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姗姗知道刘厂长变卦了,跟他傻儿子结婚的倒霉蛋变成了牛珍珍。
    但她没想到,刘厂长选的婚期跟前世还是一样的。
    这事她不好插嘴,便只是杵在门口听这两家人扯皮。
    马洁从医院回来了,膀子被砍得很深,缝合的后劲儿上来,疼痛让她面目扭曲。
    以至于她质疑婚期是不是太快的时候,刘厂长误以为她是在跟自己甩脸子。
    他把纸条往桌子上一拍,带着不容质疑的口吻,一锤定音:“哪里快了!问我要彩礼的时候倒是不觉得快!结婚用的东西已经安排好了,等我三天后回来就把婚礼办了!”
    省城离得不远,他去走个过场就行,不会耽误多久。
    所以他不打算变更日期。
    他这铜铃般的眼睛一瞪,吓得马洁脖子一缩,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刘厂长却不信她,要她当着他的面,写个婚书,白纸黑字,一式三份,免得她抵赖。
    马洁被砍的是左边胳膊,借口自己太疼了,拿不稳笔,刘厂长直接从自己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了钢笔,一把拽过她的右手:“少废话,除非你右边胳膊也被砍了!”
    马洁脸上火辣辣的,孩子们都看着呢,她这个当妈的脸面往哪儿搁。
    可是刘厂长脾气暴躁,要是惹恼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只得先把他哄走,反正她跟牛珍珍算计好了,要让叶姗姗做这个冤大头。
    她赶紧满足了刘厂长。
    刘厂长签了字,拿走了两份,一份留给马洁自己,提醒她彩礼钱不是白收的。
    转身的时候,刘厂长和颜悦色地看了眼叶姗姗,笑着说道:“姗姗回来啦,这么大的风雪,也不多穿点儿,回头我从省城给你带两套厚实点的衣服。”
    “不用了刘厂长,你家要办喜事了,还是留给新娘子穿吧。”叶姗姗不稀罕他带的东西,虽然这辈子他改了主意,但这不代表以前的仇恨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刘厂长又不知道那些,只当她是个不贪图便宜的好孩子,又把她夸了一顿,这才回去了。
    关上门,叶姗姗领着小白回房间,马洁早就怀疑牛进步砍人是她搞的鬼,这会儿刘厂长又对她这么好,马洁更是气得不轻。
    马洁不装了,反正牛进步不在家,便对着叶姗姗怒喝道:“站住!”
    叶姗姗回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哭很容易,只要把朱阿姨的遭遇想象到自己妈妈身上就好了。
    邱硕说得一点也没错,这是很有可能的。
    她哭得梨花带雨,也不说话,就这么咬紧了嘴唇,委屈巴巴地看着马洁。
    马洁被她哭傻眼了,这是闹哪出,她还没说什么呢就哭起来了,可真有意思。
    她很气恼,问道:“你爸把我砍了,你哭什么?砍的又不是你!”
    “阿姨,我今天才知道朱阿姨死了,难怪我住院的时候她都没有去看过我,她死得好惨啊。”叶姗姗答非所问。
    马洁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当即愣在了那里。
    眨了眨眼,马洁赶紧搪塞道:“你朱阿姨出事是个意外,那天刚下了大雨,她回家的时候没看清楚路,摔了一跤,附近的工人搭了把手把她扶去了工地休息,结果等他们下工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你朱阿姨已经咽气了。没办法,她磕到了脑子,工人们也不懂,以为她只是昏迷了,就没有及时送她去医院。”
    这话编得真离谱,叶姗姗又不是傻子。
    不过她没有拆穿马洁,叹了口气,道:“好可惜啊,她还没有看到她家孩子成家呢。”
    “好了,不说她的事了,我问你,你爸——”马洁可不想一直被她带偏了,赶紧言归正传。
    可是叶姗姗没等她说完,已经扭头扑到床上,放声痛哭:“朱阿姨好可怜啊,才四十出头就死了。她对我那么好,我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她一直说她把我当亲闺女看,她会不会跟我妈妈一样舍不得我,要带我走啊。”
    马洁服了,最近叶姗姗真是脑子出问题了。
    张口闭口都是她那个死鬼妈。
    哭得还这么大声,生怕左右邻居听不见吗?
