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5章 縫隙

作品:《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545章 縫隙
    祝纓與皇帝把條件談妥,最後請皇帝與個條子:“請一紙手诏,我好與政事堂說。您手诏上不必須寫什麽國事家事,只消寫齊王事依法而辦,我勸他們別管您的家裏。至于女官、女學生,您只寫同意,磨牙的事,我來。”
    不用自己費心,皇帝也願意做個好人,一面寫了,一面說:“我的事倒好周旋,您的……若只是相府倒也還罷了,其餘的,只怕不妥。也罷,這樣。”
    他在手诏還人情似的附加了一句,祝纓開府,官員自擇。
    祝纓道:“多謝陛下,剩下的事,我來。”
    皇帝通常最恨臣子說“你別管了,我來”,但祝纓這句“我來”,皇帝聽到耳朵就覺得一陣舒心,他也笑道:“能者多勞。”
    “不敢。盡心盡力而已。”
    一君一臣,都滿意達成了自己的目标。
    于皇帝,現在最要緊的是把齊王釘死在罪人一欄,順帶讓太後老實一點,他身體不好,只好選擇最重要的事情拿捏住。且丞相之間有些不可調和的矛盾,對皇帝而言并不是壞事。這種對勢态的判斷本不須人教,只要坐在那個位置上,沒有蠢到家,自然而然就會生成一種對事勢的喜惡。
    于祝纓,大旗拿到手了,可以開幹了。她只要一道縫。
    揣着皇帝寫好的條子,祝纓回到了政事堂,另外三人都在,已經心不在焉地幹了一會兒活了。
    外面響起向祝纓問好的聲音,裏面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假裝喝茶的、假裝起身抻腰的都有。祝纓走進來,三人都看向了她,王叔亮試探地問道:“陛下對齊王?”
    祝纓掏出手诏來在空中舞了兩下:“依法而辦。”
    施季行道:“請拿來一看。”
    如果只是“依法而辦”皇帝要本不用寫這玩意兒,他們本來就說的是依法而辦,那還寫個鬼?
    果不其然,祝纓把手诏遞過來施季行就覺得不對,這黑乎乎寫了一大片的,不像是只有四個字。拿到手裏展開,施季行先不急着發表意見,而是看了祝纓一眼:不愧是你。
    王叔亮、姚辰英傳閱了一回,姚辰英無可不可的,沉默不語。祝纓與岳妙君走得很近,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延續了結盟。
    王叔亮已經把事情在心裏過了幾個來回了,他原本是對祝纓是需要讓一步的,相府開府本來就有女官了,再任用女官,他也不反對,不過考試就有點扯,祝纓随便薦,他可以同意。
    司法、司法佐這樣的正式官吏,他是不想同意的,所以,官學裏的醫學女學生,那倒可以作為談條件不反對。多些婦科的女郎中也不算壞事。他還有一個不能說出來的“陰暗心理”,醫學生,學成了,也就是治個病,不會順延成為官員。
    但是祝纓一把手诏拿來,他又有覺得刺得慌,猛地想起來祝纓做事,向來不是只會做一步。如果她借機再推一步,日拱一卒,那不就是要壞了嗎?
    所以,連女學生,他也不想同意了。
    因此,他試探地說:“您的府裏征辟官員,哪容別人置噱?只是這女學生?不太好安排。良家子,抛頭露面,也不雅……”
    他說的時候是帶着小心,施、姚二人也都等祝纓反駁——只要祝纓針對的人不是自己,戲還是會很好看的,還能借鑒些手段哩。
    哪知祝纓居然點頭了:“醫學生,确實,用處不大哈?”
    王叔亮提起的心沒有放下,因為祝纓沒有直接答應,他又緊問了一句:“您同意了?”
    祝纓道:“那就把天下的醫學生都取消了吧!”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施、姚都瞪大了眼睛準備看戲。
    王叔亮道:“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祝纓說,“你看,世上已經有了藥婆、穩婆,當然不用官府再教女學生治病,世間的郎中比藥婆多得多,還要官府收什麽醫學生?”
    王叔亮張了張口:“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女人不是人?還是世間不需要男女大防?”祝纓問,“都黜了吧,還省一筆錢……”
    “野郎中如何得用?”
    “所以人是需要好好的學校教出來的郎中的,對嗎?女人是不是人?”
