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第 64 章

作品:《在古代打更的日子

    此时天色尚早, 张员外和施芸娘就是再心急,也没有这时候便上门的道理。
    张尚志吩咐厨房的婆子煮了新鲜的瘦肉粥,又做了几盘小菜, 招呼顾昭和桑阿婆,热络道。
    “来来,别客气,咱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张尚志说完, 又给自己添了两个炊饼。
    他重重的咬下一口,瞧见施芸娘拿着汤匙搅了搅稀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禁安慰道。
    “娘子, 多少吃点, 回头才有力气和他们掰扯。”
    “相公说得对。”施芸娘闻言深吸一口气,也拿过桌上的一块炊饼, 重重的咬下一口。
    顾昭去灶间为桑阿婆打了一碗白粥。
    “阿婆,给。”
    “粥有些烫口, 稍微凉一凉再吃。”
    顾昭在桑阿婆那儿待了好几日,知道她晨时的时候吃得清淡, 一般是不吃肉类, 也不吃蛋的。
    桑阿婆微微颔首, “多谢,顾小郎也吃。”
    她开始吃后, 顾昭也舀了一汤匙的肉粥。
    张家的厨娘手艺好,她将瘦肉切丁,又添了松花蛋,粥浓稠香滑,每一粒都绽开了米花, 好似化在了稠粥里。
    这一汤匙的皮蛋瘦肉粥,吃起来肉嫩蛋滑,咸香可口,沉寂了一夜的味觉都被唤醒了,分外的舒坦。
    ......
    一行人吃饱,天光大亮。
    张员外吩咐小厮套了马车,车轮磷磷滚动,往施芸娘的娘家去了。
    施家离张家并不远,从上马车到下马车,约莫也就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张员外:“小心小心。”
    顾昭下了马车,和张员外一起将桑阿婆搀扶下来,这才有空瞅了瞅周围。
    通宁镇的水路不如玉溪镇多,这一片不见内河,倒是在屋舍不远处挖了一口方形的池塘。
    此时是夏日,池塘里三三两两的荷花迎着朝阳微微绽开花苞,树上蝉鸣阵阵,池塘里头一片蛙鸣。
    凉风吹来,倒也颇为雅致。
    桑阿婆瞧见顾昭的目光,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
    顾昭收回目光,搀扶着桑阿婆等在马车旁。
    前头,张尚志已经上前拍门了。
    “有人在家吗?开门了,是我,尚志啊。”
    砰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早晨的清静。
    马车旁,顾昭低头思索。
    怪哉怪哉。
    刚才见到这一方的荷塘时,清风吹来,荷花微漾的夏日时光悠闲,她第一眼瞧到的不是荷花开得多美,反倒想的是书上瞧过的一句风水俚语。
    门前见方塘,做事多荒唐!
    ......
    顾昭抬起头,视线落在张尚志拍个不停的原木色大门上。
    迟疑了:……荒唐?
    ......
    “谁呀。”这时,院子里头传来一声年迈的老妇声音。
    伴随着“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老妇人老钱氏从里头探出了头。
    她穿一身布衣,头发还有些乱,手掌间带着黑灰,显然方才还在灶间做活。
    “啊,是尚志和芸娘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快快,跟阿娘进屋,用过膳了没有?嗐,你们两个也真是的,回来也不说一声,家里啥都没有准备呢!”
    老钱氏瞧见张尚志,原先耷拉的老脸一下便绽开了一朵花,热情的要去拉张尚志的手。
    张尚志:“娘。”
    他有些讨饶一样的瞧了一眼自家娘子。
    施芸娘连忙上前,一把拉过张尚志,将自己的手往老钱氏的手里塞。
    “娘,我和相公今儿回家有事呢。”
    “展平和弟媳妇呢?”
    老钱氏被施芸娘拥着往院子里头走去,她扭头瞧了一眼张尚志,见他离自己好几步远,这才死心的转回了头。
    嘴里不忘唠叨埋怨道。
    “作甚作甚,我和女婿亲香亲香,你也拦着?”
    “哪里有你这样当闺女的?”
    施芸娘忧心忡忡,喊了一声,“娘,别闹了,今儿真有事呢。”
    ......
