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3章 行家

作品:《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533章 行家
    祝煉腹诽着聽陳萌的敘述,等陳萌喝了口茶潤喉,停頓了一下,在陳萌再一次看過來的時候,祝煉恭敬地問了一句:“不知道您的意思是?”
    陳萌道:“如今只好還是依禮而定了,這是最不容易出錯的。”
    祝煉道:“那?”
    陳萌道:“中宮……”
    祝煉越聽越覺得這些無趣,如果是沒有南下之前在京師裏,能夠參與這樣的讨論足以讓他興奮。在安南呆得久了,他倒覺得這皇家的事、誰繼位沒那麽重要了。
    祝纓常常說,誰做皇帝對大政是有影響的,當然不能無視他,還是要了解、研究他,以便應對的。更是常常說,不該将一切都寄托在某一個人身上,尤其他還不是憑本事而是憑投胎才能讓人知道的。祝煉深以為然。
    他問陳萌:“嚴昭儀之子居長,不好麽?”
    “他有點像他的父親。”陳萌含蓄地說。
    祝煉心道:就是說,有點小聰明,但是急功近利沒耐性?那确實挺愁人的。現在國家可真是寧願要一個傻子當傀儡皇帝,也不能要一個沒有自知之明拖後腿的。大家可是被現在這位禍害得不輕。
    祝煉道:“老師遠在南方,消息一來一回,只怕消息不及時。老師的心意,晚輩不敢妄度,不過近年來老師愈發自然潇灑,不拘于物了。”
    陳萌心道,你就說她現在不想給皇帝臉了呗。
    祝煉微微躬身。
    陳萌道:“我知道啦!你回去的時候若有眉目,你再來取我書信帶回去。若還沒有端倪,你回去告訴她,我只好相機而動了。”
    “是。”
    祝煉在京城轉了一圈,并沒有像王叔亮提醒的那樣老實窩着不出來。皇帝對祝纓有成見這事兒,絕不會因為他不蹓跶了就有所改變。皇帝現在又不能把安南怎麽樣,他就接着逛了。
    祝纓昔年舊人凋零不少,大理、鴻胪、戶部等處祝煉認識的老人也故去了一些,他一一致禮問候其家人。戶部現在也不與羁縻州争論稅賦多少了——羁縻州不歸他們考核。以前,姚辰英能跟祝纓讨價還價,那是他的現在,現在沒人有這個面子了。
    祝煉又去了一趟姚府,意外得知一個消息,姚景夏認了姚辰英做義父。姚府的帖子是姚景夏親自送來的,說的就是:“義父請使君過府一敘。”
    祝煉順勢一問,姚景夏本與他認識,也就說了:“如今政事堂,唯義父曾領兵西陲,只有他能理解北地的苦楚。”
    祝煉了然。
    兩人去了姚府,姚辰英比之前老了一點也胖了一點腫了眼泡,俨然一個标準的丞相模樣了。祝煉也知道,姚辰英是個“黃老派”的,他不願意一切有變動,既如此,便聽姚辰英講。
    姚辰英卻沒有再講老一套,而是問他:“你老師可曾說起王、施二位的主張,可行不可行?”
