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62. 小鬼 咱们能做什么?

作品:《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朔风卷着漫天的雪花,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祝青君快步跑进了室内,被热气一激打了个喷嚏。

    苏喆抬起头来,未及发问,林风抢先来了一句:“姚景夏真的要在这个时候走?”

    祝青君将手放在火盆上边烤边搓:“嗯,大人已经给了他荐书了,金将军也写了封信,托那边的唐将军照看他。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就走。现在不走,过阵子更冷,听老人们说,再过几天这里的土都能冻结实了。”

    林风嘴里叼着根牙签,流里流气地说:“父仇,哎!要是天暖和点儿,我也想去帮忙的。”

    苏喆不客气地说:“就你的骑射功夫?”

    “别你啊你的,要说咱!”林风纠正道,“咱们几个,骑术都那样。”

    苏喆道:“青君比你强。”

    林风看了祝青君一眼,道:“也别太要强了,病了不是闹着玩的。”

    祝青君道:“咱们跟了来,不做事?看着别人做?那还来干什么?我还不如在京城为大人打探些街面上的消息呢!既然来了,能干的就得干。”

    苏喆道:“对!姚景夏又投军了。天一冷,阿翁身边看起来竟是北人更得力了。”

    他们一群南方人初到北地的时候还是秋天,当时觉得自己年轻,能扛得过北地的寒冬,一到十月,就把自己裹成了球。这回祝青君只是打了点喷嚏,最先生病的是胡师姐。

    胡师姐称得上是他们的师傅,一向是压着他们打的,哪知两场雪后,胡师姐先生病了,吃了半个月的药,又被祝缨勒令休息,才渐渐好转。祝缨于是命南方来的人暂时不要当远差,近来主要是派北地子弟当差。

    三人凑在一起正在小声商议,林风道:“可是军功最重,咱们能做什么?这该死的冬天,怎么也过不去!要不,找陈大郎和项二、项三他们商议商议?”

    苏喆道:“咱们手上的活计也很要紧的,我的意思,咱们把手上的事儿理会清楚了,才好找阿翁讨差使。”

    林风的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来,起先,祝缨手上人一多了就开始派活计。她以“协调北地输运”为由,将手中的人派了出去继续摸底。

    第一是驿路,第二是物产,第三是可供开垦的荒地。

    要开荒,就得知道哪里有荒地,哪里是可以耕种的,哪里人口稠密,有人手可以用。则反推一下,再与户籍簿、田簿对应,就可以印证隐田隐户。

    现在得汇总了。

    林风问道:“北人们都干什么呀?”

    苏喆道:“你看看人家,二百人里,就能凑出八十个自备铠甲的骑手呢,咱们就算出得起钱,一时也没这样的人。”

    林风又嘀咕了两声,祝青君道:“你们要真急,不如问一问卓郎君。”

    林风道:“他?我总觉得他斜眼看我,阴恻恻的。”

    苏喆倒了碗热奶茶,又给祝青君捎了一碗:“他才没功夫害你呢,他肚里主意可多呢。青君这主意真好!北人风光,他比咱们还上心。”

    祝缨拢共在身边带了几个南方来的人,随从们当然是南方人,但是总会被归入“仆役”一流,没有被计算在内。哪怕北地的官员里有十几个梧州人,数量上也比二百来号北人少太多了。

    苏喆等人还好,自认是祝缨的“家人亲戚”,卓珏心中是不安的。

    林风将笔一扔,道:“那好!咱们找他去!”

    祝青君往他的案上看了一眼,林风老老实实去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拢好,唤来自己的随从:“看好了这些,不许叫外人进来看着了。”

    三人才一同到祝缨堂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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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也在忙,秋收完了,秋赋也征收得差不多了,她就开始忙转运的事儿。一是将南方州县的余粮输北,以支应北方城池。为此,她亲自到了最北面的王刺史这儿,将行辕就定在这里了。

    她在这儿,南方州就得把她要的粮给送过来,数目不准的,得自己过来跟她解释。

    这个事做得就非常顺利。

    另一个则是郑侯的需求,到了冬天,转运军需果然需要地方上的协助。郑侯派了人亲随陪同一个偏将过来见祝缨,钱粮没跟祝缨要,但是要些人手,帮着运输。人正在驿馆里住着,立等着就要回信的。

    金良在一旁低声道:“我同他们打听过了,君侯那里才胜了一场。如今是为防胡人反扑。”

    祝缨道:“那是好事,先拔两千人,接下来恐怕还会有。”

    金良道:“只要补给能跟得上仗就好打了。”

