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第 47 章

作品:《在古代打更的日子

    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斑驳的圆点, 细细碎碎。
    一阵风吹过,郁郁葱葱的树木微摇,地上的光点温柔的跟着摇晃, 林间鸟语蝉鸣,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悠闲。
    今年的夏日, 和十几年前的没有任何区别。
    许靖云抬头,光点落在他的眼里有些刺目, 他的目光再往下移, 落在那青石的墓碑上时,心里涌起万般滋味。
    一时间, 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其中滋味了。
    十四年了, 翘娘长眠在这里十四了。
    ......
    坟茔不远处,班笑舸纤白的手指微微抬了抬, “好了,我要下来了。”
    话落,身穿灰衣的下人们沉默又动作安稳的将竹轿放在了地上。
    班笑舸起身。
    一柄紫竹的纸伞被撑开, 伞面画着一黑一红的两条鲤鱼, 它们追逐嬉闹在一片荷塘月色下。
    笔墨勾勒活灵活现,虽然是两条笨鱼, 却颇有缠绵之意。
    班笑舸素手持着伞, 几步走到了许靖云身边,轻声道。
    “相公, 莫要伤怀太过了,姐姐在地下瞧到会心疼的,便是我......”
    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了顿,似羞惭的停了话头, 螓首微微低了低,露出脖颈处一片白皙的肌肤。
    许靖云叹了口气,伸手揽过班笑舸的肩膀。
    “笑舸你有心了。”
    许靖云是文人,因着来山上看坟茔,他了一身玄青色的长袍,瞧过去沉静肃穆。
    他留着整齐的口字胡,三十好几模样,这样的胡子并没有让他的面容显得肮脏,反而是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雅。
    此时,许靖云伸手揽着班笑舸玲珑又不失韵致的肩头,绸缎的宽袖坠下。
    远远望去,任谁瞧了都得赞叹一句,好一对神仙眷侣!
    站在高处的顾昭:......
    唔,确实是有心了。
    ……
    李银花在上头看了也是心一梗。
    半晌,她无奈的舒了口气,硬邦邦道。
    “这许相公是怎么回事?以前还真没瞧出来,他居然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在家里亲亲热热还不够?非得这个时候再来那翘娘的坟前亲热?要是我啊,那棺材板板都得掀翻喽!”
    “嗐!还是个当官的,这点事都理不清!”
    顾昭朝李银花看去,“翘娘?”
    李银花解释道,“翘娘便是许相公前头那娘子的闺名,姓王,生得可美了,我一个婆子都爱看她。”
    杜云霄不相信:“真这么漂亮?”
    “那怎么许相公又有了新娘子?”
    李银花:“唉,这不是红颜薄命,翘娘早早人就没了嘛!死了就万事都空喽。”
    “再说了,男人家又不似咱们这样的女人家,那大多数是守不住,长情不了的。”
    杜云霄不服气。
    李银花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旁边的顾昭也是男娃,连忙讪笑,悻悻道。
    “道长这不算,您是方外之人,和那等寻常的汉子不一样。”
    顾昭失笑。
    杜云霄不相信有那等漂亮的娘子,迷住男人还有可能,怎么还能迷住他奶奶这样的婆子?
    都十几年了,还不忘为她抱不平。
    ……
    顾昭不以为意。
    漂亮的人谁都爱看,这小杜哥的想法是偏见!
