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第 57 章(捉虫)

作品:《在古代打更的日子

    阳光落在江面上, 江水波光粼粼,就像是太阳朝江面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
    潘寻龙手撑着船沿,江风凉凉的吹来, 他的目光朝江面看去,感慨不已。
    就是这样的大江啊。
    他们潘家的叔祖姑奶奶就是被恶人扔到了这样的大江里。
    ……
    潘寻龙出神时,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少爷,樟灵溪水域辽阔,水深着嘞,大人让我看着你, 不敢靠这么外面的!”
    俞管家皱着脸拍着腿,紧张兮兮的呼唤潘寻龙。
    潘寻龙撇嘴,“怕什么, 船上这么多人, 平白无故的, 总不能一个浪打来把我掀下去了。”
    话才说完,就见前头水天相接的地方倏忽的起了个大浪。
    潘寻龙连忙闭嘴,眼睛惊疑不定的朝那边看了过去。
    他有些怕,更多的却是兴奋。
    “管家管家, 你瞧到了吧,那是什么?平白无故的, 江面怎么起了个大浪?”
    “哪呢?”俞管家老眼昏花, “是风吧, 风来将水花卷了起来。”
    “不是风!”潘寻龙眼睛亮晶晶的瞅着一片平静的江面, 兴奋不已。
    “是龙, 一定是龙!”
    “樟灵溪里肯定有龙!”
    江水之中,细细碎碎似乎有孩童的笑声,风一吹却又散了, 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只是一声鸟鸣罢了。
    晨起的阳光落在樟灵溪中,染红了河畔白头的芦苇丛,一阵风来,芦苇摇摇摆摆,似和潘寻龙一般欢喜心情。
    ……
    同样的江面,另一艘宝船上,主人家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船的主人是通宁镇的张尚志张员外,说起通宁镇的张员外,那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便是玉溪镇的人也多有耳闻。
    他早年是个行商,常年在外头收货贩货,一点点积攒,这才发起了家。
    现在做的是丝绸布匹的生意,在通宁镇有一处布庄,附近的新嫁娘都喜欢去他那儿裁一块红布,做一漂亮的新嫁衣。
    员外郎和家里的妻子感情甚笃,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只可惜的是女儿没有立住,早早的便没了。
    宝船上。
    张员外看着碧波无垠的江面,喟叹了一声。
    “可怜我们家乖囡囡了,还那般小人就没了,我张尚志卖了那么多布匹,绣庄里的绣娘裁了一套又一套的新嫁衣......到最后,我连给我家乖囡囡做一身嫁衣都不成,还得找人家给囡囡叠纸衣......”
    张尚志说到心酸处,忍不住抬了抬手,拿袖子擦了擦泛出泪花的眼睛,哽咽不已。
    他是矮个子的中年男人模样,年轻时候又矮又瘦还黑,现在人到中年了,这几年养得富贵,倒是有几分富态。
    眼下瞧过去面皮有些白,腆着个肚子,擦泪的时候有几分憨态。
    “当家的……你别哭,哭了我心里也难受。”
    旁边,张尚志的夫人施芸娘拿了帕子替张尚志擦泪,自己的眼里也泛起了泪花。
    张尚志侧身,抬头瞧了瞧施芸娘,虎目含泪的扑了过去。
    “夫人!我心里难受啊!”
    “好了好了,还有旁人瞧着,当家的莫做这番姿态。”
    孙芸娘拍了拍张尚志,面上有些无奈。
    和张尚志不一样,施芸娘是个高挑的美人。
    因着今日去迎扎给早逝闺女儿张兰馨的纸人轿子等物,她穿了件钴色的襦裙,颜色有些暗,但这却一丝不减她的好颜色,反倒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的白皙。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仍然称得上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果然是岁月从来不败美人。
    施芸娘又低声安抚了几句张尚志,船到玉溪镇码头的时候,张尚志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船工拿出木板架在宝船和码头的石阶上,张尚志抚了抚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襟,又拍了拍袖子,这才抬脚走了下去。
    除了眼睛周围有些红,哪还瞧得出他方才掉过金豆子,扑在夫人怀中哭的狼狈相。
    张员外一行人下了码头,直接往涯石街奔去。
    ......
