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第53章

作品:《魔主的白月光

    清晨,苍穆叔父换好朝服,叫朝朝她们过来。
    “定国少将军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
    霍肃、朝朝和秋秋都没有说话。
    “西疆的消息说,尸骨还没有找见。”清微叔父叹气:“不落谷是边城,周围百里都是黄沙,突厥突袭那日,正好天气异常,回途路上有巨大的沙暴…
    ……那孩子只带了三千人,挡不住突厥大军。”清微叔父声音更低了:“最后的时候,他带着最后的兵马把突厥军队引入沙暴涡,就在不落谷城外,不到八里的地方。”
    沙暴,惯称为雨土,或者是黄雾,漫天的黄沙与黄土,人畜陷进去,从来尸骨无存。
    朝朝默默听着,低下头,吸了下鼻子。
    “我叫那些人回来了。”苍穆叔父沉重说:“沙暴无影无踪,黄雾漫天,再派人进去,不过枉送性命。”
    “定国老将军病重不起,让府里人去不落谷收敛他的衣物,送回来,立,衣冠冢。”
    空气一片寂静。
    “…是齐王!”清微叔父突然怒喝,愤怒道:“我们抓来了突厥王帐里的谋士审问,是齐王暗中与突厥可汗勾结,给出西疆几城的边防图,让他们攻入不落谷,意图借此治霜州与定国大将军府失职之罪,铲除其在军中的势力,好安置自己的人手。”
    但谁也没想到,寒霜州有这样孤绝一掷的毅勇,不惜将突厥军队一起引入沙暴赴死,誓死生生守住边疆。
    苍穆叔父深深吐出一口气,对朝朝说:“寒小将军是你爹的义子,几如半个亲子,这件事得瞒着他,他现在的身子,再撑不住这样的事了。”
    “是因为我们。”朝朝冷不丁出声。
    “寒二哥是爹爹半个儿子。”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他们恨爹爹,又不敢动爹爹,动我一个女孩子没有用,就报复在他身上。”
    苍穆叔父一愣,顿时变了脸色,严厉说:“你不能这么想!恶人残暴无德,是恶人的错!你爹一生呕心沥血为国,你的寒二哥忠肝义胆血洒疆场,他们所做一切皆由本心,皆为家国大义,哪怕赴死,也绝不会想是谁受谁牵累,你这样想,是对他们的折辱!”
    朝朝眼眶突然湿了。
    “苍叔父。”她哭着:“寒二哥死了,我哥哥死了。”
    苍穆叔父红了眼睛,摸摸她的头:“我知道,我知道。”
    “这件事,不会这么过去。”苍穆叔父咬着牙:“齐王勾结异族、残害忠良,他不死,不还一个公道,不足以告慰天上英灵,更不足以光复这天下法理。”
    清微叔父忽然露出担忧的神色:“二兄…”
    朝朝仰起头,看着苍穆叔父站起来。
    他穿着肃穆的朝服,面容疲惫却坚毅,双目如火湛湛,闪动着愤怒决然的光。
    “我们已经忍得够多了。”他咬牙:“这件事,我们必要讨一个公道。”
    苍穆叔父去上朝了。
    朝朝到门口等,最开始站着,后来站累了,她就坐下来,坐着等。
    她等啊等,等到从白天到黄昏,晨曦的阳光升到高高的正午,又慢慢落到屋檐后,昏黄的光霞倾倾扬扬洒落,披落她身后,打下长长的影子。朝朝终于等到了。
    长长的队伍,从巷口的尽头缓缓挪来。
    朝朝仰起头看着,看见遥摇飞扬的白幡,像一只只被扒干血肉的只剩干瘪皮囊的白鸟,被挂在高高的木棍上,在死去的时候,甚至发不出一声最后凄厉的哀鸣
    ——辅国公苍穆上谏朝堂,列十三项大罪请旨诛杀齐王,帝默不言,秦王不允,愿褫夺齐王的亲王位,降为公子禁足半年,并赏金万两抚恤西疆牺牲的将士遗孤。
    苍穆叔父并不答应。
    在皇帝和稀泥,秦王怒斥齐王,齐王松口气又有些得意地跪下来准备迎接那一道并不伤筋动骨的降罪圣旨的时候
    苍穆叔父取出一直藏在袖口的匕.首,割开齐王的喉咙。
    她的爹爹和叔父是当世名臣,高位权重,持重儒雅,所以很多人都忘了,十几年前,他们是从乱世的血火里率着千军万马生生重新扶持起这偌大山河。
    苍穆叔父的手很稳,稳稳割开齐王的喉咙,鲜血像喷泉那样溅开。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呆呆看着喷溅的血,齐王瞪大眼睛捂着脖子,倒落在地上。
    “……”
    朝堂在一瞬的呆滞后,像煮沸的锅炉炸开:
    “杀人了!”