    远的不说,她就时常被慧心阿姐迷住了啊。
    出门回家,瞧到好吃好玩的,她也都不忘给慧心阿姐捎带一份。
    想到这,顾昭附和李银花的说法。
    “婆婆说的对。”
    “这翘娘生前定然十分的漂亮。”
    得到道长的肯定,李银花绷着的脸都松了松。
    江榴娘也朝下方一行人看去,叹道。
    “罢了,都是死去的人了,已经成黄土一捧了,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几人听后沉默了下。
    江榴娘这话不好听,却在理通透。
    ……
    顾昭手拂过松树,上头落下几根松枝。
    她将松枝放进杜云霄脚边的箩筐里,稍微整了整,起身道。
    “回头搁在家里的门户上,讨个吉利。”
    杜云霄点头。
    顾昭朝下方看去,那儿一方圆顶纸伞往许相公那边倾了倾,许相公似又所感,又将它往娘子身边推了推。
    纸伞下,班笑舸和许靖云眼神对碰。
    班笑舸微微笑了笑,桃花儿大眼微微潋滟,晶亮似有星光。
    许靖云恍惚,像,太像了。
    有笑舸在,翘娘就像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样。
    ……
    见到这一幕,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生气,不会说话罢了。
    ……
    顾昭帮着李银花等人收拾,下头,许靖云也在皱着眉苦恼。
    荔先生指着王翘娘的坟茔,开口道。
    “这个洞倒是比杜家的坟茔小了许多,沙土有一些陷到了里头,但有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当然,冲到墓门的可能也是有的。”
    “都说入土为安,破土为凶,杜家那坟茔,原先我也不建议她们破土的,是杜家娘子说她的夫婿在下头给她托梦了。”
    “梦里说了阴宅泡水这事,杜家这才坚持破了土。”
    “今日一看,里头果真是泡了水。”
    许靖云静静的听着。
    荔先生顿了顿,继续道。
    “你家这个要不要破土,许相公你好好的考虑考虑,我刚才跳下去看了,这个洞倒是不像杜家那般深,很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
    许靖云皱着眉,一时左右为难,不敢去赌到底要不要破土。
    在旁边一直听着的吕婆婆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让人不舒坦。
    班笑舸就借着擦汗的动作揉了揉耳朵。
    吕婆婆撩了眼皮看了一眼,并不以为意,直接道。
    “这阴宅受损,阳宅也是有变动的,许大人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许靖云思忖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的摇了摇头。
    吕婆婆继续:“或者有没有梦见过王娘子,你是她夫君,夫妻连心,要是阴宅受损,她也该给你托梦的,就像是杜家那样。”
    许靖云一愣,恍然惊觉。
    这么多年了,翘娘竟无一次入了他的梦!
    旁边,荔先生又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拈了拈山羊胡,开口道。
    “如果没有冲击到坟茔,动土是会惊扰到亡者的,眼下这个洞不深,添土也成。”
    “等许相公你百年了,你们夫妻二人合葬,那时还能再动土迁坟,既然阳宅没有动静,不妨等那时再看。”
    许靖云瞧过去约莫三十多岁模样,等他百年,那可还有的等了。
    听到夫妻二人合葬,班笑舸桃花眼凶狠的瞪了荔先生一眼。
    荔先生:嚇!这娘子好生凶狠!
    再一转眼认真去看,班笑舸的眼睛里哪里有什么凶狠,里头水光潋滟,瞧人时就似有千般万般的委屈。
    许靖云下定了决心。
    “动土!”
    “我不放心翘娘,如果惊扰到她了,想来看在我们夫妻情深的情分上,她也不会怪我的。”
    荔先生点头,“成,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青龙金匮,六辰值日,难得的大黄道吉日,错过了这个日子,就又要等一段时日了。”
    许大人点头。
    荔先生算了算时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靖云接过。
    荔先生:“你就按着这个单子上的东西买就行,眠洞街薛氏香火行里东西都齐着呢。”
    顾昭从山上下来,打旁边经过,正好听到荔先生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记得你家夫人去世时是双身子,这金斗瓮你记得得买两个,一大一小,唉,稚子可怜,这捡骨日就当做是孩子出生的日子吧。”
    “每年祭奠先夫人的时候,许大人也给孩子添一份宴,这样一来,便当它也在幽都出生,长大,成人……”
    “再过十几二十年,执念化去了,也能重新投个胎了。”
    许靖云心中一个酸涩。
    往日和王翘娘相处的时光又漫上了心头。
    也是这样的蝉鸣夏日,他捧着书卷苦读,不远处摆了个案几,翘娘握着一柄小楷狼毫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他笑了笑,翘娘也轻轻的笑了笑。
    那一笑如那水芙蓉临水照影,宛然而绽。
    而后,翘娘收敛回目光,替他整理着往年的科考卷子。
    她写了一手簪花小楷,瘦字有肉,肥字有骨,行笔间自见婉约灵动,是远近闻名的德才兼备女子。
    ......