    涯石街,桑家。
    在桑阿婆的吩咐下,小盘小棋将那顶媒人婆子的纸人拎到门口。
    再往前走几步,那儿有一块大石头,哥俩将纸人搁在石头上。
    小盘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他鼓起腮帮子,用力的冲火折子吹了口气,火苗蹭的跃起。
    见火起,他连忙将火折子凑近大嘴媒人,火光相接,纸扎竹篾编制的纸人一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明亮的火光中,青白的烟气好似有一丝黑雾飘出。
    明晃晃的烈日一照,黑雾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顾昭在一旁瞧着,知道这是昨日那媒人鬼通阴,留下的一缕鬼炁罢了。
    精致的媒人纸扎被火吞噬,一阵风吹来,灰烬四散开来。
    顾昭松了口气,旁边的桑阿婆也松了口气。
    小盘小棋抬头看桑阿婆,又看了看顾昭,不解道。
    “阿婆,顾小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桑阿婆没有说话,有些粗粝的手摸了摸小棋的脑袋。
    顾昭瞧了一眼,见桑阿婆没有制止,简单的解释道。
    “像纸扎人,纸扎驴马,轿子宅子......这等物事都属于冥器,阴阳有隔,多数人六感不灵,他们是瞧不见烧的冥器元宝是否入了鬼道,但其实这里头是有预兆的。”
    “鬼道人途交汇时,二者相融,风气骤起,那时,风便是打着旋过来的。”
    “像阿婆说的那样,媒人纸扎通了阴,阴物就容易顶着这纸扎人由鬼道到人途,所以我们要将它烧了。”
    “方才那风吹来的灰烬是四散的,说明这纸扎媒人没有入鬼道,这样一来,这纸扎烧没了就是没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哦。”小盘小棋恍然。
    小棋绞着手指,抬头觑桑阿婆,期期艾艾模样。
    “阿婆,都怨我,是我不小心的。”
    “不说这个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们发现了错误,能够老实的和我坦白,而不是欺瞒,我心里已经很是欣慰。”
    桑阿婆摸了摸小盘小棋的脑袋,眼睛虽然有些昏花,但那心却不盲。
    她安抚了小盘小棋两句,抬头看向顾昭,视线往下,落在顾昭白皙修长的手指,叹道。
    “扎纸也算是粗活,顾小郎......”
    顾昭连忙道,“我可以的。”
    她面容认真诚恳,“累也不怕,求阿婆指点一二。”
    “成,你跟我来吧。”桑阿婆见状不再多言,她点了点头,拄着拐杖,转身回了香火铺子。
    顾昭抬脚跟了上去。
    ……
    桑阿婆的香火铺子是用了正房改制的,中间隔了墙,留了个两人宽的门,前头搁了两木架的金银元宝和线香盘香,地上摆了大花轿和宝船宅子纸扎,各个巧夺天工。
    因为地上的空间小,一些纸扎人被桑阿婆用绳子掉了起来,就这样挂在三面的墙上。
    顾昭多瞧了几眼,同情的瞥了一眼小盘小棋。
    天可怜见的,这夜里起夜,冷不丁的瞧到这些吊着的纸扎人,心里该多害怕呀!
    ......
    桑阿婆领着顾昭到后头的隔间,地上散乱着竹子、剪子、刨刀、彩纸、画笔等物。
    桑阿婆拄着杖,往旁边站了站,盯着地上的彩纸,声音沉沉的问道。
    “顾小郎可会作画?”