    祝煉恭敬地道:“老師說,世人的想法都是好的,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王、施二位倒不像無能之人。”
    姚辰英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啦。回去問你老師好,告訴她,能維持的事我會維持的,能護的人,我盡量護住。”
    “是。”
    姚辰英又說:“鹽務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祝煉說,“相公有話,我一定帶到。”
    “前任已經調回,朝廷要換新人。”
    祝煉馬上說:“餘清泉那樣的,咱們可受不了。”
    姚辰英唇邊泛起一點笑影來:“當然不是他,我有一封信,你為我帶給你老師。”
    “是。”
    姚辰英一面拿信給他,一面說:“我看陛下要見你,說什麽,你都聽着,不必反駁。陛下心思靈動,聽過就算。”
    “是。”
    姚辰英也很忙,除了日常政務,他現在得扛着冼敬,于是讓姚景夏送祝煉出府。兩人又閑聊了幾句,姚景夏道:“上覆節帥,千萬保重。”
    “你們也是。”
    ……——
    姚辰英透的消息是準确的,過年前幾天,皇帝果真召見了祝煉。
    皇帝對祝煉的印象很淡了,祝煉一看皇帝也有些認不出來了。祝煉顯出了點歲月的痕跡,須發摻了幾許白線,皇帝整個人胖了兩圈,凸出一個肚子來,腰帶系在圓鼓肚子的下方,也像極了畫像裏的帝王姿态。
    祝煉的樣子還算受看,雖不高大,倒也周正。在大殿裏看着一個男人,總比看到一個女丞相讓皇帝更舒服些。皇帝更顯得和藹了幾分,照例先問他路上辛苦。
    祝煉道:“新路開通,比以往輕便多了。”
    皇帝對新路也很感興趣,詢問了日程,又問沿途。祝煉道:“比往年省了一半的時間,因大家都往京裏來,沒有人少的時候走得快。臣只顧擔心賦稅,未及着心其他。”
    皇帝道:“昔日蠻荒之地,如今也成糧田啦。”皇帝竟然還接着誇了安南治理得很好,說是官員都不錯,沒有辜負朝廷。
    祝煉恭敬地低頭彎腰,總疑心皇帝犯了什麽毛病,居然誇安南了?有詐!
    皇帝續道:“節度副使祝青君,是那個祝青君嗎?”
    祝煉的耳朵立了起來:“是。”
    “也是員女将,她在祝纓帳前效力多年了。起先有人還對我講,怕祝纓有什麽癖好,豈料全猜錯了,她是個女子,身邊自然會有女子了。不過呀,祝青君不是武将麽?安民理事,應該是你所長呀!你入仕便做的是親民官,安南可為祝纓副者,應該是你呀。”
    “老師比我們高明,老師怎麽安排,總有她的道理。我既不如人,聽命就是。”祝煉聲音平平。
    皇帝心道,這也太鎮定了,過于鎮定反而是一種不鎮定。他又緩緩地說:“安南與西番接壤,如何能不用心呢?你是棟梁之材,勉之,勉之!”
    祝煉依舊恭敬地領訓。
    皇帝又感嘆了一句:“祝纓,怎麽想的呢?”
    老師選青君,又定以後繼任章程,就是為防止有你這樣的敗家子吧?祝煉頭是低的,白眼是翻的,打死也不接皇帝的話。
    皇帝卻點到為止,又給了豐厚的賞賜,才讓祝煉回去。祝煉匆匆出了皇宮,站在宮門外大口地呼吸着,吸吸鼻子,無故覺得鼻端總有一股腐朽的氣味,揮手在面前扇了扇,板着臉回到了住處。
    賞賜還怪有講究的!祝纓是頭一份兒,衣料、玩器、金錢之類,接下來應該是青君的,不過皇帝把青君的與祝煉的列為一等,下面才是趙蘇等人依品級而分發。
    你什麽時候去死一死?祝煉心想。
    望着天上飄下的雪花,祝煉裹緊了皮裘,由衷地懷念起安南的新年。安南的新年,年味兒不如京城重,近年來才漸漸顯出重要來。自成家後,有何月明操持,博州刺史府的新年也溫馨又熱鬧。
    害!也不知道她們在幹什麽。
    ……——
    何月明在博州過年,祝纓原本打算接她到幕府的,何月明卻認為自己也是領官授職的,無事就應該在博州,不應當因為自己丈夫出差了,自己就能去幕府呆着,荒廢了本職。她只請求祝纓把她的父母給送到博州,一家三口有個照應。
    祝纓見了她的信,真派人給親家送去了博州。
    郎睿北上,祝纓就把阿發也送回塔朗縣去過年,蘇喆也趁假期回了老家,身後跟着個祝明。刺史們都沒有過來,各自在州裏主持新年,與民同樂。
    幕府裏也放假,各州縣選上來的官吏,留了幾個當值的,其他人也都回去了。好在幕府幫傭、護衛多半落戶西州,幕府未見冷清。
    祝纓這裏,劉遨、劉衍都在,除夕這天,祝青君又派人把劉昆送了回來。姑姪三人都極高興,見了面,先拉着手原地蹦個不停,發現“輕狂”了之後,拍拍臉頰,開始請纓:“節帥,我們來幫忙布置吧!”