    许靖云收回因为回忆而浮动的心绪,声音里带了分哽咽。
    “好,我这就差人去办。”
    他抬手继续看手中的纸张,念道。
    “金斗瓮,香烛香条,寿金......四方金……笑舸,回去后你让管家陪你走一趟,捡好的买。”
    班笑舸接了过去,“行,一准办妥。”
    ......
    两方人错身而过,许靖云冲李银花点了点头。
    “婶子。”
    李银花有心想不搭理,想着许相公那身官衣,心里叹了口气。
    罢罢,就像榴娘说的那般,死了万事皆空了,她一介外人跟着瞎计较什么。
    李银花:“是许相公啊。”
    “嗐,我这忙着家去呢,就不和你多聊了。”
    许靖云点头,“空了去我那儿走走,都是老街坊邻居了……笑舸,这次翘娘坟茔的事,多亏了银花婶子来报信,唉,不然我还不知道这坟地被水冲了洞呢。”
    班笑舸看了过来,盈盈拜谢。
    “多谢婶子了,要不是有你,我们还不知道姐姐遭罪了。”
    李银花别扭:“没事没事。”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看到班笑舸遮面的眼睛。
    真是好一双桃花大眼儿,未语便似有千般情先诉。
    不过嘛,和慧心阿姐一比,这妇人还是差了几分的!
    ......
    顾昭告别李银花,乘了宝船回去。
    黄昏时刻,李银花正在灶房准备晚膳,院子里,江榴娘搬了一张小杌凳坐着,手边搁着针线篮子。
    她就这样就着夕阳的光线,准备将这个蝶恋花的花儿给绣好。
    杜世浪迁好了坟,婆媳两人心里都松了劲儿,做起活来也快活了许多。
    李银花嘴里甚至哼着小曲儿。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奔跑而来。
    杜云霄推开门,一脸出大事的表情。
    江榴娘停了动作。
    李银花也从灶房的窗棂处探出了头,叱责道。
    “作甚慌慌张张的,我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娘做的是针线活,你惊到她了,回头手上扎出血窟窿了,还不是自个儿心疼?”
    杜云霄愧疚,“娘......”
    江榴娘连忙道,“没事没事,我哪里就这么容易被吓到了。”
    她的目光看向杜云霄,问道。
    “你急急忙忙跑回来,是要说什么吗?”
    杜云霄点头,吞了口唾沫,眼里有着惊恐。
    “咱们今儿捡骨,碰到的许相公一家不是也要捡骨吗?”
    李银花和江榴娘点头。
    杜云霄:“你们都说了,许相公那娘子没的时候是双身子,可是刚才他们回来了,我听说捡骨时,吕婆婆没有发现许娘子肚子里的孩子!”
    “而且许娘子的坟没有进水,她和阿爹的不一样,吕婆婆说了,既然破土了,索性就当捡骨葬了,这一捡就发现问题了。”
    “什么?!”
    李银花震惊了,就连手中的擀面杖掉了都没有察觉到。
    江榴花也是一脸震惊的神情。
    李银花拍了拍身上的粉面,从灶屋里走了出来,嘴里忙不迭的问道。
    “霄儿,你说肚子里没有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杜云霄脸上也是一脸莫名,“我也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
    “说是吕婆婆摸骨的时候,许家娘子腹肚里空空的,别说整个娃娃骨了,连个指头都没有。”
    李银花喃喃,不解道。
    “不应该啊,我记得翘娘没的时候,孩子都快足月了......”
    这样的月份王翘娘没了,那孩子的皮肉骨都应该是长成了的,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
    江榴娘迟疑:“娘,棺椁里头的尸骨,会不会不是许家娘子啊?”