    顾昭摇头,“闲时涂鸦,只懂皮毛罢了。”
    桑阿婆继续,“我年轻的时候,扎纸的手艺远不及如今,是我那儿子点醒了我。”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桑阿婆声音平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显示了提起自家孩儿时心里的不平静。
    桑阿婆:“扎纸和画画是一样的。”
    “画者,形也,然而真正的好画除了形,还得有神,神是什么?是那一股精气,是画中最为神韵的存在。”
    桑阿婆朝顾昭看去,耷拉的眼皮往上撩了撩。
    “有了神韵,形反而是次要的,扎纸人也是如此。”
    顾昭若有所思,她想着昨日见到的纸扎人,开口道。
    “就像是昨日那媒人纸扎一样,艳红夸张的妆容、手中的烟斗和媒人痣是形,那么她胸襟处别的帕子,还有那夸张的大嘴……想来应该就是神了。”
    媒人巧嘴赚四方财,帕子上喜鹊的样式更是点出了她牵线姻缘,红娘的身份。
    难怪方才,那帕子也是最后才烧掉的。
    ……
    听到这话,桑阿婆微微瞪大了眼。
    她朝顾昭看去,上下打量几眼,最后喟叹道。
    “顾小郎好资质啊。”
    有这等悟性,难怪修行短短时日,便已经摸到了道的存在。
    桑阿婆叹了两句后生可畏,嘶哑着声音,继续道。
    “顾小郎,便是没有我的指点,你多琢磨几分,也能扎出不错的送亲队伍。”
    顾昭有些羞赧,“阿婆过奖了。”
    她的眼睛扫过店里的纸扎,瞧着那精致的纸扎,神情若有所思。
    画若无形,则神无处可依,有形无神称为呆板匠气,只有神形兼备才能成为大家。
    不论是画,还是纸扎,都是一样的道理。
    倘若桑阿婆的技艺更进一步,这些纸人是可以由修行之人赋灵。
    灵不是鬼,更像是扎纸人赋予的生命,由无化为有,可以说是式神一流。
    想到这,顾昭瞧着地上的那些刨刀竹篾条,神情有些跃跃欲试。
    ……
    瞧到这一幕,桑阿婆的眼神柔和了两分。
    透过顾昭,她好似瞧见当初的那个孩子,他也是这般有天资,心思柔软,善良又赤忱,尤其着迷于画艺一道。
    察觉到自己眼里涌上了泪意,桑阿婆连忙侧了侧头,待心里平静一些后,这才开口道。
    “顾小郎要是想要扎纸,你就在我这儿做吧,寻常人家见到这些东西,还是心有忌讳的,再说了,我这儿正好有现成的竹条和工具。”
    顾昭欢喜:“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阿婆。”
    ……
    顾昭开始忙活。
    桑阿婆拄着拐杖走到前头,她从木架上拿下一沓的莲花金,金纸上裱有锡箔,上头印着莲花的图案。
    桑阿婆搬了张凳子,拐杖搁在一边,随着手上动作翩跹,一张张莲花金成了莲花元宝模样。
    桑阿婆将它们搁在旁边的竹筐里。
    屋子外头,夏日的蝉儿不知疲倦的嘶鸣。
    桑阿婆眼里的余光瞥到后屋,那竹篾在顾昭手中一点点成形,他低着头,阴影落在鼻翼处,自有一种宁静。
    虽然是初学,手中的动作不慢,神情一派认真模样。
    篾条成型,白皙又修长的手拿了剪子,一点点的将四方的彩纸裁成相应的形状,贴着人形竹篾,细致的将纸人勾勒。
    先是骨架,再是皮肉,再到后头的衣裳小物......桑阿婆收回目光,继续叠自己手中的莲花金。
    她脚边的竹筐逐渐被充盈。
    桑阿婆瞧了一眼外头,艳阳明亮的落在街道上,忍不住喟叹一声。
    “今儿真是个好天气啊。”
    ......
    涯石街。
    夏日闷热,稍微动动便都是汗,张尚志搀扶着施芸娘,瞧见桑氏香火行的匾额时,微微松了口气。
    他侧头对施芸娘道。
    “好了好了,到了,我就是在这里定了咱们兰馨的送嫁队伍,别瞧这个地方偏僻了一些,但这桑阿婆绝对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施芸娘点头。
    “当家的,那咱们快过去吧。”
    ……
    一行人抬脚走到店铺门前。
    张尚志:“婶儿,桑婶儿,东西成了吧,我过来付尾金了。”
    桑阿婆有些意外,“张员外,你今儿怎么来了?”
    “咱们说好的交货日子是明日呢。”
    张尚志接过施芸娘递来的帕子,胡乱的在胖脸上抹了抹,无奈道。
    “唉,这不是我家兰馨的忌日要到了么,我前儿迷迷糊糊还梦到了小丫头在哭,我就想着啊,借着这次结亲,我再给我家闺女儿请个戏班子。”
    “到时好好的唱上三天,大家伙儿都热闹热闹,明儿我就没空了,还得去靖州城请戏班子呢。”
    张尚志摊手。
    “所以啊,今儿我就先来你这儿了。”
    桑阿婆沉了声,“可我这东西还没准备妥呢!”
    “啊?”张尚志傻眼。
    他眼睛瞅过周围,轿子宝船,童男童女……唱念吹打的纸人也都有。
    “这这,这不是全了吗?差啥了?”