    祝缨道:“祝文,去把包主簿请过来。”

    祝文撩开门上挂的厚帘子,一缕寒风溜了进来,火盆里的热气仿佛也晃了一下。须臾,热气又晃了第二次,包主簿跟着祝文进来了。

    包宜嘉三十八岁,可谓北地一位贤达。年轻时以贡士的身份到京城走了一遭,补了个外地的小官。没干几年父亲死了,就回来丁忧,出了孝还没排上个新官职,就一直赋闲在家。直到祝缨来了,在北地一通捞,袁刺史把他给送了过来。祝缨给了他一个行辕的主簿先干着。

    包宜嘉对祝缨是很礼貌的:“大人。”

    祝缨道:“来,有件事,我想必得你去做才好。”

    包宜嘉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祝缨道:“现要拔两千人给大军运输草料,天寒地冻的,一不小心人就没了,得有人跟着管。正好,姚景夏闹着要投军,让他与你一同到军前,你们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咱们是去帮忙的,能帮的一定帮到底。然而军中习气,多少带点儿暴脾气,也不能叫百姓受气。”

    包宜嘉领了个大活,心头一喜,道:“下官省得。只是两千人,下官怕不能胜任。”

    祝缨道:“是谦虚还是心虚?”金良在一旁咳嗽了一声。

    包宜嘉脸上胀红了一下,道:“谦虚。”

    “嗯,行,在我面前谦虚一回就成了,以后咱们都说实话。我看你能成,你不成也得成。”说着,给了包宜嘉一份文书,另给了他一封信,让他面呈郑侯。

    祝缨道:“这些北地子弟里,你可再择十人与你同行。”

    包宜嘉舒了口气,道:“是!”

    祝缨又说:“到了军前,不要生事也不要怕事。自己处置不了的,也不要硬顶着吃亏,派人回来报个信,我去交涉。”

    包宜嘉道:“必不辱命!”

    祝缨道:“不要这么板着脸,我上个月就让他们准备冬衣了,你带携两千套冬衣去,交给郑侯。就说,如今北地的日子也紧,只凑出这些来,请郑侯不要嫌弃。”

    包宜嘉微张了口,这事他是不知道的。

    祝缨笑道:“让人对你们好一些,空着手去可不行。”

    包宜嘉低头弯腰:“是。”

    “你们明天就动身。”

    “是。”

    包宜嘉也风风火火地走了,金良道:“用他?不是地方上的官员么?”金良知道军中的许多事儿,地方上征发的民伕,一般都是地方上征了人,由当地的某一官员带人过去,同时管理。

    “他与普通的北地子弟不同,那些毛孩子都没有出仕过,他是官员,有经验。他又是北地人,一定很关心自己的故乡。再说了,地方上的人也得用人啊!”祝缨说。

    金良道:“那您弄那些子弟,派下去不就得了?”

    祝缨笑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他们得先给我把活儿扛完了!”

    金良听了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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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祝缨为姚景夏、包宜嘉送行。

    姚景夏还穿着孝,双眼通红,对祝缨一抱拳:“待晚生报完父仇,若还有命,再来为大人效力!”

    祝缨道:“说点儿吉利。”

    姚景夏一噎,祝缨对包宜嘉道:“路上照看着他一点儿。”

    “是。”

    “去吧。”

    他们得出去,领上各县汇总到州城的民伕,再带上民伕去郑侯大营。

    祝缨则转回行辕,除了转运事宜,她还得安排明春的开荒以及为北地官员与吏部行文讨价还价。因为不用押运粮草,所以四州刺史不必着急赶到了京城去,他们都在等着祝缨给他们写个文书,好拿着去吏部应付。也因此,祝缨现在的令,各地执行得都还不错。

    回到房里,苏喆与祝青君便紧紧跟着她,祝缨看看苏喆、再看看祝青君,苏喆奉上了一个甜甜的笑,来给祝缨解披风。她的个头不高,祝缨却是个高挑个儿,苏喆抬着胳膊解开了扣儿,绕着祝缨往下扯披风。

    祝青君比她高一点,也来帮忙。

    祝缨往前迈了一大步,披风就滑了下来,笑道:“小矮子,一定有事儿。”

    苏喆不乐意了:“矮怎么了?”

    祝缨笑着往里走,祝青君抱着披风,用手肘戳了戳苏喆,苏喆回头,看到了林风与卓珏。她对卓珏打了个手势,祝青君挂好了披风,说一句:“我们接着拢数去了。”

    与苏喆并肩往外走,路过卓珏的时候说:“笑了。”

    卓珏点点头,跟上了前去。

    苏喆与祝青君没跟上去,与林风凑成一团,冷不丁三人头上都被敲了一记,祝青君反手挠过去,在陈放手背上留下了三道爪痕:“陈郎君?”

