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作品:《沾青

    沾青

    文/扁平竹

    1.

    “我最近又开始做那个梦了,在梦境里,我一个人站在高塔之上,下面的人搬走了梯子。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向他求救,可不管我怎么哀求,他都无动于衷。”

    这是林琅在复查时和心理医生说的话。

    赵医生和她是老相识了,十年前她就开始接手林琅的治疗。

    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留着齐刘海,眼神麻木不爱说话的小姑娘。

    但是这几年来,她先后经历高中毕业,考上理想的大学,脱离带着镣铐的原生环境。

    人生和心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虽然不能说完全康复,但至少手腕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了。

    前段时间听说了她的近况。

    恋爱了,对方完全就是她的理想型。

    赵医生很为她感到高兴。

    听完林琅的话以后,她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睡眠呢,睡眠质量怎么样?”

    林琅摇头:“就那样,醒了以后就不敢再睡了。”

    这个梦她已经很多年不做了。赵医生说人们常说的那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当某件事情发生之前,人是有第六感的。

    梦境有时也能被称为第六感的一种。

    林琅每次做这个梦,往往都是发生在她被抛弃,或是即将被抛弃的时候。

    从她推开诊室大门的那一刻起,赵医生就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太好。

    苍白且憔悴,一看就是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赵医生给她开了些安神的药,让她这些天不要多想,梦代表不了什么的。

    林琅点头道谢,接过药单起身。

    上次复查的结果很好,赵医生说三个月之后再来就行。

    明明只过去了半个月,林琅却迫不及待的过来。

    按理说这个梦做了这么多次,她已经无所谓了,在面对被抛弃或是即将被抛弃这种事上,她完全能够做到坦然处之。

    可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林琅官宣恋爱那天,微信上为数不多的几位好友纷纷给她送来了祝福。

    一起长大的发小的周橙静甚至还哭了。

    她说真好,林琅,真好啊。

    有人爱她了。

    林琅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过,虽然她二十年来的人生都是在反复被领养和弃养中度过的。

    那些领养人总是能在孤儿院中一眼相中她,因为她可爱,因为她安静。

    所以他们觉得她漂亮乖巧,一定会是个合格的乖女儿。

    可是相处几天后,他们又嫌她过于安静,过于乖巧,仿佛是一块没有灵魂的木头。

    林琅就像是一只流浪猫,被新主人捡回去,用不了多久又被扔回来。

    下一次还会有新的主人以同样的理由将她捡回去,扔掉她的理由却也不是完全相同。

    第一次遇见徐初阳,是在东大。

    烟火大会是东大毕业的习俗,每年都会举行一次。

    林琅做为隔壁美院的新生,只能溜进东大蹭个热闹。

    那天风很大,有点冷。

    周橙静和她说了很多话,但林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包括那天的烟花她也没看。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个站在热闹边缘,安静看着天空的少年给吸引了。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外套,黑色长裤,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清爽。

    可能是因为他的身材过于优越,也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太过独特吸睛。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第一眼,林琅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外婆带她去的那座寺庙。

    那里供奉着一个神像,很高,她每次都需要仰脖才能看清它的脸。

    石头雕刻出来的一张脸,没有任何感情,生硬的,平淡的。

    也是神圣的。

    林琅后来也想过无数次,自己为什么会将徐初阳和那尊神像联系到一块。

    最后她想明白了。

    因为爱本身就是神圣的,从她爱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就和神佛划上了等号。

    她爱他身上不染尘埃的干净,也爱他隔绝于世的沉静。

    烟花在头顶炸开,耳旁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欢呼声。

    林琅却充耳不闻,眼神始终都落在和她相聚数十米的男人身上。

    她在心里默念:“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在她念到第十遍的时候,像是收到感应一般,男人垂下眼,缓慢地将视线移向她。

    周围明明那么多人,他却准确的一眼看见了她。

    他是深色的瞳孔,眼睛是细长的瑞凤眼。

    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隔着人群对视。

    再后来,他朝她走过来。

    “徐初阳。”

    这是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林琅感受着他有着轻微颗粒质感的低沉嗓音,胸口如同有一百只兔子在同时踹她。

    “林琅。”她说,“琳琅的琅。”

    在一起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多轰轰烈烈的追求。

    他问她:“要和我在一起吗?”

    她点头,说:“好啊。”

    双向的一见钟情,多么浪漫的开端。

    对于渴望爱的林琅来说,无异于是瘾君子碰上了毒/品。

    她离不开他了。

    他如同高台上供人参拜的神佛。而她,是他的信徒。

    最忠诚的信徒。

    “我有的时候总觉得,你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

    这句话是林琅在他无数次看着自己发呆时,说出来的。

    徐初阳收回视线,将桌上的狼藉收拾好。

    林琅每次画完画屋子里都是一片狼藉,揉成团扔在地上的废稿,颜色混杂的颜料盘,还有满地的作画工具。

    好像这里刚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徐初阳没有回应她的话,他像是没听到,替她洗干净画笔和颜料盘后晒在了阳台上。

    又转身进来问她饿不饿。

    林琅摇头:“回来的时候吃过了。”

    徐初阳点点头,清理完“爆炸现场”后,他又去给她泡了一杯咖啡。

    江城的雨已经下了好几天,徐初阳把阳台的花全部搬回了客厅。

    他很宝贝那几盆花,一天要去看好几次。

    林琅有时候会开玩笑的问他:“是那些花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像是在笑她的幼稚。

    今天这场雨,好像也要持续很长时间。

    “复查的结果怎么样?”