    不是她心里阴暗,如果王翘娘当真像婆母说的那般漂亮,她没了后,保不准有人偷偷的挖了她的尸身,不拘是结阴亲还是甚的,都有可能发生。
    李银花心里一惊。
    杜云霄连连摇头,“是许家娘子,我听街上的人说了,为了这事,许相公下坟茔了,亲自查看的,上来后肯定是王翘娘的尸骨。”
    “听说她小时候脚趾被院子里的圆石桌砸过。”
    既然真的是王翘娘,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哪里去了?
    李银花和江榴娘面面相觑,一时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
    一同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许靖云。
    回了许宅,许靖云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饭更是没胃口吃了。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金斗瓮并没有下葬,而是带回了许宅,准备再算个良辰吉日,寻一处更妥帖的位置安葬。
    班笑舸绞着帕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回了屋。
    ......
    夜里,鸡翅木的梳妆台前,班笑舸穿着小衣小裤,外罩藕荷色的纱衣,披散着长发,拿着一把小银梳,一下下的梳着那如瀑般柔顺的乌发。
    屋中间的桌子上点了一盏烛火,火光充盈屋子,橘色的灯光暖暖的,别有一番温情弥漫。
    许靖云穿了白色的亵衣坐在桌子旁,眼睛瞧着那烛火有些出神。
    “噗嗤!”烛心跳了跳,灯火也跟着黯了黯。
    “相公,你拿灯挑一挑啊,我都快瞧不清了。”
    梳妆台前,班笑舸笑着嗔道。
    “是我的不是。”许靖云好脾气的拿银剪子剪了这烛芯,又挑了挑,灯火一下便亮堂了许多。
    他侧过头,正想和班笑舸说话,目光落在那头如瀑的乌发时,呼吸微微窒了窒。
    许靖云想起了晌午时棺木中见到的王翘娘。
    人死了后,甭管生前多么的美丽,它就只是一副骷髅,就连以往他爱不释手的乌发也失去了光泽,就像是长在水里的野草一般。
    腥臭,泛着恶心可怖的气息。
    许靖云抬眸,视线看向铜镜,班笑舸正低垂着眉眼梳发。
    许是烛光朦胧,铜镜中的桃花大眼儿,瑶鼻小樱唇好似一下变得更漂亮了。
    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依稀间,他好似看到铜镜里的倒影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她冲自己笑了笑,潋滟了一双桃花眼。
    还不待他心猿意马,只见那铜镜中的倒影猛地一变,变成了晌午时候他看到的那张骷髅脸......
    凹陷的眼眶,干枯的头发,莹莹的白骨,森冷无情……
    不不,许靖云惊恐的后退。
    他起身太猛,一下便绊倒了身后的圆凳。
    “嘭!”圆凳和木头地面相碰,发出巨大一声响。
    班笑舸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去看。
    她三两步走了过去,将许靖云搀扶住,又捡起地上的圆凳让他坐下,一边不忘嗔道。
    “相公,你都多大了,作甚还这般毛毛躁躁模样。”
    恰巧这时,外头巡夜的更夫走过,敲了敲梆子。
    “梆!梆!”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班笑舸听了听,外头梆子声一下又一下,间隔短又连打三次,转过头来对许靖云道。
    “二更天了,你听那更夫都在说了小心火烛,你呀,要防火防盗呢,刚才要是毛毛躁躁的碰倒了蜡烛,我瞧你懊不懊恼!”
    她一边说,一边拿粉嫩的指尖戳了戳许靖云的额头。
    力道不大,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嬉闹**。
    许靖云坐好,目光惊魂未定的朝铜镜看去。
    那儿哪里有什么黑发骷髅骨,只是铜镜罢了。
    他又看看搀扶着自己的班笑舸。
    以往他总是遗憾,笑舸只有六七分像翘娘,眼睛不够潋滟,鼻子不够精致,嘴巴也大了一些……还有那梆梆的声音,更是和翘娘差了许多。
    眼下,对着班笑舸的这张脸,他却又在庆幸,还好有些不像,吓死他了。
    许靖云拎过桌上的大肚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有些泛凉的茶水下肚,他这才好了许多。
    半晌自嘲道。
    “老了老了,笑舸,咱们都老了。”
    “再过十几二十年,说不得咱们也得去陪翘娘了,你说……她会不会怨我?”