    桑阿婆:“差了媒人。”
    张尚志不相信,“不可能!我上次来的时候,瞧得真真的,那媒人早就已经扎好了!”
    桑阿婆耷拉着眉眼,手中的动作不停。
    “没了,早上烧掉了。”
    “烧掉了?”张尚志瞪眼,“作甚烧掉了?”
    桑阿婆叹了口气,“出了点意外,眼睛被点上了,我们扎纸人,最要不得的就是点睛,那媒人有些不吉利,我就烧了。”
    她瞧了一眼张尚志一行人,继续道。
    “再说了,咱们说好明儿拿东西的,你明儿再来吧。”
    张尚志急得不行,“不成不成,我可是答应了我家小囡了,明儿得给她去州城里请戏班子,这边过不来。”
    这闺女成亲的大事,自然得是父母亲自操持了。
    就算是纸扎人等冥器,也是要父母亲自迎回去的。
    张尚志央着桑阿婆今儿给他赶一赶,银钱不是问题。
    桑阿婆示意他看她手上。
    “喏,瞧到没。”
    “这些都是捎给你家闺女儿的莲花元宝,老婆子我就一双手,可腾不出手来,再给你扎纸人了。”
    张尚志:“婶儿,通融通融啦!”
    桑阿婆:“没办法,眼睛都快熬瞎了,张员外,你这单生意大是大,时间也却是紧了一点。”
    张尚志愁眉苦脸。
    是啊,真是女大不由爹。
    这当鬼的闺女也是这样。
    说要成亲就要成亲,半点不给他多余的时间。
    张尚志感叹,“唉,没办法,谁让我做人家老爹,女大不中留哦。”
    他说着这话,心里悲伤的同时又有几分欢喜,面上便带出了别扭的神情。
    顾昭探头瞧了一眼,招呼桑阿婆,道。
    “阿婆,你瞧我这个成不成?”
    桑阿婆搁下手中的莲花元宝,拄着拐杖过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顾昭手中的扎纸,大嘴媒人痣,头戴一朵层叠绽开的大红花,红金线的马甲水红衣袖,脚踩一双有些磨平的红鞋子。
    桑阿婆盯着那双红鞋子,诧异了。
    “这是......”
    顾昭笑得有些腼腆,“阿婆,我都记着你的话,这扎纸就跟画作一般,必须神形兼具,特别是形似还需要神似来衬。
    “我手上的功夫到底不够,就在神似上多琢磨了一些。”
    如果说媒人衣襟上别的喜鹊帕子是神,那么顾昭为媒婆做的那双红鞋,就更添了两分神韵。
    桑阿婆恍然:“是了是了,新人给媒人的谢礼便是一双红鞋,好的媒人游走四方,来回奔走打探消息,那一双鞋子自然得是磨得有些平。”
    桑阿婆多瞧了两眼手中的扎纸,上头是熟悉的灵炁,神情颇有些复杂。
    “果然是后生可畏。”
    顾昭捡起旁边的竹竿,附炁在指间,以指为刃。
    随着手起炁落,竹条便成了一条条柔软的竹篾子,很快便将她方才用去的竹篾条补充上了。
    顾昭又去握竹竿,回头问道。
    “阿婆,这些也是要做成篾条的吗?”
    桑阿婆点头。
    顾昭便将剩下的竹竿都劈成了篾条。
    她忙活完这些,冲桑阿婆笑了笑,道。
    “阿婆,客人紧着要用媒人纸扎,您瞧着这个要是能用,就先紧着客人吧。”
    桑阿婆问顾昭:“你不是也要用?”
    顾昭摆手:“不打紧,回头我多扎一个便是了。”
    “我和王娘子都说了,女人家嫁人万万不能着急,王娘子都依了我的。”
    桑阿婆点头,“成,那我便不客气了。”
    ......
    临出门时,桑阿婆回头瞧了一眼顾昭,心里有些忧虑。
    她想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又咽下了。
    桑阿婆算是看出来了,这顾小郎和她修行的路子不一样。
    如果说她是请神问鬼,借助的是神鬼之力,那么顾小郎便是以天地灵炁淬炼己身,修的是长生之道。
    这等修行之人夺天地造化,倘若失败了,那是没有了来生路的。
    桑阿婆想了想,不再继续多虑。
    如此天资,说不得还真给他修成功了,便是不成,畅快逍遥的在人世间走一遭,也不枉此生。
    何须再盼望那等缥缈的来生?