    马洁气死了,可越是这样,她越是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等明天再跟叶姗姗算账。
    很快,叶姗姗哭累了,“睡着”了。
    马洁叫牛珍珍过去看了眼,也没有帮她盖被子,由着她挨冻去吧。
    叶姗姗听着离开的脚步声,握紧了拳头。
    按照上上辈子的发展,明天就是刘家三儿子找她表哥告密的时间,也是她负气搬出牛家,住到国棉厂职工楼的日子。
    搬走后第三天就是婚期,第二天傍晚,马洁把她骗了回来,一棍子敲晕。
    马洁敲的哪里是她的脑袋,分明是她的丧钟。
    后来她逃走的时候身上没什么钱,只能学着那些胆大妄为的人去扒火车。
    那趟火车正好去瑞金,那是姥爷的老家,经过市区这一段的时候火车速度很慢,可她崴了脚,依旧跟不上。
    最终是一个面善的婶子拉了她一把,也正是这一份善意,彻底葬送了她的性命。
    婶子是个人贩子,长期活跃在铁路沿线,诱骗那些落单的姑娘,拐卖到远处的山村里。
    叶姗姗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跟那个婶子扭打起来,却架不住对方有帮手,最终惨死在山村路上。
    这些事真的不能回忆,每次都会给仇恨的土壤灌溉施肥,让不甘的种子萌芽抽条,疯狂生长。
    所以她很理解枉死之人怨气难消,因为她自己就是啊。
    夜深人静,马洁因为疼痛睡得很不踏实。
    正烦躁地喘着气,便听吱呀一声,里屋门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牛进步也不在她身边,孤枕难眠的受伤女人,看着宛如湘西赶尸一般走来的继女,吓出了一声冷汗。
    叶姗姗双目无神,双手平举在前,一蹦一跳地来到马洁床前,嘴里念叨着:“马洁,你害我害得好惨啊,要不是你,我就不会跟我的孩子阴阳两隔,要不是你,我就不会成为孤魂野鬼。还好,今天姗姗去工地祭拜我了。你骗我,姗姗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无情,姗姗才是你们牛家唯一有人性的人。不过你别怕,我虽然恨你,可我舍不得伤害你啊。从今天开始,我就跟着姗姗了,以后每天晚上,我都来陪你睡。”
    说着,叶姗姗钻进了马洁的被窝,吓得马洁鬼叫一声翻身下床,连滚带爬的冲出了家门。
    半夜三更,职工楼里很多人都被一声“鬼啊”给吵醒了。
    一盏又一盏电灯亮起,不满的职工循着声音找到了五楼。
    赶紧把胡言乱语的马洁劝了回去。
    “你疯啦,现在破四旧,哪里来的鬼?”
    “就是啊,你想被全厂通报批评吗?”