    班笑舸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道。
    “怎么会?”
    “相公如此情深,姐姐又怎么会怨你?”
    许靖云叹息:“是啊,我和翘娘情深缘浅啊。”
    他摸了摸班笑舸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叹道。
    “难为你了,笑舸,我时常把你想做翘娘,真是难为你了......这些年来,你的心里是不是也不好受?”
    班笑舸帕子捂了捂唇,眼里是说不尽的情意。
    “相公说的是什么话,笑舸能常伴相公身边,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你还不知道笑舸的情义吗?为了能伴在相公身边,笑舸可以什么都不要,心狠手辣,目无法纪伦理纲常……就算被人说做丧心病狂,自甘下贱都不怕!”
    许靖云绷了脸,“又在说什么胡话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就算记不起来过去,找不到娘家,又有什么要紧?”
    班笑舸:“好,我不说了......”
    她柔柔的依偎靠近许靖云,脸颊蹭了蹭他不是太宽阔,却有些温暖的胸膛,心里喟叹。
    相公,你永远不知道,她为了来到他的身边,吃了多少的苦头......她斩绝过往,改头换面,就是为了能有这一刻的欢愉。
    ……
    被人这样依恋,许靖云心中放柔。
    他接过班笑舸手中的银梳,替她梳了梳发,闲话道。
    “唉,转眼咱们也老了,你瞧你,都有白发了……”
    班笑舸紧张,“什么白发?我老了吗?”
    她上下摸着脸和头发。
    这张面皮也会老吗?
    许靖云失笑,正要宽慰一二。
    忽然,他的视线又扫过梳妆台的铜镜,正好此时班笑舸背对着铜镜,一头乌发又入了那铜镜中。
    许靖云心中无端的一寒,在那一刹那,他感觉那铜镜中的背影顿了顿。
    这影子就不像是笑舸的,好似镜中的影子是另一个人的……慢慢的,慢慢的,她要转过身来了......
    “嘭!”
    “哎哟!”
    许靖云一把推开了班笑舸,神情有些慌。
    班笑舸被推得一个踉跄,手一撑桌子,那细嫩皮上顿时红肿了一片。
    班笑舸抬头:“相公!”
    许靖云:“你自个儿待着,今儿我去珠娘那儿,你自个儿待着啊。”
    抬头的班笑舸只看到许靖云匆匆离去的背影。
    ……
    “嘭!珠娘!珠娘!又是珠娘!”
    班笑舸一把扫掉桌上的杯盏,听到动静的丫鬟低着头默默的进来。
    班笑舸:“滚出去!”
    丫鬟又出去了。
    班笑舸胸膛起伏,显然是气狠了。
    珠娘生得容貌圆润,虽然容貌不显,却格外的好生养。
    许靖云那两个小子都是出自她的腹肚,这叫班笑舸怎么不记恨嫉妒?
    ……
    片刻后。
    班笑舸纱衣款款的走到鸡翅木的梳妆台旁坐了下来,对着镜子重新梳发。
    她一边梳,一边喃喃。
    “难道真的是我老了吗?”
    纤细又白嫩的手抚上了那如花且带着风情的脸庞,不管如何保养,这三十来岁的人就是不如年轻时候。
    脸皮是松了一些,眼角出现了细纹,骨头好似粗大了一些……
    班笑舸猛的凑近铜镜,眼睛里有惊恐。
    “天哪,我这是长斑了吗?”