    这边,张尚志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顾昭和桑阿婆苦笑道。
    “老丈母娘太热情了,太热情了。”
    每次多说几句就拐到小舅子头上,嘴里明着数落,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自己带着娘家妻弟发财。
    张尚志苦脸,“问题是回回都带不动,眼高手低,家底都赔薄了。”
    顾昭理解的点头。
    亲戚相处本来就是一门大学问呢!
    顾昭伸手要去搀扶桑阿婆,桑阿婆摆了下手。
    “不用,我自己走。”
    说完,桑阿婆跟上张尚志,一行人朝施家的堂屋走去。
    ……
    堂屋里。
    施展平和俞昌娘也被唤来了,夫妻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视线扫过顾昭,又落在桑阿婆身上。
    最后,他们瞧着张尚志,目露不解。
    施展平:“姐,姐夫,今儿怎么来了,这位阿婆是?”
    他掠过半大小子的顾昭,直接问张尚志,面生的桑阿婆是谁,显然,在他眼里,顾昭只是桑阿婆带来的小辈罢了。
    顾昭半点不介意,她上下打量了施展平一眼。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和施芸娘有几分相像,面皮白皙,虽然三十有五了,却还是长手长脚的俊朗模样。
    许是顾昭一行人来得急,施展平刚刚起来,脸上还有一点睡觉的红印子。
    张尚志板着脸:“这是玉溪镇的桑阿婆,顾昭顾小郎。”
    “这样啊。”施展平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是泪意,他拿起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
    “姐夫见谅,昨儿天热,我夜里睡得有些不踏实,这下还有些困意呢。”
    他草草的冲桑阿婆点了点头,又冲顾昭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顾昭和桑阿婆也回了礼。
    ......
    张尚志环顾过堂屋,见施家除了老丈母娘这会儿在灶间忙活,老丈人、施展平和俞昌娘都在。
    他面上沉了沉,眼睛扫过众人一眼,开口道。
    “今儿我和芸娘过来得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弟媳妇一件事。”
    “我?”俞昌娘有些错愕。
    施展平也有些意外。
    张尚志点头,“恩。”
    俞昌娘莫名的有些不安,她的手绞了绞帕子,扯了个笑容,故作镇定的开口道。
    “姐夫,您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说。”
    张尚志深吸一口气,这才沉声道。
    “昨儿是我家兰馨结阴亲的日子,你们做舅舅舅娘的心里有她,特意带了元宝纸衣过来,我和芸娘心里都十分的感激。”
    “昨儿夜里,兰馨回了魂,我和芸娘这才知道,她在下头这十三年来一直不安生。”
    张尚志虎目如炬,带着怒意,一字一句的问道。
    “弟妹,当初孩子病得厉害的时候,你和孩子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说我们不是阿爹阿娘,反而是姑爹姑妈?”
    张尚志这一问,如平地里砸下了一道惊雷,惊得俞昌娘心中一跳。
    她手中的杯盏顿时拿不稳了。
    瓷杯和盖子簌簌碰个不停,俞昌娘心惊,颤抖着手将它重新搁在了桌上。
    张尚志一行人一看,哪里还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
    小张姑娘已经投胎了,张尚志方才这般说法,也只是诈一诈俞昌娘,不想当真有蛛丝马迹出来。
    施芸娘焦急,她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怒道。
    “兰馨说的是真的?”
    “是你,是你偷换了孩子?……兰馨是你的孩子?”
    俞昌娘好不容易控制下来的手又抖了抖,她忙不迭的否认,道。
    “不是不是!我没有换孩子!”
    顾昭的视线扫过俞昌娘旁边的施展平,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他陡然拽紧的手骨骨节上。
    心里意外了。
    这......也是个知情的吗?
    施芸娘不相信,她提高了声音,斥责道。
    “不是的话你抖什么手,啊?你说,你是不是心虚了?”
    俞昌娘不承认,“我没有!”
    旁边,施展平扯了个尴尬的笑容,上前护住俞昌娘,打着圆场道。
    “好了好了,阿姐,姐夫,你们浑说什么啊?什么兰馨是我们的孩子,兰馨那是你们的孩子!昌娘说她没有换孩子,这,这定然是误会了。”
    施芸娘悲愤,“阿弟,你瞧她,她的手都抖了,要是没有做亏心事,她的手抖什么抖?”
