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送衣裳

作品:《瑜珠

    正旦新年, 瑜珠同云袅升了炊烟做了早饭,在街坊邻里一片藏不住的欢声笑语里推开院门, 打算再一道上街去逛逛。
    昨日答应了云袅今日要带她去吃酒楼, 瑜珠不想食言,只是推开门望着堆积在门外的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时,她的确是高兴不起来。
    云袅见她脸色不好, 赶紧将地上的一堆东西踢走, 挡住瑜珠的视线,道:“小姐别看,看不见就是没有了, 就当他们都不曾来过……”
    可是她话都还没说完,巷子里响起的那阵熟悉的脚步声, 便叫二人双双都变了脸色。
    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周渡顶着乌黑的眼圈,明明不是很精神, 却也强撑起精神,与瑜珠浅笑道:“用过早饭了吗?我方才从客栈那边过来, 看到街上挺热闹的, 我还不曾在上京之外的地方过过正旦,我们一道去街上逛逛吧。”
    他说着,便想来牵瑜珠的手,只是瑜珠眼明手快,将手背到大氅后头并退后了一步, 才没有叫他得逞。
    她警惕地看着他。
    他眼中一瞬划过落寞,却依旧若无其事道:“你出来匆忙,是不是都没怎么带衣裳和银子?这身大氅从前在家里也见过,已经穿很久了吧?我今日带你去买几身新的, 好不好?新年,总该有个新气象。”
    瑜珠漠然道:“我不用你的银子。”
    “可是你总该有身新的穿。”
    “有没有新的,都不用你管,你要是想管,乡野荒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你去管他们吧,也不枉浪费你周大人的名号。”
    瑜珠说完,拉起云袅便走,也不顾周渡脸色究竟差成了什么样,冗长的巷子就像是阻碍两人亲近的天堑,在这新年伊始的第一日,便将他们隔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渡回首,望着她冷漠的背影,竟有一刻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骨,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些什么才能叫瑜珠消气。
    这时,从隔壁门缝处探出一颗贼眉鼠眼的脑袋,正是住在隔壁的张书生。
    “你是江姑娘的丈夫?”他悄没声问。
    周渡顿了下,微微颔首。
    “我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娶到江姑娘这样容貌才气俱是上佳的女子,原是兄台这样的。”书生渐渐放开胆子,从门后走了出来,与他作揖道,“在下不才,成嘉六年中的秀才,大名张和成,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周渡。”
    “周渡?”张和成稍迟疑片刻,打量他的穿着长相,顿时如醍醐灌顶般道,“是那个尚书大人之子,成嘉十三年一次科举便中殿前探花的周明觉周渡?”
    身为读书人,张和成虽然在念书方面用功颇多,但在钻研每届的科考榜单上,下的功夫是比念书的功夫还要多的多。
    他看着周渡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畏惧试探到如今充满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再次作揖道:“久仰大名,实是久仰大名,周兄,我竟不知,江姑娘是周兄的妻子……”
    他急着一口气说完,又抬起头道:“可是,周兄与江姑娘可是闹了别扭?江姑娘搬来桂花巷几日,一直都说的自己是寡妇,丈夫前些日子在钱塘暴毙身亡了。”
    她就是这么对外人自称的?他死了?
    周渡脸色越发乌青,端着不近人情的高傲道:“她还说什么了?”
    “其他倒是没说什么。”张和成思索着,笑了笑道,“就是,在下不才,如今正在扬州一户富商孙员外家中当差,他们家中正缺个教导姑娘们课业的女师傅,我便介绍给了江姑娘,见江姑娘也颇感兴趣,恐怕是有长期定居扬州的打算……”
    他点到为止,与周渡又瞟了眼。
    周渡眉间果然更加深锁,只是又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顿悟,与他再次颔首:“多谢提醒。”
    “不谢,不谢。”书生笑得褶皱湍生,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周渡。
    周渡正想走,又被他看的恍然大悟,心下虽然不耻,但面上还是从腰间摘了块玉佩,递给了他。
    “这是从西域过来的和田玉,价值连城,便赠予这位兄台做谢礼吧。”
    张和成越发笑逐颜开,赶紧接下这东西:“周兄实是太客气了。”
    周渡睥了眼他,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
    新年清早,街上还是喜气洋洋的氛围,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瑜珠同云袅逛街市的同时也研究了下,若是自己想开茶水铺子,该开在哪里才最合适。
    时辰一下便被拨到了午时,她又言而有信,带着云袅上了福禄来,准备小小地奢侈一顿。
    因着是新年,酒楼里的气氛也是人挤人,以屏风相隔的小间里,瑜珠同云袅都不用刻意竖起耳朵,便能听见左右的人在讲什么。
    “孙员外家三日后便要开始招女师傅的事,诸位都听说了吗?听说这孙员外,同太守家可是沾亲带故,若是家中有饱读诗书的姑娘,有本事能聘上孙员外家的女师傅,做一众千金小姐们的老师,便不说是日后在扬州读书人中的地位,便是钱财,那也是大把大把的来啊!”
    “听说了听说了,别的倒是无所谓,就是这孙家,在扬州可是出了名的敬仰读书人,对读书人那看得同什么似的,要是家中有女能进孙家做师傅,倒是当真不错。”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越说越开心,甚至更有夸张的,已经开始畅想起自家闺女成了孙家女夫子的场景。
    云袅同瑜珠听着,本不想随便讨论旁人的对话,但也还是禁不住道:“小姐可是想去试试?”