    摸了一会儿斑点,她抖着手去朝桌上的胭脂水粉摸去,小刷子沾了粉,细细的将那小小的斑遮了过去。
    但那等粉遮的,哪里有天然无瑕的来得妥帖。
    倘若她从未拥有,那她便也不奢望,就是拥有了又失去,这才叫人心慌。
    班笑舸冰凉的指间抚上脸颊,眼里盈盈欲泣,半晌后呜呜的哭起来。
    “没有这张脸,我该怎么留住许郎?不不,我绝对不要再见他对我弃之如敝屣的模样了。”
    班笑舸打起精神朝铜镜看去。
    倏忽的,她想起了今日捡骨时,那吕婆婆说的话。
    喃喃不已:“是了是了……”
    “你那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棺材子,甭管是你做鬼将孩子送走了,还是有人挖了你的坟,救了孩子,既然孩子还活着,它是不是也像极了你?”
    “呵呵,呵呵......哈哈哈。”
    声音从一开始吃吃的笑声,压得很低很低,到最后越来越畅快淋漓。
    班笑舸一只手朝铜镜探去,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眼里似有癫狂,潋滟的桃花眼亮得让人心惊。
    “表妹,相公不尽心找孩子,我会尽心的,放心,我这做姨娘娘的,总要疼爱疼爱孩子……你说是吗?”
    她摸了摸铜镜。
    似喟叹一般。
    “你说,那孩子是个女孩子吗?她该有十四岁了吧,是不是也生了如此美丽的桃花大眼儿?”
    “……只要一眼,那等玉树临风的书生郎,从此眼里心里都是她?”
    半分不顾及有人对他一往情深,心里,眼里,梦里......都只有他一人。
    午夜梦回,看着他为你沉迷,痛苦嫉妒就像长了啮齿的鼠蚁将人的良心咬烂撕毁,直到一颗噗通跳的红心烂了心肠......
    “呵呵,呵呵……”
    班笑舸趴在梳妆台上笑了一会儿,再抬目,眼眸是一片委屈的红,她恨声道。
    “就算以后要入那阿鼻地狱,我班笑舸也绝不要再那般自苦,绝不!”
    ......
    玉溪镇。
    月亮爬过树梢,遥遥的缀着幽蓝的天幕中,它时不时的扯开顽皮遮面的白云,为这一片地界投下清冷的月华。
    顾昭走过六马街,都已经三更天了,有一户宅子里还有动静传出。
    赵刀看了一眼,“嗐,别管了,人家夫妻之间闹事呢。”
    “这是我那街坊李崔旻的宅子,那日东叔被那贼人骗了银子,就是那一日,崔旻家里也出了点岔子。”
    顾昭侧头看去,“哦?”
    赵刀叹了口气,继续道。
    “前几年,崔旻取了个媳妇胡氏,胡氏貌美又温婉,虽然是丧父丧母之女,但李崔旻也抵抗了家里老子老娘的反对,硬是八抬大轿迎了这胡氏进门,夫妻二人感情好,就是膝下没个孩儿有些可惜。”
    他摆了下手,示意这个不打紧,毕竟都还是年轻的夫妻。
    赵刀:“东叔出事那天,有贼人来了这李家,贼人心狠,不仅划花了胡氏和胡氏弟弟的脸皮,还将那胡氏......”
    说到这,赵刀面露为难。
    嗐,他也真是的,和昭侄儿这等小子说肮脏事作甚?
    顾昭一惊,猛地想起了那日听到的动静。
    她心里懊恼又悔恨,定然是那时候的事!
    顾昭连连追问,“将那胡氏怎么样了?是那络腮胡子的大叔吗?”
    顾昭咬牙,回头她一定寻那磨刀匠的黄栋帮忙磨一把最锋利的剪子。
    明儿就潜进靖州城府衙的大牢,一定将陈牧河那根犯罪的条子剪了!
    似乎是感知到顾昭的决心。
    六面绢丝灯笼里,桃三娘身影动了动,灯上潋滟过一片红光。
    赵刀:......
