥碧,远处村庄灯火昏黄,近处一盏灯也无,唯有月光与萤火。
    画面中心是水面与月栖意的胯骨齐平。
    随着流动,河水一下下拍击那两枚微凸的骨骼。
    月栖意侧脸微偏,低身去掬水。
    脖颈线条流畅优美,起伏不显,几乎看不到喉结。
    他仿佛要献祭给河妖的珍宝,这画面圣洁得不可思议,即便寸缕未着,也无人说得出“低俗”二字。
    但圣洁到极点,便会引发悸动、震颤,脑里心里想的比电影低俗多了。
    银幕外看客想入非非,银幕内也在筹谋着践踏这种圣洁。
    身后传来靴底陷入淤泥后再抬起的脚步声,一双黑色沾满污泥的胶质雨靴。
    而月栖意身形轻、脚步轻,草鞋洁净干爽,唯有足底有层薄污。
    他动作顿了顿,神情毫无戒备,询问同伴:“赵二哥,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
    八年前自然环境尚不乐观,污染是高歌猛进促发展的大时代遗迹,还原绿水青山并非一日之功,既然成效尚不明显,那么稍稍多些人烟的地方就很难找到不发臭的河。
    为了这条凡尘之外的河,拍摄地点也几乎在凡尘之外——附近只一座小野村。
    三十公里外才有镇子。
    镇上有唯一一家招待所,条件多简陋不消说。
    虽则外界不知月栖意与祝家的关系,但双姮影业在投资上仿佛砸钱,任何经费都充裕得惊人,除了拍摄所需,生活制片干脆由祝双姮外派自己的秘书之一来做。
    祝家不可能让月栖意昼夜不分地来回颠簸,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开阔,于是沾小主演的光,全剧组都住上了房车。
    一眼望去浩浩荡荡,雄踞平原之上。
    戏里是六七月份,戏外其实已至深秋,尤其当日寒潮气势汹汹南下,气温跌破冰点,新闻中说那是贵省六十年来气温最低的一天。
    月栖意年纪小,导演郑卫平主动清了场。
    拍完那一段之后一出水,郑卫平也没再要求保一条,痛快地让收工。
    陈扬帆火速给他披上军大衣和羽绒服,月栖意身体僵麻,尤其是腰以下在冰水里泡得动不了,陈扬帆将他背上房车。
    又是下水又是夜戏,冷到逼近人体承受的极限,他并不想哭,然而生理性泪水止不住地外溢,脸色雪白,整个人都在打颤,陈扬帆将两个取暖器推过来,开最大档摆在他身侧。
    见月栖意身体一直抖个不停,陈扬帆又赶紧问灯光组借了几个6000K灯,也抬进来烤月栖意。
    房车内基本等于一套小型一居室。
    稍事休息之后,月栖意进浴室洗澡,陈扬帆接过门外送来的夜宵。
    双姮影业的资金如此慷慨地往剧组里灌,于是剧组聘了十二位大厨。
    内有八大菜系,外有意法英美。
    食材都用直升机空运,务必新鲜美味。
    扳指大的车厘子、弹珠大的蓝莓成箱成箱送过来,开海期新捕的鱼到达时还在扑腾。
    无论如何不能亏了五脏庙。
    尤其小主演正值抽条期,最最不能亏了他的五脏庙。
    毛巾包住尚在滴水的头发,一个热水澡也没能完全洗暖身上,洗澡过程中月栖意也在抖,现在稍稍缓了一点,但仍觉得冷得厉害,寒意直侵骨髓,时不时便会抖一下。
    才咬了口叉烧包,梁啸川的视频通话便拨了过来。
    一瞧见他,梁啸川便严肃了表情道:“头发怎么不吹干?”
    酱汁香浓,月栖意啜了口热可可,才道:“……饿了,先吃东西。”
    可怜死了。
    梁啸川恨不能穿过屏幕去给他吹头发给他喂饭。
    焦急道:“拍什么了,这么久?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让你助理给你把头发吹了。”
    月栖意正要开口,鼻腔一痒,又打个喷嚏。
    月栖意就像梁啸川的反义词,永远平和温柔,冷得伤到底子了也不说,只道:“没拍什么,他去拿姜汤了。”
    他吃了两小口垫垫肚子,忍不住又抖了抖,自己将吹风机插上,举着吹头发。
    手臂细白一小条,看着远没那吹风筒粗。
    梁啸川平时连个水杯都不让月栖意自己拿,在他看来那吹风筒简直要沉死月栖意。
    偏偏月栖意头发十分浓密,吹十分钟才干两成。
    手臂举着酸得快没知觉,他放下吹风筒休息,顶着一脑袋乌亮微湿的软发。
    梁啸川急都急死,道:“出门之前好好的人,现在怎么哆嗦呢,陈扬帆死了吗!”