    之前的年,她們也戴孝,祝纓這兒沒了花姐也沒人收拾。如今姑姪三人輕裝上陣,又教怎麽剪紙作擺設,又講怎麽布置吉祥景兒。
    杜大姐看着年輕姑娘飛來舞去,心情也好了一些,笑道:“安南新年有花兒,不用紮紙絹的。”而且紙啊絹的還挺值錢的,不好太浪費。
    劉遨一拍腦門:“哎喲,真是,差點忘了。北方紮假花兒,就是因為沒有。如今有了真的,誰還要用假的?”
    三人雖忙過年,也不忘敘舊,說着說着,便成了互相聽取工作經驗了。劉昆便說:“人真有賢愚,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麽人都說太翁年輕時一腔熱血,要教化萬邦的,後來變得言辭犀利。”
    她也是,忒想教所有人都成個文明開化的,可有些人,哪怕語言通了,大家都說同一種話,他偏“聽不懂人話”。
    給劉昆氣得夠嗆。
    不過也有有趣的事情,譬如一些詩歌,有唱希望有情郎的、有唱盼丈夫死的還有唱罵媒人的。劉遨與劉衍聽了都是一笑,劉遨問道:“本地各族,難道沒有傳說?”
    “你說哪樣的傳說故事?”劉昆問,“我聽了一個,咱們節帥巡狩遇鹿的。”
    劉衍道:“我聽到奇霞族的傳說,有些類史。”
    “诶?”
    劉遨道:“安南設鎮這麽久了,竟沒有方志,我近來總在想,咱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總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著書立說是一其,那也不過是節帥體恤咱們,實在是為咱們揚名。咱們也當為節帥著史,至少是方志,記述功勳,傳之後世,不能埋沒!順帶将各族來由也記一下,唔……要搜羅往昔頭人的劣跡……”
    三人漸漸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湊到一處密謀了起來。劉昆在外,經歷更豐富,輕聲道:“何必羅織?你們道這些頭人起先幹什麽好事了麽?也就蘇、郎幾家歸化得早,如今好些。便是這幾家,四十年前也是人祭人牲的。”
    “豁!”
    劉昆道:“我到寨子裏,聽到得可不少,那裏,至今還有被頭人斫手斷足的。”
    “肉刑。”劉衍道。
    “對。”
    三人商議好一陣,都覺得此事是勢在必行的,真着當年的親歷者還在,盡量搜羅資料,才好動手。三個年輕姑娘,一想到以自己的年紀竟開始“著史”,不免又是一陣激動。議了個大概,便一同去找祝纓,因為過完年劉昆就要回普安州了,須得在走之前把這事敲定,她回普安州之後才好同祝青君講,讨要一些人、紙筆、經費,開始幹這個事。
    姑姪三人有點忐忑,劉遨先是問祝纓想安排什麽娛樂為引,說到講故事,再說到聽蘇喆講過阿蘇家的史詩故事。
    祝纓道:“你們三個?找我說故事?不用同我繞彎子,說實話,究竟打算說什麽事。”劉遨只好說:“想修方志,也會搜集各族故事。”
    祝纓笑了:“方志?你們是行家啊!想得周到。阿蘇家那個呀?我知道。”
    “啊?”
    祝纓笑笑:“來,我告訴你們。”
    正好,過年沒別的人事,幕府也放假,祝纓也閑,便從頭給她們講怎麽寫奇霞族的史詩神話故事的。也沒有撒謊,就是講得更動聽一點嘛!