    “别激动,大家都别激动。”
    他可是知道顾昭那灯里还住着个大凶的吊死鬼呢。
    赵刀:“嗐,也不知道有没有怎么样,那胡家姐弟两人咬准了牙,说是那贼人就故意挑拨,只是用刀划破了衣物,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
    顾昭心里稍微松了松。
    是嘛,江湖人豪气,不是说了要祸不及家人吗?
    那扮了小郡王的小贼虽然可恶,但小贼的姐姐总不至于就要被□□。
    赵刀:“唉,但是这等事情,对于男人来说不管是真是假,这都是一根刺啊。”
    “这不,自从这事以后啊,这几天崔旻家里是日也吵,夜也吵,婆娘哭哭啼啼的,崔旻也不好受。”
    “外头也到处都是风言风语。”
    顾昭:“明儿我就去抓了那陈牧河,将他丢在李家大门口,让他好好的和这小夫妻两人说清楚。”
    赵刀:“是是,那这事就拜托昭侄儿了。”
    赵刀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
    这种事情哪里能那么容易说清楚?
    摊上这事啊,胡氏那是黄泥掉□□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赵刀感叹,“真是可惜胡家姐弟了,不说那胡氏,就是她那弟弟胡道夏,那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唉,这一刀子下去全毁了,我那婆娘去瞧了,姐弟两人额头上都缠了白纱,问崔旻侄儿,他还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想来那面皮应该是被毁得很严重了。”
    嗯?
    顾昭原先还在往前走,听到这话停住了脚步。
    她迟疑道。
    “赵叔,你说胡氏的弟弟叫什么?”
    赵刀莫名:“胡道夏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顾昭:对,太对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顾昭恍然:“原来扮做小郡王的就是那胡道夏啊。”
    她这是灯下黑了。
    那老蔫儿语焉不详,她东拼西凑,居然落下了这种猜测,让陈牧河折返的骗子居然是燕门的胡道夏!
    与此同时,顾昭手中的六面绢丝灯不断有红雾游弋。
    红雾贴在灯笼的绢丝上,就像是血淋淋的手掌一般。
    赵刀吓了一跳,“顾昭,这桃三娘是怎么了?”
    顾昭:“骗了她,又害她走上绝路的就是胡道夏。”
    这名字不常见,又同样是骗子,应该是同一人了。
    赵刀诧异:“这般巧?”
    顾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樟铃溪的江水将她的缢绳送来,想来也是想让她和那胡道夏之间做个了结。”
    赵刀心里对神鬼之事更加畏惧了。
    顾昭晃了晃灯笼,安抚道。
    “莫急,我带你去寻那胡氏和胡道夏,他要真的是你要寻的人,我定然是不会拦你的。”
    灯笼里游弋的红雾安静了一些,片刻后,一道缥缈阴沉的女音响起。
    “桃三娘多谢道长了。”
    顾昭:“赵叔,你先去巡夜,我一会儿就跟上,成不?”
    赵刀有心想说不要,又怕自己露怯让人看了笑话。
    当即拍胸道,“成!你只管放心去忙,我一个人巡夜也成,放心,叔也是老更夫了,别的不说,那铁定比你家佑哥顶事。”
    顾昭失笑,“那是自然。”
    分别时,顾昭递了张黄符到赵刀手中,交代道。
    “黄符如果烫得厉害,叔就找处屋舍躲一躲,门上有郁垒神荼,寻常鬼物是不会放肆的。”
    赵刀心里的胆气更足了,肩上的火也旺了起来。
    ......
    李宅院子里。
    李崔旻和胡青珊又发生了争吵,胡青珊捂着脸跌在地上呜呜的哭,声声哀切,李崔旻心里焦灼,被这哭声扰得心烦意乱。
    最后,他跺了跺脚,摔了袖子转身走了。
    胡青珊没想到自家相公就这样转身走人了。
    瞧那动静,他应该是回屋睡觉去了。
    一时间,胡青珊脸上挂了错愕,由原先做势的假哭成了真哭。
    她想着这几日的事情,还有她失去的那些积蓄,哭得更是伤心了。
    胡道夏慢慢的走过来,蹲地小声道。
    “姐,都是我不好,是我识人不清。”
    “你别急,你丢的那些银子,我以后会加倍的赔给你的。”
    胡氏气愤,“怎么赔?”