    ......
    香火铺里,桑阿婆将媒人扎纸拎了出来。
    “既然着急,就用这个吧。”
    张尚志有些犹豫,这,方才听那意思,这媒人好像不是桑阿婆亲手扎的。
    桑阿婆瞧出了张尚志心里想的,她将纸人往送亲队伍里一搁,转身过来,肃容道。
    “老婆子我开香火铺子几十年了,何曾糊弄过旁人?”
    “你放心,这顾道友六感灵敏,年纪虽小,道行却不浅,这媒人一定能将张小姐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
    张尚志是个爽快的生意人,听到这话,当下便道。
    “成,有婶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来嘞,接送亲队伍回去喽!”
    张尚志拉长了声音,回头招呼小厮。
    小厮动作轻巧的将纸扎的轿子,宝船……童男童女等物抬起来,东西虽然不重,大个的还是要两人一起抬着。
    张尚志瞧了几眼,见大家做活都细致,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过身,从怀里掏出荷包塞到桑阿婆手中,热络道。
    “多谢婶儿了,我那闺女儿的结亲日子就在七天后,婶儿要是得空,去我家里喝一杯水酒吧。”
    桑阿婆点头,“到时再说。”
    她加快了手中叠莲花元宝的动作,顾昭走了过来,瞧了两眼,也帮着一起叠了。
    很快,那莲花四方金便成了一筐筐的元宝。
    “成了!”
    桑阿婆耷拉着眉眼,有些疲惫。
    顾昭去后院打了一盆水,两人净了手。
    张尚志不断的道谢,他是个生意人,能将生意从挑着箩筐的小货郎做到现在通宁县镇的绣坊布庄,那眼睛是毒得很,为人也精明得厉害。
    他看出顾昭的年纪虽然小,但桑阿婆却不摆长辈的架子,反而是平辈而论,心里对顾昭又看重了几分。
    张尚志心道:这定然也是厉害的人物。
    当下便热情道。
    “顾小郎要是得空,也去我们通宁玩一玩吧,到时只管找我,让我尽一尽地主之宜。”
    “我在通宁县镇的白马河路,很好认的。”
    顾昭点头,“多谢张员外了。”
    ……
    约莫小半个时辰,小厮们终于将这些纸扎拿完了,店里一下便空了许多。
    小盘小棋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喜悦。
    小棋泪眼汪汪:太好了,终于可以放心的起夜了。
    小盘松了口气:太好了,终于不用在茅房外头闻臭味了。
    张家人走后,顾昭得了桑阿婆的应允,继续在后头忙活纸扎的活计。
    ......
    樟铃溪。
    潘寻龙一行人靠近玉溪镇,俞管家瞅了瞅前头,招呼道。
    “少爷,码头那儿有艘宝船。”
    潘寻龙从船舱里出来,“哪儿呢?”
    两人瞧了瞧,正好看到张员外一行人抬着纸扎上了船。
    俞管家连忙呸呸了两口,双手合十,小声道。
    “百无禁忌,勿怪勿怪。”
    潘寻龙倒是撑着船沿瞧得颇有兴致。
    俞管家有些忌讳,劝道。
    “少爷,咱们还是去船舱里避一避吧。”
    他说完这话,还冲行船的船工打了个眼色,让船儿往旁边让了让。
    宝船在樟灵溪的波浪中微漾,暂时没有靠岸。
    潘寻龙胆气足,头也不回的拒绝了。
    “不怕,我又没有作甚亏心事,怕这干嘛。”
    他多瞧了两眼这些送嫁的纸扎队伍,瞠目结舌,感叹道。
    “这户人家豪气啊,送嫁队伍这般气派!”
    潘寻龙继续道。
    “玉溪镇真是能人辈出,咱们靖州城的香火店我前几日去过,棺椁卖的倒是结实,这等纸扎的冥器,那是万万比不上玉溪镇的。”
    俞管事拍腿,“少爷胡闹,你去棺椁铺子作甚!”
    潘寻龙连忙闭了嘴,不再说话了。
    ……
    两船交错而过,待那艘船走了,俞管家这才吩咐船儿靠岸。
    码头边,玉溪镇打鱼的汉子和艄公瞧了瞧这边,议论不已。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来就来了两艘大船,一艘比一艘还气派!”
    ……
    潘寻龙上了岸,眼睛在周围瞅了瞅,瞅到捕鱼船上的元伯时,眼睛一亮,当下便挥手道。
    “哎,兄弟,是我,是我哎!”