    陈放吹吹手背:“你们三个,又弄鬼呢?还戳着卓珏上去?他不用你们说,也会寻叔父说话的。就你们精!”

    苏喆小声道:“那……我们也不是不能说,就是……嗯……”

    陈放道:“就是卓珏本人放在那里,就是个理由,对不对?”

    林风瞪大了眼睛:“陈大哥,你看出来了?”

    陈放道:“你们那样儿,谁看不出来?咱们打个赌吧,卓珏要说的事儿,一准能说得成。”

    苏喆道:“不赌。陈大哥这么说,一定是有把握的。”

    “怎么他叫我哥,你也叫我哥?你不得叫叔父吗?”

    苏喆对他扮了个鬼脸:“不要在意小节嘛。”

    几人说了几句,便又各自回办事去了。

    室内,项安拿了一壶煮好的奶茶才倒了一杯,忽觉光线一暗,看过去见是卓珏:“卓郎君。”

    卓珏与她点个头、问个好,祝缨拿着奶茶喝了半杯,道:“来了?”示意项安再给卓珏倒一杯。

    卓珏行了礼,接了奶茶向项安道了声谢,然后对祝缨说:“大人,包主簿与姚景夏等人准去了军前了么?姚景夏还回来么?”

    “我答应过他的。”

    卓珏道:“如此一来,大人面前听用的人就少了。如果是个庸常的官员,大人不必亲自考试本地士子,此时也已能回京了。但大人不是常人可比,您心怀天下,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这就需要人手。”

    祝缨道:“这不是有么?多十个少十个,一样用的。”

    卓珏道:“不然,他们都是新人。下官还在县学的时候便听顾大人说起过大人行事,顾大人也是被大人带在身边调-教数载,方才有如今的精明能干。这些士子,且要再磨炼磨炼才能顶用呢。可您如今正是用人之时呀!不如……”

    “嗯?”

    “大人何不多任用已经用惯了的人呢?”卓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顾县令是您的学生,岂不更合用?”

    祝缨道:“他荐了你,你倒念这份情。”

    卓珏道:“不敢。下官如今是大人的人,第一是为大人着想。如今四州刺史虽然听命,实则别有心思。一则他们还要应付每年的考核,二则也是冷眼看您的行事,做到刺史的人,即使治民不行,心机恐怕是不缺的。”

    祝缨点头道:“唔,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的。”

    卓珏又趁机说:“您在北地,更趁手的还是咱们南人呐!您一到,他们必是摩拳擦掌,等着您的吩咐的。南士追随您最久,且北地士人比南人入仕也容易些。这些人,有自家长辈、有师承同门……南人只有您了。”

    祝缨道:“这话过了,朝廷任人唯贤,怎么会只有我?”

    卓珏道:“举荐必得相熟才好,咱们到哪儿识得这些贵人呢?唯有大人用心,雪中送炭。”

    祝缨笑笑,没接这个茬,反而说:“你去把陈放叫过来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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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珏去找到陈放的时候,苏喆等人也在,林风问道:“怎么样?成了么?”

    卓珏道:“似在可与不可之间门。不过也是,北地如今的情势,也是要多任用一些本地人才好。”说着,叹了一口气。

    林风道:“陈大哥,你猜得不准,义父没答应啊。”

    陈放手又痒了:“你想让叔父怎么说?听话听声儿。”

    卓珏道:“陈郎君,大人有请。”

    “我?哦,就来。”

    陈放到底敲了林风一记,快步去见祝缨了。

    他没有提几个小鬼的密谋,而是向祝缨请示有什么安排。祝缨给了他一个奏本,道:“这个再不发出去,他们四个能联起手来吃了我。你与他们一同上京,我派项乐与你同行,随行押解几个犯官。”

    这个奏本是详述这段时间门以来北地情状的,同时也为四州开脱,有了这个,四个刺史回京就能顺利地应付今年的考核了。上面写明了各州的收支,表明了虽然没有给把钱粮运出上缴,但是四州也不是一毛不拔,什么边境的重建啦、灾情的应对啦,四州都自行解决了。