    施展平硬着头皮的叫屈,“姐,姐夫,这还不是怪你们?你们说什么兰馨的鬼魂回来了,这大白天的说鬼,渗人得紧!”
    “你说昌娘一介女流,她能不害怕吗?”
    “再说了,听到这话,别说她了,就是我一个大男人都是怕的,你们瞧瞧我这手,眼下是不是也是抖的?”
    施展平伸出自己的手,上头骨肉匀称,此时也微微的在打摆。
    施展平苦脸,抱了抱自己的胳膊,扫了扫上头的鸡皮疙瘩,无奈道。
    “阿姐,姐夫,你们别胡闹了。”
    俞昌娘扯了个笑容,“是啊,阿姐姐夫,我打小就怕那些鬼啊虫啊的,刚刚听你们说什么兰馨回魂之类的话,我心里瘆得慌!”
    “兰馨怎么会是我的闺女呢?”
    “丹珠和兰馨......丹珠才是我的闺女啊。”
    说到这,她眼里一下便浮起了眼泪,哽咽不已。
    “丹珠丢了,我这几年心里难受得慌,那是半点不敢去想去提孩子,想起她来,我这眼睛便控制不住了。”
    俞昌娘带着哭腔,“你们说我换了孩子,可是我换孩子作甚?施家家里是比不上张家富贵,但养一个女娃娃还是成的,别的不说,她们只是闺女啊,倘若是儿子,你们还能说我是为了占你张家的财!”
    “......闺女再宠,养大了也不过是一副嫁妆的事,我何苦来着,要去换了自己的闺女儿?”
    俞昌娘说着说着,便拿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肚子,哭道。
    “那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啊,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
    “娘子......”施展平面露痛苦和惭愧,“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本事,嫁给我,你受罪了。”
    他伸手将俞昌娘砸肚子的手拽住,心疼的放在自己的心口。
    “相公......”俞昌娘眼里泪光闪闪。
    “娘子。”施展平一脸的惭愧。
    ……
    片刻后,施展平抹了一把脸,转头将目光对上张尚志和施芸娘,带着一层薄怒和委屈。
    “姐,姐夫,我知道这几年我不争气,家里全赖姐夫和阿姐的帮衬,但咱们一码子事归一码子事,我和昌娘再感激你们,也不能遭你们这样的污蔑!”
    张尚志和施芸娘没有说话,只一张脸气得又白又红,显然怒意不浅。
    ……
    堂屋的太师椅上,施父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扫过顾昭和桑阿婆,再看向张尚志时,他拍了拍桌子,唬道。
    “胡闹胡闹!”
    “芸娘你也是施家人,尚志你是我家女婿,算做施家半子,就算再有什么事,咱们关上门说话啊。”
    “眼下还有外人在,你们就这样对待弟弟弟媳的?你们是在审犯人吗?啊!还有没有把我这个老骨头放在眼里了?”
    外人顾昭、外人桑阿婆:......
    张尚志急了,“爹,你浑说什么!”
    “桑婶儿和顾小郎不是外人,这是我请来的贵客。”
    他目露担忧的瞅了顾昭和桑阿婆一眼,就怕被施父这么一说,两位高人怒而摔袖离开。
    待看到桑阿婆和顾昭面上没有露出芥蒂模样,张尚志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沉了沉心,倏忽的向顾昭拱手,开口道。
    “还望顾小郎助我。”
    原来还在张家的时候,他们一行人便想过了,倘若俞昌娘真的做了这等换子的恶事,那是咬死了都不会承认的。
    顾昭提及可以用真言符,原先张尚志还顾念亲戚面子,眼下已经别无他法。
    顾昭将符箓递了过去,沉默不语。
    真用上了这真言符,不管结果如何,张施两家亲家是别想再做了。
    撕破脸,在用了真言符的那一刻便开始。
    ……
    施芸娘一把拉住张尚志,面上露出坚毅。
    “相公,我来!”
    这是她的娘家,更是事关她的闺女儿,倘若最后要和娘家交恶,也该是她施芸娘出面。
    她家相公帮施家够多了,这等夹心之事,她施芸娘自己做!