    “辅国公!你疯了——”
    “护驾!快护驾!!”
    爆出无数喊嚷尖叫,羽林卫蜂拥冲进朝堂,御前太监们火急火燎护在惊恐的皇帝身前,所有人像看着怪物般恐惧看着苍穆。
    苍穆充耳不闻,神色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酷,他甩开满脸恐惧绝望捂住冒血喉咙的齐王,反过手,将匕.首狠很掷向对面茫然惊慌的凉王。
    “苍穆!”
    秦王反应过来,目眦欲裂,他拔.出腰间门的佩剑,在那匕.首刺中凉王之前险之又险将之挑飞,苍穆露出憾色,他还想摸向胸口另一把匕.首,无数箭矢如流雨贯穿他的身体。
    “噗——”
    利箭接二连三穿透血肉的声音。
    苍穆被那巨力冲得退后踉跄两步,鲜血大股从口中喷出。
    “你——”
    秦王愣住,露出复杂的神情。
    苍穆是王妃的义父,当今的辅国公,秦王虽恨衡玄衍杀先帝,也厌烦苍穆古板执拗屡次冲撞自己,但也没想过杀他。
    “你…”
    苍穆指着他。
    “先有邓氏满门,又有寒家小将。”
    “你偏袒兄弟,徇私眷属,莽撞狭隘,轻信狂躁,罔顾公道法理,伤忠良之魂,损天下人心。”苍穆厉声:“你不堪为君!”
    秦王脸色骤变:“苍穆你放——”
    辅国公高大的身影晃了晃,轰然倒下去。
    “!!辅国公——”
    ……
    浩大的白幡仪仗簇拥着灵柩回到府里。
    朝朝站在院子里,扶着苍穆叔父的棺椁,前面不远处的御前大监用尖锐的声音宣读圣旨,说苍穆叔父当廷刺杀齐王,目无王法,罪大恶极,本该问罪全府,但看在苍穆叔父一生为国,劳苦功高,特以免除家人罪责,但不许按照国公规格入殓,只许按庶民规格下葬。
    大监宣读完圣旨,让她跪拜领旨谢恩。
    朝朝像没听见一样,站在这里。
    霍肃在旁边也没有跪,他死死攥着拳,太用力了,用力到全身开始轻颤。
    秋秋和其他家里的小辈们不吭声,大家默默地、默默地看着对面仪仗队伍的人。
    大监和使臣们被众人这些眼神看着,浑身莫名生出寒意。
    有人忍不住退后,甚至哆嗦了一下。
    大监忍住莫名的憷意,强撑着还想说什么,正门被推开,一列气势不俗的侍女亲卫进来。
    “秦王妃有命!”为首的侍女倨傲仰起下巴,喝道:“谁敢在国公府无礼,秦王妃有命,为辅国公添丧仪,一应仪仗,皆按国公规格筹办!”
    御前使者们灰溜溜地走了。
    婷姐姐派人回来了,为苍穆叔父添丧仪。
    秦王极爱重婷姐姐,苍穆叔父离世,婷姐姐悲痛欲绝,秦王心疼,到底收回之前的旨意,重新下了一道旨,恢复苍穆叔父生前的一切荣光,甚至加恩下葬。
    苍穆叔父在朝堂亲手杀了齐王,还想杀凉王,死后不仅没祸及家族,还被风光大葬,听到的人人都忍不住感叹,相府国公府这一族真是受尽皇恩,秦王妃也真是受尽秦王宠爱,不愧是上天注定的国母命格,有贵女如此,足可再续一代荣光。
    清微叔父带着她们这些孩子为苍穆叔父治丧。
    他是叔父中最年轻温润的一位,如今却像老了二十岁,脸色枯败,眼窝青黑,面容甚至爬上皱纹。
    秋秋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发酸,背地里总在偷偷哭。
    治丧过后,清微叔父强打起精神,叫孩子们过来,关切她们的情况。
    朝朝已经好几天没怎么说,这时才低低问:“凉王死了吗?”