    “你想不开没关系,可别连累我们上班打瞌睡啊。”
    看着同事们嫌弃的眼神,马洁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过街老鼠。
    再也没有人会向着她了,也没有人会帮她说话。
    可这一切,明明是叶姗姗才会有的待遇。
    她瑟缩地抱紧了自己的膀子,怀揣着忐忑,往回走。
    牛珍珍起来了,穿好衣服,扶着她回屋,牛金宝也起来了,把门关上,问马洁出什么事了。
    他们姐弟俩睡得死,压根不知道叶姗姗刚刚起来了。
    只有牛琳琳觉轻,听清楚了叶姗姗说的每一个字。
    可是她一向胆小怕事,而朱阿姨的死,确实跟她妈妈有关,所以她也吓得不轻,只得拽起被子蒙着脸,装睡。
    此时叶姗姗已经一蹦一跳地下楼了,只留下小白在家里做耳报神。
    所以马洁对她的控诉丝毫不加掩饰,可是牛金宝不信。
    只有牛珍珍坚定地站在自己妈妈这边。
    牛金宝觉得马洁是被自己老子吓傻了,劝道:“妈,你少胡思乱想,二姐没有你说的那么坏,这么多年,她除了自作主张改名字,其他时候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你给我闭嘴!”马洁怒吼一声,搡开了牛金宝。
    牛金宝真是受够她了,赌气道:“又来,最近你到底怎么了,动不动对我发脾气!我也不想再受你这鸟气了,明天我就下乡插队去!”
    马洁一听,这还得了,赶紧稳住心神哄她的心肝宝贝。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她装了十几年,太累了,最近事儿又多,她才没能控制得住怒火。
    可是牛金宝不想听,摔上门睡觉去。
    马洁只好明天再劝,她被牛珍珍扶上床,小声问道:“叶姗姗怎么知道你朱阿姨的事的?”
    “会不会是朱阿姨的家里人找她说的?”牛珍珍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马洁也这么怀疑,她眯着眼,怨毒地咬着后槽牙:“这群贪心不足的小人,这么多年问我要了那么多钱,还嫌不够吗?”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全都杀了!”牛珍珍是个很角色,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马洁沉思良久:“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叶姗姗敲晕了送给刘双强做老婆。这样,明天你去乡下奶奶家找几件她妈妈的旧衣服,特别是照片上那条裙子,一定要带回来。”
    “好,到时候你拿着裙子跟她说话,我躲门后边敲她闷棍。”牛珍珍握拳,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叶姗姗彻底翻不了身。
    第二天五点牛珍珍便起来了,随便吃了点卷饼,便往客运站赶去。
    小白跟着她溜了出来,找到借宿在王阿姨家的叶姗姗,如此这般的告状。
    叶姗姗冷笑道:“好,小白,你去换你妈妈回来,我要跟它商量大事。”
    *
    汤医生办事利索,天不亮就带着一个美籍医生来了。
    同时过来的还有几个助手,搀扶着咳嗽了一晚上喘不上气的邵家三少爷。
    严秀芬红着眼睛不肯撒手:“小汤,我家恭儿就拜托给你了。我不能陪着他去美国,叶家那姑娘随时可能过来的,到时候家里要是没人,委屈了人家就不好了。”
    “大太太,你放心,你跟我妈什么情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快回吧,到了我给你打电话。”汤医生有些不忍心,大太太真是个好婆婆,儿媳妇还没有进门,已经在为儿媳妇周全面子了。
    他也不好告诉她实情,让她宽心,毕竟邵育恭有主见,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他只能尽心尽力地帮他这个兄弟演好每一场戏。
    车子很快走了,去机场之前,先在汤医生的私人诊所前停了半个小时。
    诊所里,汤医生把羊城飞海城的机票递给了邵育恭:“真是服了你了,非要赶在他们两个前头过去,至于吗?哎,时间紧迫,国内航班又少,只能找到去海城的,你到了海城转大巴去运和县,比从羊城坐火车快一个礼拜左右。”
    “谢了。”邵育恭接过机票。
    汤医生又塞了两盒润喉糖给他:“快含上吧,嗓子都咳哑了,我听着都疼。”
    邵育恭沉默地剥了一块糖含着,疼吗,习惯了。
    汤医生又给了他一摞归国博士的□□明,什么专业的都有,方便他办事。
    等汤医生等人走远了,他才换上了汤医生的黑色风衣,又弄了个英国法官的金色假发套戴上,架上墨镜,提着行李箱,往码头赶去。
    气息平稳,健步如飞。
    任谁见了这背影,都不会联想到邵家那个随时可能咽气的三少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