    施芸娘不待张尚志说话,一把抓过顾昭手中的符箓。
    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将这符箓朝俞昌娘扔去。
    施展平站在俞昌娘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阿姐扔了什么东西过来,但这并不妨碍他伸手挡了挡。
    在众人的目光中,折叠成三角形的黄符倏忽的伸展,漂浮在俞昌娘和施展平的头上。
    符箓滴溜溜的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倏忽化作莹光点点。
    施展平和俞昌娘愣住了。
    高堂上,施父也站了起来,目露诧异,“这,这是什么?”
    顾昭瞧了一眼符箓中的两人,虽然符力被一分为二,但眼下两人心神震动,真言符还是可以的。
    顾昭低声,“张员外,员外夫人,就是现在。”
    施芸娘一拍桌子,喝道,“俞昌娘,你为何要换了我儿?”
    这一声喝问,就像是惊雷落到了俞昌娘的心里,她面露痛苦,睫羽轻颤,有心想要反抗,却又无法控制的张口。
    “因为我恨!我好悔好恨!”
    俞昌娘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嘴,然而,已经迟了。
    她这一句话就像是打破了沙漏,里头尘封掩藏的旧事顺着那破口的小洞,一骨碌的往外倾倒。
    俞昌娘张嘴:“……我好恨,明明是我和张家先说亲的,到最后,到最后却是阿姐嫁给了姐夫。”
    “姐夫过日子踏实,眼瞅着家里是一日富贵过一日……”
    “而展平呢?那就是一坨马屎,屎皮面光,里头包着老糠,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我已经过不上那好日子了,如何忍心再让我怀胎十个月的闺女儿跟着我一起受苦?”
    施展平受伤:“娘子......”
    他哪里就是马屎了?
    “原来……这么多年来,我在娘子眼里就是一坨马屎吗?”
    心里话说出来了,俞昌娘也不管不顾了。
    她放下捂着嘴的手,只觉得要把憋在心里的这些话都倒个干净才痛快。
    “呸!屎还能肥地,你一个孬人能干嘛?”
    “做啥啥不成,家里的活儿你做了吗?眼高手低的孬货!靠着你,要是真的靠着你,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你还不如一坨马屎呢!”
    施展平被这一口一个屎唾骂得蔫耷了。
    ……
    “你浑说什么!”施芸娘气得脸都涨红了,“你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施芸娘也提高了嗓子,插着腰指着俞昌娘的鼻子骂,原先的好气度早就不见了,显然被俞昌娘的话气疯了。
    顾昭和桑阿婆悄悄的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就怕被殃及池鱼。
    ……
    施芸娘气怒,她一双眼眸好似要喷火,眼睛扫过众人,就连施父都往后缩了缩。
    “我当初为何嫁给相公,这事不过二十来年,你们就都忘记了吗?”
    “你,说的就是你!”施芸娘指着俞昌娘,继续道。
    “当初你俞家和张家是说了亲,可是,也是你自己嫌弃相公不如阿弟俊朗,亲事都说成了,你还和阿弟黏黏糊糊的。”
    “后来被人瞧见了,张俞两家的亲事才作罢的!”
    “也是因为这样,我们施家亏欠了张家,阿爹阿娘,你们眼里就只有弟弟,明明是弟弟行为不检点,和说了亲的小娘子黏糊,最后反倒将我嫁到了张家。”
    “就为了在乡亲间的面子,不让大家说嘴我们施家!”
    施芸娘说起往事,眼里还有水光掠过,显然当初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施父悻悻:“你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嘛!日子多富贵啊!”
    施芸娘恨恨的收回了目光,心也冷了下来。
    张尚志拍了拍施芸娘的后背,安抚道。
    “好了好了,这事就不提了。”
    施芸娘恨声:“罢罢,待这件事情了结了,这娘家,我不回也罢!”
    她转头看向俞昌娘,俞昌娘目露痛快,继续倒出心里的话。
    “你把我的闺女儿养没了,我还养着你的闺女儿做什么?八月十五的灯笼宴,她还能瞧灯笼宴……呜呜,我的兰馨,我的兰馨小小的身子装在棺椁里,她一个人在下头该多害怕啊,呜呜。”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俞昌娘一连三声的问凭什么,眼里的泪花簌簌掉下,神情凄厉狰狞,不是恶鬼却似恶鬼!