    三人本就有此心,如今更是大受啓發,天擦黑,四個人捧着碗湊在一張圓桌上吃飯。劉遨道:“那,咱們就開始寫吧!雖然人手、紙墨都有些緊,但這個事是不能不幹的。我願拿出我的俸祿來……”
    祝纓道:“不用,府裏出。以前我做縣令的時候就有心修縣志了,到了安南事多,讀書人也不夠用。如今你們願意領職就好。”
    “咱們先收集……”
    四人一頓飯吃得很快,祝纓三兩下把胃倒滿,三個姑娘吃得都不多,劉昆飯量漲了一點,也只添了一次飯。吃完就又湊在了一起商議。三人讀書多,祝纓修過方志,先将篇章大類定下,剩下的就是往裏填內容。
    劉遨先問祝纓生年、父母祖上之類,祝纓道:“我的年紀倒有,別人的都沒有啦。祖先名字也要有嗎?”
    “當然要有,”劉遨說,“立傳呢。”
    “祖先的名字早失傳了,現在這些都是我起的。”
    “啊?沒有記述麽?”
    祝纓又只好告訴她們:“我生來沒有戶籍,隐戶也算不上,算個黑戶吧。當然也沒什麽記載祖上的東西。”
    “诶?”
    祝纓倒不介意,講了講自己的來歷,戶口都是後來于妙妙要招贅才幫她上的,講着講着拐了彎兒,又說到了于妙妙。三個姑娘聽傳奇故事一般,聽了半夜才聽到上京。
    祝纓道:“交子時了。”
    外面放起鞭炮來,故事,暫停了。
    ……——
    劉昆的假期結束的時候,帶着一肚子的意猶未盡,一步三回頭地回普安州了。其實祝纓不大講自己的曲折事跡,多是她一語帶過,姑姪三人必要追問,才略說一下。她說的很多的是一些女子的小故事,有自殺的,有逃亡的,有被害的,有害人的……
    難為她記性好,至今說出來仍讓人聽得入迷。
    劉遨更在意祝纓自身的經歷,劉衍又想問祝纓斷案時的想法,劉昆則想知道她都怎麽治理轄內的。
    一個假期,祝纓淨哄孩子講故事去了。
    好容易劉昆走了,祝纓也感覺輕松了,她跳了起來:“好了,幹活幹活!阿煉今年可算能夠早些回來了!”
    劉遨道:“蘇大人她們回來得更早呢!您別忘了,她們得撥人手給我們使。”
    “忘不了。”
    蘇喆等人一回來,就遇着祝纓又是撥人、又是撥錢、撥物,給姑姪三人使。她聽了要修方志,便說:“這是件大事,當然要給的!”
    巫仁、項安兩個也需要配合,兩人忙說這就核算。因為年前封賬了,所以要晚上兩天。
    祝纓道:“不急,方志也不是一天就修好的,這幾天先分撥一些,後續再撥。”
    “是。”
    祝纓又問蘇喆:“孩子呢?不帶過來?”
    蘇喆笑道:“我先把家裏收拾一下,下個月天氣暖些再接他來。”
    祝纓點頭,記下一會兒要給孩子見面禮。接着,又問巫仁:“家裏怎麽樣?”
    巫仁道:“山下新刺史還沒到任,我倒在家住得輕松。就是爹娘老了……我娘叫回來千萬多謝大人,東西她都很喜歡。又說緞子太金貴了,張羅着做了老衣穿着走。”
    “喜歡就好。”
    最後是項安,不等祝纓問,她就先說:“大人,我……想從二哥家過繼個女兒。蔔算了吉日辦酒,二哥二嫂把孩子送過來,到時候不知能否請您做個見證?”
    祝纓道:“你剛才就猶猶豫豫的有話要講,就是這個事?”
    “是。”
    “行。你們家裏自己商議好了就成。”祝纓說。
    項安也安心地笑了,過繼個女兒,她也是有考量的。女兒貼是其一,周圍抱養過繼的女孩子也不少,這樣做也不顯異類。再者,西州現在學問最好的是劉遨等人,女的,日後求學也是女孩子方便一些。
    祝纓又不反對,她便知自己這主意是對的,也要去收拾自己的住所了。吉日蔔在三月初,安南氣候炎熱,春耕已過,大家比較安閑。算來到時候祝煉、趙霁等人也回來了應該正在幕府,嘉賓又多幾位,場面也好看。
    項安帶點喜悅,靜等吉日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