    在忙完一切之后,徐初阳终于有时间来关心她。

    彼时林琅刚接到编辑发过来的改稿意见。

    [有些地方尺度还是太大,女主的裙子最好能够完全把胸口给遮住。]

    毕业之后,她为了理想坚持了大半年,可她的画就像是陈列柜里的滞销品,没有任何人喜欢。

    最后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开始在某个网站上连载漫画。

    好在人气还不错,最起码丰厚的稿酬能让她衣食无忧。

    她回了个“好”的同时,也一并回答了徐初阳的话:“还行,没大问题。”

    徐初阳点头。

    两个人的对话似乎到此为止。

    他很温柔,但他的温柔好像也是点到为止。

    很多时候林琅其实很希望他在自己说“没什么”的时候,态度能稍微强硬一些,再重复问一遍。

    她这一辈子心口不一嘴硬惯了,哪怕真的有什么,她也会下意识轻飘飘带过。

    可徐初阳从来没有多问过一次。就好像,他的关心只是在履行一种职责。

    他做为林琅男友的职责。

    四周陷入安静,林琅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徐初阳的话本来就少,他不想说话,她也不去打扰他。

    彼此给够空间。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轻声问她,“晚上八点你有空吗?”

    林琅刚打开电脑,听到徐初阳的话,她抬眸:“有啊,怎么了?”

    “我有个朋友从国外回来,朋友们弄了个聚会欢迎他,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他停顿片刻,“和我一起过去?”

    搭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蜷了蜷,这好像还是他们恋爱这么久以来,徐初阳第一次带她去见他的朋友。

    林琅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他姓徐,东大学生,法学专业。

    至于其他的,他不说,她也不多问。

    周橙静发表过自己的疑问:“你们真的是在谈恋爱吗,哪有情侣之间连这种最基本的个人信息都不了解的。”

    林琅无所谓:“距离产生美。”

    周橙静无话可说。

    她知道林琅的性格,从小到大她的思维就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她就是希望林琅不要再被伤害了就好。

    她这一辈子真的太苦了。

    徐初阳中午就出门了,他今天下午还有课。

    林琅独自在家改稿,到了晚上,徐初阳发给她一个定位。

    她心知肚明,这是她半个小时后要过去的地方。

    盯着手机屏幕发了十分钟呆,她最后还是关了电脑,起身走向衣帽间。

    挑挑选选之下,选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裙子是徐初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而她的生日才刚过去不到半个月,所以这条裙子也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正好今天可以试一下。

    她穿上裙子,本就纤瘦的身子因为近期噩梦频发,而越发清减。

    从这里过去半个小时,时间刚刚好。

    林琅觉得真神奇,自己很难有大波动的情绪罕见地生起一种名为“紧张”的心情。

    她担心自己今天不够漂亮,担心自己会给徐初阳的朋友留下不好的印象。

    可这种担心在看到那个女人后,荡然无存。

    她们长得可真像。

    尤其是身上穿着款式差不多的裙子。

    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和徐初阳说过的那句话。

    ——“我有的时候总觉得,你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

    想不到竟然被自己一语成谶。

    林琅是个很倒霉的小孩,她说过的话,唯独只有不好的部分才会成真。

    包括现在。

    她看着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子,看着她微笑时,会微微下垂的月牙眼,看着她只有左侧嘴角才有的梨涡。

    无数次,在徐初阳看着自己这几个地方发呆时,她在心里暗自庆幸。

    还好自己长成了他喜欢的模样。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的庆幸好像成了可笑的讽刺。

    对方只是站在那里,就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徐初阳的。

    林琅没有说话,安静落座。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古怪,又孤僻。

    那些人都围在那个女人身边,熟络热切的叙旧。

    徐初阳没有参与其中。

    那是林琅第一次徐初阳的另外一面。

    他冷笑,话里句句带刺:“蒋大小姐这是吃不惯国外的饭菜,所以特地回来换换胃口?”

    周围的热切在此刻安静下来。

    众人神色各异,没人敢主动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

    蒋杳并没有因为徐初阳的阴阳怪气而生气,她仍旧是那副温柔神情,相反,还和他打起了招呼:“阿震,好久不见。”

    回应她的又是一阵冷笑,这次却不再言语,而是安静喝起了酒。

    像是对于她的话,连开口都嫌麻烦。

    可是,怎么会嫌麻烦呢。

    林琅分明看到,在蒋杳说出好久不见的那个瞬间,他的手在颤抖。

    他的心是不是也在颤抖呢?

    他在难过吗,难过这么久,他的心上人终于舍得回来。

    舍得回来让他见上一面。

    如果真的嫌麻烦,又怎么会大老远专门跑一趟。

    他分明很讨厌聚会的。

    林琅看见他手边的酒空了一瓶,他已经去喝第二瓶了。

    林琅的印象里,他是喝不了酒的。

    他说过,他不喜欢酒的味道。

    多温柔的一个人,连“讨厌”这种伤人的话都会换成“不喜欢”

    蒋杳的眼神再次回到他身上。

    她的声音在这吵闹的包间里并不十分明显,但又很难让人忽视。

    她说:“阿震,少喝点酒。”

    林琅看见自己那个成熟温柔的男朋友,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动作骤然顿住。

    然后,又是一阵不轻不重的冷笑。

    他端起酒杯,像是故意和她对着来。

    蒋杳沉默,好半天,她才轻声叹气。

    最终拨开人群朝他走来:“徐初阳小朋友,你为什么总是不能让人省心。”

    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走他面前的酒瓶:“你都多大了,我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管你一辈子。”

    他喝了很多酒,醉意浮上脸。

    可林琅却看见他眼睛红了。

    后来林琅总会想起那天,也会想起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梦。

    她被困在高塔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塔下之人搬走了梯子。

    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也终于可以看清。

    是徐初阳。

    她全部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