    虽然没了给国家输送役力,但是修整了部分坏掉的驿路,协助输送军需。

    这两样可没朝国家伸手。

    中间门写了祝缨一段时间门做的事,以及北地父老的配合,又提到了随行人员的辛苦。

    后半部分是几个找死的鬼。

    让自首不自首,还以为祝缨再精明也不可能将每个人都查到,不幸还是被祝缨给查出来了。祝缨拿人,不问王郑,只问做了什么。拿下去几个人,于是有了空缺。祝缨又申请派员来,同时自己也有举荐。其中一个姓韩的知府被她押解进京,她推荐了顾同过来做司马、暂代一府事务,知府暂缺。

    陈放笑道:“此行何必是我?卓珏也可,项乐也行。我还是留下来,也好多斡旋一二。”

    祝缨道:“就是要你回京斡旋去。这件事,别人也干不了。”

    “是。”

    祝缨又给了他另一个奏本:“这是胡人的,你回去,如果政事堂问起,就告诉他们,我觉得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郑侯才胜了一场,胡人的反击就在眼前了。我要留一留,为郑侯协调一下地方。”

    陈放笑道:“便是您不提,朝廷多半也会这么想的。便是郑侯,也想不到您会给他送了冬衣过去。这样的事儿,我也是想不到的,又学到了一桩。”

    祝缨道:“可也不算什么,只盼他早些击退胡人,彼此相安无事才好。这么打下去耗费巨大,不是好事。”

    陈放不笑了,道:“是。”

    “我已派人请刺史们过来了,与他们碰个头就动身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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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史们都等着祝缨这份奏本,接到信儿就来了。

    王刺史是地主,先与其他三人碰了个头,说:“今天拿了个人,你们都知道不?”

    张刺史问:“谁?”

    阳刺史心道,也是倒了血霉了,说是自首之后有宽大,可这俩月就没停了算后账。偏偏北地都说他“仁慈”,说什么“爱民如子”,说什么“与人为善”,说什么“明察秋毫”。

    张刺史恹恹地道:“我那儿的韩琨。”

    “诶?”

    张刺史道:“心存侥幸,跑过去自首。”

    袁刺史道:“这不是挺好?如何又拿了?”

    王刺史撇了撇嘴:“只自首收受了些贿赂,哪知被当面问:卖放人命的事就不说了?你们说,这天使真有天眼?这都知道了?”

    阳刺史斜了他一眼,心道:装什么装?他那二百地头蛇是摆设?

    张刺史道:“贿赂不是大事,眼下的情形,卖放人命,只要自查自纠了,也能从轻发落。可人家说了,骗我?我能饶了你?啧!你们没看给我的公文写的:冥顽不灵,执迷不悟,妄图瞒骗天使,辜负陛下网开一面之恩,是自寻死路。”

    袁刺史道:“天使是个明白人就行,你我还是快些拜见,早早进京的好。”

    阳刺史道:“妙极,这几个月北地就交给他,有事也是他的事了。”

    袁刺史道:“今年你那里是轮到别驾的吧?”

    阳刺史一噎,王刺史笑道:“巧了,我们今年都是自己去。”就剩阳刺史在北地陪着祝缨过年了。

    阳刺史郁闷异常,陪着三人见了祝缨。祝缨不但有奏本,还有有嘱咐:“我这里有一封信,让大郎陪同几位去姚尚书家,你们先去见他,或可顺利些。”

    三位刺史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陈放陪同几人进京自不必说,北地离京城比梧州还近些,几人将到京城的时候,祝缨这里接到了郑侯来的好消息——他打了个胜仗。

    郑侯派了唐善来,金良接了,两人勾肩搭背到了祝缨面前。唐善递上了郑侯的书信,笑道:“君侯说,大人赠的两千套冬衣可顶了大用了。这功劳有您的一份儿。”

    祝缨道:“如许大军,才两千套冬衣,君侯派功,我不敢认。”

    唐善道:“就知道您会客气。还有粮草转运、营垒加固,没有您,这些都没这么顺利。”

    金良道:“都是自己人,你们就别这么客气啦!”

    唐善道:“不客气、不客气,所以这个,大人也就不要客气啦!”

    祝缨看着他递过来的单子,问道:“这是什么?”

    “孩儿们也有些缴获。”

    祝缨一看单子,上面写着牛羊若干,皮毛若干,还有些奴隶、粮草?

    祝缨问道:“这还有粮草?大军不留着么?”

    唐善笑道:“当然有粮草啦!他们胡人也有些是耕种的,也有些小城。城门锤开,进仓一装!这一份是给您留的。”出外打仗的战利品,就没有全部如数上交的,都会留一部分。

    祝缨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金大哥,陪唐将军喝两杯。”

    “好嘞。”

    祝缨看一眼单子,唤来卓珏:“这些粮草之类先入档,拨给边境充裕仓储。”:,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