    王叔亮面紅耳赤,連連作揖:“是我的想岔了,是官府是該管一管女郎中的。”
    施季行和姚辰英對望一眼,也點一點頭。于他們,倒不能說女人與男人都平等了,但心裏也是認為,女人是人,雖然要有男女尊卑的,但基本的照顧還是應該有的。
    世上是有藥婆、穩婆之類,也有些女郎中,官府也不是完全不做管理。但是官府在學校裏招女生授課,之前确實沒有,而哪怕是單幹的郎中裏女子也是少的。比較起來,也确實經過學校教授的學生水平更高一些。別人他們不太想管,讓“自己人”更有保障一點,他們是不反對的。
    祝纓對王叔亮道:“你這是做什麽?咱們好好的議事,這事兒,麻煩不小的。”
    施季行打個圓場:“可不是,想不通的人必是有的,要好好說服才是。”
    姚辰英也說:“強令下去,恐怕會有些暗中手段作對。”
    祝纓笑道:“那你們先私下問一問,回來咱們再細說?”
    三人點頭,不再提女法官的事情。
    豈料次日,王叔亮朝上就帶着火氣,說話帶沖。衆人見他眼袋拖得老長,一臉的疲态,只當他國事繁忙,所以脾氣大,也都不去觸他的黴頭。
    回到政事堂,便對祝纓說:“那個女學生的事,快着些辦吧!如何錄用、什麽樣的博士教,如何管束……都要有全套的章程!”
    施季行吃了一驚:“老王?”
    王叔亮道:“至于女法官,還要再參詳!”
    “老王!”姚辰英說。
    祝纓問道:“到底怎麽了?你這變得有點兒大,反常即妖啊。”
    “我是真遇到妖怪了。”王叔亮說。
    ———倒敘———
    王叔亮昨天确實與一些人透了風,考慮到即使是與自己走得近的人,觀點也不盡相同,他比較客觀地把作風溫和的與意見嚴苛的人都叫了來透氣。
    不出意外的,有人面露難色,也有人無所謂。
    王叔亮便鄭重問臉上不高興的人,是個什麽意思,又是個什麽道理。在他看來,不外是名教之類。勸說的話他也都想好了,畢竟凡事“以人為本”。他也不打算你明祝纓在政事堂裏對他說話那麽直接……
    哪知對方竟然說了一句:“相公,這怕是祝相公的詭計啊!就怕她得寸進尺。”
    王叔亮自己也有這樣的擔憂,但是女學生這事兒,他覺得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安排得宜。
    不想卻總有腦子不開竅的,從名教禮法說起,總是認為這事出格。
    王叔亮道:“終不及學校認真教出來的,當以人為本。”
    “收女學生,才是大大的麻煩。”
    王叔亮耐心地勸服:“誰沒有母親?誰沒有女兒?不值得更好的郎中麽?男女大防,則該有女郎中。我仿佛記得,世間醫術好的女子是有的。”
    “這些年,縱使男女有別、郎中不便,沒有女郎中也捱過來了。略忍些不便,強如讓女子入官學。現在是醫學生,還要做法官,以後就該要一樣的科考,要上天啦!”
    王叔亮大怒:“你真是毫無人性!”
    本來還要好好說的,現在不說了,王叔亮一拍桌子:“你也休要再提女法官,連性命攸關的事你且不肯上心,誰能信你斷案時不會冤屈女子?你今後,萬做不得親民官!”
    上什麽天?該把你發配到祝纓家看大門,我看你敢不敢對她這樣狂吠!王叔亮心裏痛罵!
    然後便将這人趕了出去。
    餘下的人見他氣着了,也覺得這人說話不得體,紛紛勸王叔亮息怒:“他是腦袋有些方,先前,他與冼相公好,冼鄭之間有不和,祝相公又是鄭相公提攜的人……”
    王叔亮道:“縱有分歧,人還是要做的!”
    衆人唯唯,又勸他:“學生還罷了,這法官,還想您不要說氣話。”
    王叔亮道:“我自有主張。”
    ……倒敘完畢……
    王叔亮只略說了一句有人“過份”了,自己之前是沒有考慮到,還真有人能這麽狠毒:“我以往只知道無知小人會有這般心思,沒想到官員中也有這樣的家夥!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施、姚二人都勸他放寬心,世上還是好人多。
    祝纓也嘆了一口氣:“何必氣着自己呢?”