    清微叔父眼神黯淡,摇了摇头:“齐王死了,但凉王命大,只受了些惊吓。”
    朝朝又不说话,过了好半响,她冷不丁说:“婷姐姐,可以杀了凉王吗?”
    “婷姐姐是天命的国母,秦王也很喜欢婷姐姐。”朝朝抬起头,灼灼说:“如果婷姐姐一定要杀凉王,秦王会愿意满足婷姐姐的心愿吗。”
    清微叔父愣了下,苦笑说:“朝朝,秦王是爱重韵婷,但也不是韵婷说什么便是什么,秦王看重亲眷,不会杀凉王的。”
    是啊,看重亲眷。
    所以哪怕是残害忠良的、屠戮无辜的、残暴又荒唐的亲眷,也只会一味偏袒。
    秦王不会杀了凉王。
    即使苍穆叔父为此而死,即使婷姐姐很难过、很痛苦、想为父亲报仇,也没办法,让秦王杀了凉王。
    只要秦王是摄政王、是未来的皇帝,那么凉王就不会死,今日有一个凉王,后日,还会有更多的凉王。
    朝朝的手缩在袖子里,缓缓地、紧紧地握紧手心冰冷的令牌。
    她彻底下定了决心。
    “清微叔父。”清微听见很轻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少女,她的眼眸在亮,像熊熊燃烧的火光。
    清微听见她嘶哑的声音:“邓家满门死了,寒二哥死了,苍穆叔父死了。”
    “我不愿意,就这么罢休。”她说:“我不愿意。”
    清微愣住。
    她突然扭头往外跑。
    “朝朝——”
    朝朝往外跑,她没坐马车,她冲向马厩,牵出一匹马,翻身骑上去。
    她一直是会骑马的,家里平时不需要她骑马,她就可以欢快地坐马车,但现在,家里需要她了。
    她要骑着马,去做一件想做的事。
    她纵马而出,马蹄疾驰过长街。
    今天有雨,是突然下起来的一场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路边的行人纷纷惊叫着躲避,她骑着马,像一道决然纤细的雷霆,从撕裂的雨幕冲过。
    雨水浸透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冰冷的布料,带着刺骨的寒意冻透她全身。
    她踉跄着跳下马,握拳重重去叩紧闭的大门。
    “谁啊谁啊,大雨天的……”
    门房举着油纸伞不耐烦地拉开门,看见门外浑身湿透的少女,瞬间门震惊:“衡小姐您——”
    朝朝袖子抹开脸上的雨水:“九哥哥在吗。”
    门房被她这狼狈模样吓得几要魂飞魄散,连连点头:“在在在,王爷在呢,衡小姐快进来,奴才快带您去换身干净衣裳,哎呦您怎么淋着雨就来了……”
    朝朝摇摇头,闷不吭声往前跑去。
    她穿过熟悉的长廊和转角,无数侍卫和侍女震惊看着她,许多人过来要请她去换衣裳,她都摇头,只往前跑,直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她想找的人。
    月白素衫的青年站在案桌前,微微弯身拿着笔,正在默字。
    看见他,不知为什么,朝朝眼睛一下就湿了。
    侍从们的急切声和推门声交错在一起,九公子却像没听见一样,他慢慢继续写着自己的字。
    然后他听见了低低的哽咽声。
    “……”
    悬在那里的手顿住,笔尖的墨汁落在素白宣纸上,迅速漫开深黑的污渍。
    青年低垂着眉目,片刻后,到底把笔放到一边。
    他抬起头,棕黑深淡的凤眸看向少女。
    少女站在门边,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散开的头发稀稀拉拉落下,在脚边漫开一小滩。
    她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哭。
    “九哥哥。”她说:“别让秦王做皇帝。”
    “他不会是一个好皇帝。”她哽咽:“婷姐姐也管不住他,婷姐姐也没法让他做一个好皇帝。”
    雨水从头发流到脸上,她抬起袖子去擦,却擦不尽,雨水和泪水混在脸庞,她怎么也擦不干净。
    “邓家没了,寒二哥没了,苍穆叔父没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喊:“他们都没了,都没了。”
    “九哥哥,九哥哥。”
    “褚无咎。”
    她哭着,哭得全身颤抖,张开手心露出被体温焐热的北衙禁军令牌:“你去吧。”
    “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她哭着说:“你去做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