    这话一出,施芸娘险些昏厥,张尚志一把搀住了她。
    施芸娘颤抖着手,难以置信了。
    “是你,是你丢了丹朱?”
    俞昌娘畅快,“是啊,我丢的,我瞧着人家抱着她走了,我知道她被卖了,这么多年,我还知道她被卖到哪里了?”
    “画舫,丹珠被卖到了画舫,哈哈哈!通宁县镇大员外家的千金,她居然成了画舫的妓子!”
    “哈哈哈!你们说可不可笑?”
    “你!”施芸娘两眼一翻,眼瞅着就要晕过去。
    张尚志急急掐人中,焦急不已。
    “娘子,娘子。”
    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俞昌娘,放话道。
    “你等着,回头我们便去告官!你这恶妇,你就等着牢底坐穿吧!”
    张员外瞪了瞪俞昌娘,眼睛阴阴的扫过施展平和施父,明显在怀疑这两人是否也是知情的。
    施父心里苦涩,“尚志啊,别这么看爹,丹珠就算不是我的孙女,那也是我的外孙女……我是人,不是畜生!”
    施展平有些神游于外,面容上恍恍惚惚。
    不知道是不是还接受不了自己在娘子眼里,居然还不如一坨的马屎。
    一时间,堂屋里除了俞昌娘掩脸又哭又笑的声音,其他有些安静。
    张尚志强忍心痛,“娘子莫急,咱们这就去寻丹珠回来......”他眼里有泪意,吸了下鼻子,囫囵道。
    “咱们张家的闺女,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张家的闺女......”
    他顿了顿,眼睛瞥过坐在旁边的顾昭,又想起顾昭说的话。
    狸猫换太子,不论有没有这事,那太子的生辰八字,都是亡故之人的生辰八字。
    张尚志哽咽,“咱们给闺女立坟,年年供奉,不让她做孤坟野鬼。”
    施芸娘回神,一把拽紧张尚志。
    “是是,得给闺女儿供奉!”
    孤坟野鬼......那是要饭鬼啊!
    她怎么舍得让闺女儿生前受罪,死后还要受罪!
    “顾小郎......”施芸娘将目光看向顾昭,正想问话。
    突然,施芸娘发现,顾昭的目光一直落在施展平的身上。
    施芸娘心里一个咯噔。
    她阿弟,她阿弟是不是也有不妥。
    顾昭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施展平,你做了什么恶事?”
    施展平一下便僵住了,神游的魂也好似回来了。
    方才,真言符的符力散漫而下,不单单俞昌娘,施展平也在其中。
    听到顾昭的话,施展平不受控制的开口了。
    “我,我瞧着昌娘生的丫头瘦瘦小小,身子骨好似不太好,施家财薄,不如张家富贵,我想着是不是,是不是让她去姐姐姐夫家......我,我换了孩子。”
    施展平说完,垂头丧气模样。
    施芸娘和张尚志有些失望,这事他们方才就知道了。
    俞昌娘还在那里捂着嘴又哭又笑。
    顾昭面露困惑,“不是,你们不觉得有点不对吗?”
    张尚志:“顾小郎,哪里不对了,您说。”
    ……
    桌上搁了两个青瓷的茶盏,方才老钱氏端给顾昭和桑阿婆的,这是待客的茶。
    顾昭伸手,一手碰一杯茶盏,开口道,“俞昌娘换了孩子,那便是这样。”
    桌上的茶盏换了个位置。
    顾昭继续。
    “然后,施展平也换了孩子。”
    顾昭又将茶盏挪了挪位置,她目光瞧着自己面前的茶盏,抬头看众人,不解道。
    “这样一去一来,不是等于没换了吗?”
    顾昭这话一出,砸得众人眼晕。
    捂脸的俞昌娘放下了手,红肿的眼睛一下便瞪得老大了。
    顾昭端起自己面前依旧属于自己的茶碗,喟叹道。
    “当然,要是你们两个是一起换的,那当我没说。”
    顾昭想起方才进屋前见到的那方池塘,心道。
    门前见方塘,做事多荒唐。
    这二人……很可能是做了荒唐事了。
    ……
    俞昌娘要发疯了,她一把拽起施展平的衣襟,着急不已。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换的孩子?”