    王叔亮道:“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不能落人口實。這件事我也想過了,萬丈高樓平地起,有些難。”
    祝纓道:“我在梧州的時候就辦過。”
    “诶?哦!”王叔亮想起來,“我說怎麽有些印象,是不是還有個女醫寫了本書的?我家中好像有。”
    祝纓給王家送過書,王叔亮自己不讀婦科,不過家中女眷仿佛會讀,好像聽說也有摘錄其中一部分內容的。有效。
    祝纓道:“朱紫,是我家裏的姐姐。有她照看,我的母親後半生過得很好。梧州官學裏的醫學生,也都是她在管,章程也是現成的。我帶來了。劉昆。”
    劉昆眼見事成,躬身遞上了一本薄冊,王叔亮接了往案上一放,道:“等下再看。還有法官的事,要慎重才好。”
    事兒順了一點,氣兒也就出了一點,他又猶豫了。施、姚也遲疑了。不是說女人幹不了這事兒,當今天下,在這件事上,祝纓認第二,別人是不太敢認第一的。有她在,是不能說女人幹不好這事兒的。但王叔亮還是要考慮到一個“禮儀制度”。
    “我一向不喜歡講道理,令尊在世的時候指點過我,我便再多一回嘴?”
    “請講。”
    “我是個出身寒微的人,沒人教過我怎麽做官,都是我自己觀摩。從鄭相公身上,我看到了一些東西。
    他為人處事,不放在眼裏的,不管,是謂‘清淨無為’。不像有些人口裏将人貶到塵埃,其實滿身上的眼睛都死盯着,一刻也沒忘了。
    我知道,有人說我是女人,所以要幫女人翻天。但我講道理的時候,先前幾位相公就事論事,所以都沒有反對。
    你太執着于“男女大妨”,忘了要先區別同類。鳳凰與野鴨子,都有雌雄,高低但還是有區別的。鳳鳥,不應該給公鴨子當奴才。”
    王叔亮道:“鳳鳥夠用了,不用公鴨子,也不用凰鳥……”
    祝纓一挑眉,他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祝纓面前,有些習慣性的話術太容易打嘴了。
    祝纓笑笑:“朝上真的沒有公鴨子?我看,公鴨子比鳳鳥多。”
    施季行咳嗽一聲:“這話有點兒刻薄了。”
    “無能的人常常自卑怯懦,為了緩解這種難堪,便要往腳下墊點東西才能讓他心裏好過。一些人身體沒有處在不堪的境地,仍然困于這種心境,還把這下賤習氣帶到朝上來了。
    如果現在能把我踩到腳下,他們能開心死。”
    姚辰英也大聲地咳嗽了起來,王叔亮額上冒汗,道:“不至于,不至于。您一定會一生平安的。”
    “自己又沒本事,就想經禮教為名作踐人。只管破壞,又無所建樹。要不我走,讓他們來?他們能做什麽有益國家的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們應付完他們,可還有心治理天下?令尊,就是被他們累死的。朝廷君子,應該去掉這股軟飯硬吃的惡丐味兒。”
    姚辰英覺得自己懂了祝纓的意思,道:“是這個道理。”
    祝纓對王叔亮與施季行道:“凡事不要太死板,也該開一道縫,別把人憋死了。六面都封死了,那不叫屋子,是墓穴,活人住不得。不要為了困死別人,把自己也給憋死了。”
    王、施二人的想法與姚辰英同步了,竟沒有反駁。
    祝纓道:“那這個事兒,就這麽定了?”
    考試錄取女官,她也有經驗的!第一次就是她辦的。
    三人都默許了。
    祝纓對劉昆道:“去拟個稿來,讓相公們考查一番。”
    王叔亮自嘲地笑笑:“先前她又不是沒寫過,還用考麽?”
    祝纓身邊早有女官,都挺出色,哪怕不是凰鳥,也能算鴻雁,算不得母鴨子。
    于是,刺史們進京的時候,發現京城的天都變了。
    女人開始準備考試了!
    不但相府包了幾處會館,專用作考生暫住之地,預備做相府屬官的招考。他們還接到了政事堂的公文,通知要建女學,對了,政事堂與吏部還下文,各州府縣,于法曹之下,設一女司法佐,管着女丞、女監。
    這是怎麽回事?
    刺史們各有詢問,卻得到了丞相們比較統一的回答:“當初怎麽選女丞女卒的,現在就怎麽選!”
    如果不會,去看祝纓給你們打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