    “你的脸都毁了!”
    胡道夏一窒。
    “姐,没关系的,那陈哥划的是额头,我到时缠个抹额就成。”
    顿了顿,他的脸一沉,声音也阴狠了下去。
    “你搜寻的时候帮我好好瞧瞧那等心善的姑娘家,既然已经伤了,索性我拿刀将额上的字再划花。”
    “你是不知道,都说怜惜怜惜,有怜就有惜。”
    “这我受的这个伤,还不一定是祸。”
    “那等心善的姑娘,最会由怜生爱了。”
    胡青珊慢慢的止住了哭泣。
    院子外头,顾昭拍了下六面绢丝灯,低声道。
    “去吧,你也盼这一日许久了。”
    如血雾的鬼音放肆的笑了一声,随即朝院子里头涌去。
    ……
    顾昭抬头看莹亮的月亮。
    原来江湖人说的祸不及家人都是屁话!
    花了别人沾了血的银子,哪个都不无辜!
    ……
    院子里。
    胡青珊缓了缓心情,和胡道夏对视了一眼,破涕为笑。
    “此言当真!”
    胡道夏松了口气:“自然是真。”
    “姐,你只管帮我寻摸那些心善的,不拘是姑娘还是妇人......”他咬了咬牙,眼睛一狠,掷地有声,“都成!”
    “心善的姑娘?胡郎,你瞧瞧我啊,回头瞧瞧我......瞧瞧我成不成呀......”
    一道鬼音幽幽幢幢的自胡道夏身后传来,飘渺不知踪迹,似远还近。
    与此同时,一根红艳又潮湿的东西舔邸了下胡道夏白嫩的脸庞。
    只一眼,胡青珊就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一副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胡道夏不敢回头。
    豆大的冷汗滴了下来。
    “是,是谁,你是谁?”
    桃三娘暴凸着眼睛,长舌轻佻的舔了添胡道夏的脸庞,划过耳畔,蜿蜒至那脖颈暴跳的血管处。
    黏腻,潮湿,阴气森森......就像是一条狰狞阴邪的蛇攀附过。
    短短一瞬,胡道夏后背都沁湿了,他惊恐的拿眼睛去看那红舌,不敢回头。
    “我是谁......”不过是一瞬,桃三娘的身影瞬间从门口处来到胡家姐弟跟前。
    她紧紧的贴住胡道夏后背,在他耳边吐言。
    “胡郎真是健忘,我是玉珠啊,你的亲亲玉珠......”
    胡道夏结巴,“玉,玉珠,你怎,怎么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话,桃三娘的脸倏忽的阴沉了下来,声音阴邪中带着诡谲恶意。
    “为什么?”
    “胡郎久久不归,玉珠自然得想着法子来寻胡郎了。”
    “……你瞧,我这不是找到了!”
    最后一句,桃三娘陡然提高了声音。
    只见她青白的手陡然长出黑色的指甲,猛地一抓胡道夏的胳膊,用力的将他转了过来。
    暴凸狰狞的吊死相紧紧贴着胡道夏的脸,阴□□。
    “胡郎有没有高兴?”
    胡道夏没有高兴。
    被这样一张青白又狰狞的死相一顶,鼻尖好似都有潮湿黏腻的血腥气。
    胡道夏翻着白眼,拼命的想要晕过去。
    跌在地上的胡青珊也不遑多让。
    靠着门站着的顾昭:......
    啧,胆子这般小!
    做坏人的胆子这般小可不成!
    顾昭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两道清神符,只见她的手一扬,符箓瞬间朝胡道夏和胡青珊身体里涌去。
    两人精神一振,这下是拍砖头都晕不过去了。
    顾昭满意,是嘛,既然做了坏事,就得有一副好胆。
    这样才般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