    施展平结结巴巴,“就,就你生完孩子,阿娘将孩子洗干净了,咱们的是用蝴蝶蓝绣文的包被,阿姐家的用的是富贵牡丹花的包被,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将两娃娃换了。”
    “姑妈也是娘,孩子跟着阿姐,有富贵的日子过,我是舅舅,我也会好好待孩子的。”
    俞昌娘失魂落魄。
    张尚志和施芸娘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顾昭好心的补充道,“别管谁前谁后,只要是一来一回,这孩子就是各归其位。”
    施芸娘喃喃,“那,那丹珠是谁的孩子,兰馨又是谁的孩子。”
    顾昭瞧了一眼神情各异的众人,叹了一口气,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员外夫人,听他们夫妻俩这话的意思,不单单是你弟媳妇,他们两人都起了坏心思。”
    “唔,你弟弟施展平趁着你弟媳妇刚生完孩子,精神不济,最先换了孩子,这事他心虚,没有告诉旁人。”
    “回头你弟媳妇醒了,也起了坏心思,也将孩子换了……她不知道自己相公先前换过孩子了,这样一来,孩子就又被换回去了。”
    “一来一回,等于没有换。”
    顾昭:“所以,兰馨就是张员外你们夫妻二人的孩子。”
    “而丹珠......”
    顾昭瞧了一眼俞昌娘和施展平,喟叹道。
    “她是施展平和俞昌娘的孩子,也就是说,俞昌娘你丢了自己的孩子,还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
    “不!”俞昌娘不接受,“不可能,兰馨才是我的孩子,兰馨才是我的孩子,丹珠是姐姐家的!”
    她凄厉的哭着,一脸痛苦的去抓自己的头发,不断去扑打施展平。
    “你快说你快说,你没有换过孩子对不对!兰馨是我的孩子,丹珠是姐姐家的!”
    施展平原先不想说的话被顾昭戳破,他皱着脸,一脸苦相和无奈。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这时,夫妻二人才惊觉,为何孩子丢了,对方没有难过太久,更甚至后来很少提到那个孩子。
    因为,在他们彼此的认知里,那个叫丹珠的孩子不是他们两人的骨肉,而是姐姐家的。
    又因为心虚,两人很少谈及丹珠,谁愿意让同床的伴侣知道自己是这般恶劣的人?
    反而兰馨,他们误以为她是自己的孩子,每一次孩子的忌日,他们都会带着亲手叠的金宝银宝和纸衣,去张家烧给孩子。
    这一错误的认知,直到今日才真相大白。
    俞昌娘不肯承认。
    “不不,说不得后来又换了呢?”
    “孩子那么小,说不得后来又弄错过呢?”
    顾昭瞧了一眼,俞昌娘满头头发,面上已经有些神经和疯癫了。
    不过,她的这话一出,张尚志和施芸娘又提心吊胆了。
    是啊,孩子那般小,一前一后又只差了一日,这这。
    顾昭宽慰:“放心吧,不可能再错了。”
    倘若后换孩子的是施展平,俞昌娘还有可能再认出来,毕竟她是当娘的,一整日的要抱着孩子,孩子再像,被人换了,她也能看出来的。
    施展平便不一样了,他换了孩子便忙活外头的事情,偶尔瞧一瞧,早就模糊了两个孩子的模样。
    顾昭知道这个道理,俞昌娘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心里不肯认,拼了命的去挠施展平的脸。
    “够了!”施展平重重的将俞昌娘摔在地上,怒道。
    “你也换了,你也换了孩子!要不是因为你换了孩子,咱们家的丹珠还在姐姐姐夫家里做着员外郎的大家闺秀呢!”
    “哪里像现在,哪里像现在......哼!”施展平摔了袖子,别过头不再说话。
    “你们这是作甚,作甚吵吵闹闹的?”老钱氏听到动静进来了,瞧见这阵仗心惊。
    她的眼睛扫过众人,老花的眼里有着迷茫。
    施父重重叹了口气,拍了下桌子,怒道。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做孽了啊!”