    元伯听到声音,起身瞧了过来。
    潘寻龙兴奋,“元伯大哥,是我,小潘啊!”
    元伯:“知道知道,你怎么来了?”
    他撑着竹篙,让渔船朝岸边靠了靠。
    潘寻龙:“我来寻顾昭的,喏,那日没有请你们上百味茶楼,我今儿特意带了他们的茶叶和几笼白玉裹玲珑过来。”
    说完,他示意旁边的俞管家,让他分两笼给元伯。
    元伯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拒,就听潘寻龙热情道。
    “早膳吃了没?”
    “香着呢,别客气啊,我可是叫你元伯的小潘嘞,咱俩还客气啥。”
    说完,他挤了挤眉眼。
    元伯失笑,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的名字。
    ……
    元伯接过蒸笼,随手往船上一搁,身姿灵活的跳上了岸边,弯腰将缆绳系好,起身道。
    “找顾昭是吗?他没在家,我带你去吧。”
    “哎,那感情好!多谢大哥了。”
    潘寻龙眉飞色舞,瞧,为人还是要热情一点的。
    他一热情,旁人不也跟着热情起来了?
    ……
    元伯带着潘寻龙来到涯石街,指着前头的铺子,开口道。
    “喏,顾昭应该还在里头,你过去问一问,我得回去了,渔网里还兜着鱼呢。”
    潘寻龙:“成!多谢元伯大哥了,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玩啊。”
    元伯摆手,转身走了。
    ……
    潘寻龙抬头看前头的铺子,阳光有些晃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念着铺子上的匾额。
    “桑氏香火行。”
    “……乖乖,难道刚刚那些纸扎人,还是高人扎的不成?”
    潘寻龙搓了搓手,抬脚走了过去。
    “顾昭,顾昭在吗?”
    潘寻龙瞧了一眼桑阿婆,声音立马小了下去,礼貌又腼腆。
    “阿婆好,我找顾昭。”
    桑阿婆瞥了潘寻龙一眼,朝里头喊道。
    “顾昭,有人找。”
    顾昭从里头出来,手上还拿着竹篾子,“谁找我?”
    潘寻龙笑眯眯:“是我呀,小潘!”
    顾昭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潘寻龙踟蹰了下,老实道,“寻你问点事。”
    顾昭点头,“成,你等等。”
    ……
    顾昭将后屋的工具收拢后,又在院子的井边净了净手,这才抬脚走到桑阿婆旁边,低声道。
    “阿婆,我明日再来,成吗?”
    桑阿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虽然不热络,却有着难以察觉的温度。
    “我昨儿便说了,顾小郎得空自个儿过来,无需客气。”
    她坐的位置正好能从小门里瞅到后头的屋子,那里,一座宅舍已经初具形态。
    桑阿婆温声,“再过几日,老婆子便也没什么可教的了。”
    顾昭冲桑阿婆做了个揖,“阿婆谬赞了,顾昭会的只是粗浅功夫,许多细节还需要您的指点。”
    桑阿婆颔首,“空了过来。”
    这是许诺会教顾昭扎纸一术。
    ……
    顾昭辞别桑阿婆,抬脚和潘寻龙走了出去,问道。
    “说吧,找我什么事啊。”
    潘寻龙让俞管家先把蒸笼搬过来,又往顾昭手中塞茶罐子,冲着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顾昭失笑,“行啊,小潘哥,你这是求人办事的姿态啊。”
    她将茶叶往回推了推,笑道。
    “我可不敢收,回头做不到可得被你埋汰死了!”
    潘寻龙不接,将两只手背在身后,连连摇头。
    “小事小事,就算不成也不打紧,我来拜访总不能空手吧。”
    顾昭无奈。
    远处的榕树下,桑小盘和桑小棋正在玩耍,顾昭招了招手,让两人拿了蒸笼,笑道。
    “和阿婆一起吃吧,以后还要经常麻烦你们呢。”
    “多谢顾小郎!”小盘小棋兄弟也不客气,笑眯眯的接了过去。
    ......