    在他爆发前最后一刻,死人终于端着姜汤进来了。
    还殷切道:“栖意你赶紧喝点,待会再喝包感冒药。”
    他那年二十岁,四年来都是吊外头、给各座大厦擦高层玻璃外墙。
    被月栖意选中当助理可谓天上掉馅饼。
    彼时他身上挂着水桶从高空下来,就被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领进会议室。
    室内主座上坐着个漂亮得跟仙女似的小少年。
    仙女端详他几眼,温温柔柔道:“问问他愿不愿意。”
    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轮到他了呢?
    大概是看中他有劲儿、吃苦耐劳、人傻,陈扬帆猜想。
    他接过吹风机给月栖意吹头发,对上梁啸川的目光立即打了个激灵。
    要说这梁氏的少东比他还年轻两岁,可气势却压得人透不过气。
    看人时眼神像蓄满阴云雷霆、乌沉沉低压在头顶的天。
    月栖意继续极慢地吃夜宵,听梁啸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分明说饿了,可听到最后也没吃几口。
    倒是又喝姜汤又喝药,加起来比吃的饭多多了。
    等陈扬帆吹好头发、铺好床、洗好衣服出去,月栖意洗漱好坐在床边。
    暖橘色小夜灯将他的瞳仁照得格外明净,晶亮亮的。
    那晶亮亮的瞳仁里陡然涌起一泊水雾。
    蓄得满当当的,而后“啪”一下滚落。
    梁啸川一看他一个人坐在房车角落里掉眼泪,一刹那疼都疼死了。
    梁啸川不住道:“怎么了意意,姜汤难喝,药特苦?累着了是不是?夜里冷,赶紧把被子盖上。”
    月栖意抬起手背擦擦眼尾。
    然而根本擦不迭,不一会儿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他还要一面掉眼泪,一面认真解释道:“就是有一点想家,出来时间有点长了。”
    高考完就进了组,才十五岁,漂泊在外头小半年。
    梁啸川每天都说要去探班,月栖意的拒绝干脆得怪伤人。
    偏偏他很有自己的道理:“我要工作,工作不用带着奶爸。”
    梁啸川手贴在屏幕上,仿佛如此便能给他擦眼泪似的。
    再一次道:“我现在飞过去看你,行不行?几个钟头就到了,就见一面我就走,不让人知道。”
    月栖意仍然摇头,顶着一张小花猫脸,道:“明天杀青,杀青就可以回家了,你过来做什么。”
    又再度说:“我工作呢。”
    梁啸川心说让你才十五就一边哭一边工作,老子不如当个死人。
    哄得快给他跪下了:“那你先别哭成不?拿湿巾擦,别光拿手抹,把脸洗洗,水得调温的,轻点啊。”
    月栖意才起身,外头便有人敲门。
    段平尧的嗓音旋即响起:“小意,我方便进来吗?”
    --
    一个金融系的,跟表演八竿子打不着。
    偏偏月栖意要入行了,就死乞白赖跑去跟月栖意一块演。
    《梦生河》中段平尧的角色从粗鄙的、成熟男人的视角去凝视一位洁白纯净、美得超越性别的少年。
    在贯丨穿整部电影的青碧色山水上,压上了一层浓灰的尘埃。
    没有任何冲击视觉的人体碰撞,只有眼神交汇、气息惊颤。
    一切都是隐秘的,镜头语言代替了对白叙事,朦胧隐晦、欲说还休。
    同性之爱在电影设定的时代背景下必定要被扼杀。
    但在外界审视的目光投注诸于他们身上之前,赵二已经先扼杀掉了所有爱的萌芽。
    他会摧毁梦生对他的信任,践踏他对至亲故乡的天然依恋。
    在梦生毫无戒备、用背影对着他时,特写定格在他那双充满力量但肮脏的靴子上,这就是核心隐喻。
    电视屏光影变换,梁啸川望着那一幕里段平尧的背影,嗤笑一声。
    狗皮膏药,死变态。
    --
    月栖意爱干净,折腾一天便想洗澡。
    病房里只有淋浴,月栖意伤在额头上不方便,若用浴缸倒可以轻松解决,附近也有酒店。
    然而月栖意从不用浴缸洗澡,无论哪处住所都不安浴缸。
    梁啸川问过缘由,彼时月栖意还小,揪着书包带轻声道:“我不喜欢浴缸。”
    或许是觉得浴缸不够卫生吧。
    因而梁啸川去问了几个护士,借到了一次性浴帽。
    等待月栖意洗澡的时间,梁啸川开了电脑。
    看似是休假半月、将所有工作都甩给他年逾五旬的老爹,但梁啸川尚未泯灭人性,录节目会带上电脑,月栖意用不着他的时候,他便处理工作。
    然而水声比他想象得更清脆,薄薄一片门板难以阻隔。
    甚至可以根据声音变化,判断月栖意是站在水下,还是稍稍避开水流去涂抹沐浴乳。
    屏幕上的汉字似乎变形了,变成某一种他不认识的外文,梁啸川盯了半晌,愣是没切到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