    老钱氏着急,“到底是怎么了嘛!你们又不说,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可急死我喽!”
    施芸娘捏了捏拳,绷着脸将事情和老钱氏说了一趟。
    俞昌娘希冀的拿眼睛瞧老钱氏,道。
    “娘,娘,你和我说,丹珠是谁家的孩子?兰馨是我们家的孩子,对不对?”
    “造孽哦!”老钱氏拍大腿,“你俩多大的人了,咋还搞这等糊涂的事,害到了谁?最后还不是害到了自己的闺女儿头上?”
    “丹珠,丹珠怎么就不是你们的闺女了?”
    “她就是你们的闺女儿啊!”
    俞昌娘失魂落魄。
    施芸娘不放心的追问,“娘,真没搞错吗?”
    老钱氏:“怎么会错?兰馨是我抱回来了,丹珠是后头我接生下来的,我瞧得真真的,丹珠耳朵后头有一粒小小的红点,怎么会错嘛!”
    “我从来都没有搞错过!”
    顾昭叹道,真是门前一方塘,尽做荒唐事。
    这施家夫妻二人,旁的本事没有,倒是把自己的家闺女坑坏了。
    顾昭和桑阿婆准备离开,离开前,顾昭开口道。
    “那丹珠是你们自己的孩子,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把孩子接回来吧。”
    张尚志回神。
    是了,那八字是他家兰馨的。
    施父和施展面露迟疑。
    那孩子......她在画舫,那不就是流落风尘了?
    老钱氏拍腿,“丧良心嘞!快说快说,丹珠在哪里?我就是花了我的棺材本,也得把她接回来!”
    张尚志和施芸娘绷着张脸,脚步却停了下来。
    顾昭瞧了一眼张尚志,又瞧了一眼施展平。
    姑爹都比当爹的有担当,难怪张家富贵,施家落败。
    积善之家,必有庆余。
    ……
    桑阿婆叹了一声,“天亮了,老婆子该回去开店了,顾小郎,咱们走吧。”
    顾昭和张尚志告辞,“张员外,既然事情已经明了,那我和阿婆便家去了。”
    张尚志挽留,“到我家用个便饭吧。”
    顾昭看了一眼桑阿婆,桑阿婆摇头,“小盘小棋还在家,老婆子有些不放心。”
    顾昭悚然。
    是嘞!
    她出门也没有和家里的阿爷阿奶说一声。
    也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帮忙解释一二。
    顾昭连忙道,“我也得家去了。”
    张尚志无奈,只得送顾昭和桑阿婆到了门口。
    顾昭牵着桑阿婆的手,抬脚往前迈出一步,在那一瞬间,人途和鬼道短暂相会,一道飓风突起,风卷着顾昭和桑阿婆的衣物往上。
    不过一瞬间,两人的身影便淡去,不见踪迹了。
    张尚志收回目光,不住的喟叹。
    “仙家手段,仙家手段啊!”
    半晌,他转身回了院子。
    ……
    施家院子里。
    俞昌娘还在浑浑噩噩的喃喃,“......在靖州城的百香阁,我去年见过,那孩子一眼便认出我来了,她拉着我的手喊娘,叫我救她,是我,是我把她的手薅下去了。”
    “我知道是她......但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啊,我不知道......”
    俞昌娘痛苦的拽头发,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啊。”
    “当时,我的心里只觉得畅快,是我不对......我说我不是她阿娘,天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旁边的施芸娘听得心梗。
    她有心想要摔袖子走人,忍了忍,又将怒火憋住。
    罢罢,那孩子,那孩子总归可怜。
    施芸娘继续听下去。
    俞昌娘:“她还记得家里喊她丹儿,阁里的姑娘喊她丹娘,听说她跟了个姓冯的妈妈,呜呜,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施芸娘深吸一口气,怒道。
    “人在做,天在看,你看看你们俩造的是什么孽!就是可怜我的侄女儿了!”
    说完,她抬脚往外走。
    ……
    老钱氏捧着银子,一脚一踉跄的追了出来,“芸娘哎!芸娘哎!”