    顾昭引着潘寻龙来到榕树底下,那儿有一块长形的砂石板块,夏日的傍晚,时常有人在这儿纳凉。
    顾昭扫了扫上头的榕树叶和榕树籽,招呼潘寻龙,道。
    “坐吧。”
    见潘寻龙落座,顾昭又道。
    “好了,说吧,什么事要问我,你又是要请我去百味茶楼,又是给我大老远的捎来……想来应该是重要的事。”
    “你放心,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潘寻龙踟蹰了下,抬头看顾昭。
    “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叫潘寻龙,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我可讨厌这个名字了。”
    寻龙寻龙,学堂里的小伙伴老是捉弄他,说他这般胖笨,哪里像是能够寻龙的人。
    顾昭咀嚼着这个名字,“寻龙?潘寻龙?”
    潘寻龙点了点头,“我今儿来,就是想问问你,咱们樟灵溪的江水里是不是有龙君?”
    顾昭目露警惕,心里涌起忌惮,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瞧见顾昭板下的脸,潘寻龙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一般,大喜道。
    “真的有是不是!有的是不是?!”
    他伸手拽紧顾昭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顾昭,多问了两句,那黑白分明的眼里居然有水光涌现。
    “呜呜,我就知道有!”
    “水里肯定是有龙君的!”
    潘寻龙又笑又哭,也不等顾昭的回答了,径自在原地跳了跳,一派欢喜不能自已的模样。
    顾昭拧眉。
    她瞧出潘寻龙应该是没有恶意了,但这般模样……瞧过去也不像是叶公好龙那般,因为猎奇和喜爱在问着龙的事情。
    顾昭忍不住问道。
    “小潘哥,你问龙君的事,是为了什么?”
    潘寻龙发泄完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开心,重新落座,按捺住心绪,想了想,整理语言道。
    “这事说来话长,其实要从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旱说起。”
    “那时靖州城连逢三年大旱,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都苦,到后来,人便不成人,反倒似鬼......”
    靖州城干旱,僧道神婆一流便冒了出来,都说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气候不正常的热,大家便筹了银子,几家一起做那法事。
    潘寻龙神情恨恨,“不知道是哪一家这般没天良,居然说五牲供奉不成,那便用人牲!”
    “他们也不用自家的孩儿,趁着我家太太太太.祖去地里忙活,偷偷的骗了我祖上的叔祖和姑奶奶,将他们丢到河里祭了龙君......”
    潘寻龙希冀的看向顾昭,开口道。
    “我们潘家几代人,都想寻一寻那龙君,问问......”他哽咽了一下,“问问我那小小年纪,还没长大的叔祖和姑奶奶……他们是不是去了龙君的身边,日子过得好不好。”
    顾昭沉默。
    潘寻龙从怀里小心的拿出一个手札,蓝皮灰线,纸张年代久远,上头的纸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甚至还有些脆。
    潘寻龙:“我那太太太太.祖是个读书人,灾年之前还会写话本,那叔祖和姑奶奶是对龙凤胎,最是喜欢听他们老爹讲故事了。”
    “叔祖和姑奶奶没了以后,我潘家祖上讨公道不成,只得背井离乡,太太太太.祖日日挑灯苦读,吃饭做活都手不释卷,我们几代人苦读做活,到我爹这一代,这才回了靖州州城。”
    潘寻龙将书递给顾昭,开口道。
    “这里头是太太太太.祖写的话本子,当年印刷了好几版,是特意写给叔祖和姑奶奶的。”
    “当年祭祀后的半个月……真的下雨了,我们一直想着,是不是真有龙君。”
    顾昭翻开看了看。
    故事形态各具,但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位龙君,龙君扬善除恶,铁面无私却又通人间疾苦,在祂的身边,永远跟着一对叫做小南小北的童男玉女。
    天真稚气,无忧无虑。
    顾昭看了一会儿,心中百感交集。
    她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白蛇和小南小北能够以鬼身入了石雕成灵,甚至那龙君的手段颇为通天。
    两百多年前没有龙,但有人希冀这樟灵溪有龙,他写了这样威风凛凛的龙君……人间话本流传,渐渐的,话本子里的龙君和童男童女便有了念力。
    机缘一到,白蛇化龙。
    ……
    顾昭看向潘寻龙,低声道。
    “我见过樟灵溪里的龙君。”
    对上潘寻龙希冀的眼睛,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龙君的身边有两个待如珍宝的龙太子和小龙女,是对龙凤胎小童,他们唤作小南小北。”
    潘寻龙瞪大了眼睛,眼里无端的却有泪珠滚落。
    小南小北……
    寻龙寻龙,他真的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