    池塘前,施芸娘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老钱氏颤抖的将手里的褡裢递过去,“闺女啊,我知道你生气了,女婿也生气了......别说你们,我都气得半死,这两夫妻是糊涂,但丹珠那孩子可怜啊......”
    老钱氏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了。
    是她没有教好养好儿子,还讨了个害家的儿媳妇!
    施芸娘叹气,张尚志抬脚过来,他接过老钱氏手中的褡裢,开口道。
    “成,看在孩子的份上,我跑这一趟。”
    他回头看了一眼宅子里头的人,眼里闪过厌弃,瞪眼道。
    “娘,我是念着你以前对芸娘的帮忙,但这展平,我张家是不会再往来了,我们就当没有这门亲戚。”
    “以后娘要是想芸娘和外孙了,就来我张家做客人,这施家,我和芸娘是不会再来了。”
    老钱氏落泪,“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脸。”
    张尚志和施芸娘的车马离开了,老钱氏还站在门口瞧了许久。
    片刻后,她的目光落在门前方塘的荷花里,那儿,花苞样的粉荷已经层层绽开,清幽的花香随着清风吹拂,缠绕鼻尖。
    老钱氏郁郁的叹了口气。
    怎么就这样了呢!
    太荒唐了!
    ......
    玉溪镇。
    顾昭和桑阿婆出了鬼道,又是一阵风起,顾昭微微眯了眯眼睛,伸手将桑阿婆搀扶住。
    “阿婆,小心。”
    桑阿婆摆手,“无妨无妨。”
    顾昭环看了下周围,这里是涯石街道的桑家附近。
    顾昭送桑阿婆回去。
    桑家店面的木板已经被拿开,开店了。
    店里,小盘小棋两兄弟坐在小杌凳上,一个百无聊赖的扇着大蒲扇,另外一个搬了个箩筐到面前,拿起架子上的一沓寿金,叠成莲花模样。
    瞧见顾昭和桑阿婆,两人眼睛亮了亮。
    “阿婆,顾小郎!”
    “阿婆,你早上去哪里啦?”
    顾昭跟着桑阿婆过去。
    桑阿婆:“有事出门一趟,好了,你们玩去吧,店里有阿婆看着。”
    小盘小棋跑出门玩去了。
    ……
    此时天热,烈日当空,蝉儿在树上嘶鸣,就连那青翠的绿叶也被晒得打了个卷,蔫蔫模样。
    顾昭:“对了阿婆,曲叔葬在哪里了,王娘子的金斗瓮还在王家搁着,他们既然已经结了阴亲,正好和曲叔葬在一起。”
    桑阿婆怔楞了下,片刻后,她的目光朝外头看去,视线落得很远。
    “小枫啊,他葬得可远了,在祈北郡城的长南山上。”
    原来,当初曲亦枫病重,桑阿婆带着他去了曲家,求曲家帮忙延请名医,后来曲亦枫没有救过来,曲家没有再放手,他的尸骨是葬在了祈北郡城的长南山上的。
    顾昭重复:“长南山。”
    这山她知道,她那姑爹卫蒙也是葬在这座山上的。
    桑阿婆叹气,“合葬......就怕曲家不肯。”
    顾昭不以为意,“曲叔自己肯就成,说不得他还想葬在咱们玉溪镇呢,回头带他回来。”
    桑阿婆失笑,“那敢情好。”
    片刻后,她收拢了笑容,耷拉的眉眼带着一抹忧虑。
    “只是曲家富贵,他们在祈北郡城里也不是普通人家,贸然上门,总是不妥。”
    顾昭心道,她可没想上门,要是曲叔开口了,她就偷偷挖回来。
    不过......
    顾昭眼睛转了转,拍着胸膛道。
    “阿婆莫怕,便是去了祈北郡城也不怕,我在那儿也是认识人的。”
    桑阿婆意外,“哦?”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祈北郡城的小郡王啊,我还救过他呢,郡王府豪富,如此说来,我也算是认识衙门里的人了,不差人不差人!”
    桑阿婆被逗得笑了笑,满是褶子的脸都舒展开来,“是是,顾小郎牌面大,不差人。”
    顾昭悻悻。
    怎么这般敷衍。
    她真认识祈北郡城的小郡王。
    孟风眠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