    瑜珠点点头:“试试倒也无妨,就是这样的话,开茶铺的事就要再往后推推了。”
    “推推便推推,小姐先去试试女夫子,我在家中为小姐浣衣作羹汤,顺便出去看看有无合适的铺面,等一切有了着落,再做抉择也不迟。”
    “好。”瑜珠又点点头,看着她瘦到冒出尖下巴的模样,心疼地为她舀了一碗乌鸡汤。
    云袅虽贪吃贪玩,但也的确很懂得感恩,见状赶紧为瑜珠也舀了一碗,还把最大的一只鸡腿往她碗里夹。
    主仆俩边吃边轻声细语地说着日后的事,幻想着自己在扬州城的美好将来,如若没有在回家路上又一次见到周渡的话,那这日的开心真的是可以持续很久。
    她渐渐将上扬的嘴角放平,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一箱衣裳,平静地看着他,显然在问他是何意思。
    “都是我亲自挑的,试试吧,你即便不穿新衣,云袅也要穿,姑娘家哪有不喜欢光鲜亮丽的新衣的……”
    “我不喜欢。”瑜珠打断道,“云袅也不会喜欢。你送给我的东西,除了和离书,我不会喜欢任何一样,我说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过几日就回上京了。”
    周渡一身洁白,甚至连唇角也带着毫无血色的苍白与她道:“圣上给的休沐只有九日,我过几日就得赶回上京了,下次再来,便不知是何时候。我知道,你如今还不愿意跟我回去,我也不强求,但是我送你的这些东西,我只求你别拒绝,这些都是你应得的,瑜珠,这些都是我们周家欠你的。”
    若非真实地听到,瑜珠是不相信周渡会哽咽的。
    杀人的犯人,临走的时候对着那人的牌位落了几滴狼人的眼泪,算什么呢?能改变什么呢?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当即回答他,直到过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鼻子都快冻僵了,耳朵也要渐渐失去知觉,才答应道:“好,只要你走,我就收下。”
    周渡终于扬了扬嘴角的笑意,虽然这些话,其实同往他心头上扎刺没什么区别。
    他又趁热打铁接着道:“还有一处宅子,是我特地为你们挑的,不大,但是足够精致,你同云袅住,再买几个奴仆,应当刚刚好。”
    这算是蹬鼻子上脸吗?
    瑜珠嫌恶道:“我不需要宅子,也不需要别的奴仆,你少在这里打着继续监视我的主意。”
    周渡失笑:“我已经知晓你住在这里,想要监视你,直接派人守着这条巷子就行,同宅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倒也是。
    一时脑袋没转过弯来的瑜珠想了想,却还是不想要他指甲缝里泄出来的这点虚伪的好意。
    “宅子你自己留着吧,但愿你走之前,能把和离书送到我手上。”
    她转身进屋,再没有半点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听她三句话不离和离书,周渡当真头疼地厉害。看着瑜珠冰冷又决绝的背影,他的心酸也当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便不顾云袅想要关门的阻拦,冲进了院子里,抓住了瑜珠的手腕。
    瑜珠被他这种突然闯入的行径吓到,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将他赶出去,却被他死死地扣住手腕压在墙角道:“我走之前,至少留给我一日,陪我逛逛扬州城,好不好?”
    瑜珠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脸说出这种话,气到恨不能再扇他一巴掌:“我说过除了和离,我不会再同你有任何瓜葛!”
    “可我只想要一日,待我回了上京,与你久不相见,万一家中就为我物色了新的妻子,万一我就同意与你和离了呢?”
    “我就想要一日,我们同新婚时一样,瑜珠,可以吗?”
    从来高高在上的周明觉,也终有一日,卑微地像条狗一样俯身在她面前乞求,问她可以吗。
    瑜珠想笑,又想哭,当年她求着他,问他能不能帮她查清楚真相,能不能帮忙还她清白的时候,也是这般卑微,这般下贱,下贱到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却也得不到他的一下点头,得不来他的一句同意。
    如若手腕不是被他用力地攥着,瑜珠恐便真要信了他的几分真心。
    他如今这种半是强迫半是渴求的行径,当真是爱吗?
    不是。
    瑜珠很清晰地告诉自己,他不是,他的眼中只有对她这位周家少夫人弃家族于不顾出逃的失望与落寞,而不是真心实意地想同她重修旧好。
    何况,她与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
    被迫定亲的时候没有,被迫成亲的时候也没有,如今到了两厢决绝,撕破脸皮的时候,更不可能有。
    她甚至想不到,他说的同新婚时一样是何意思。
    她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周渡,你让我觉得恶心。”
    周渡的瞳孔微张了张,仿佛不敢相信瑜珠会用这样的词来描述自己。
    可他自知,自己实在也没有多高尚。
    须臾,他仿佛自暴自弃般扯了扯嘴角:“明日辰时,我在巷子口等你,好吗?”
    如若她说不好,就可以避免见到他了吗?
    瑜珠看了看自己这黄土做的泥巴墙,也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永远逃不开周家的魔爪,逃不开周渡的纠缠,等他回到上京,他当真就不会再来烦她了吗?他当真能把和离书送到她的手上吗?她的生活,当真还有希望吗?
    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周渡凛着眼神,信誓旦旦道:“我回到上京,定不会轻易再来烦你。”
    是怎样冠冕堂皇的人,连发个誓都要用上这样不确定的字眼?
    瑜珠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滚!”
    周渡却仍旧道:“明日辰时,我来接你。”
    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其实根本不必等待瑜珠的答复,即便她不见他,他也会等在门外,等到她出来为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一定要在走之前同瑜珠再好好地过一日从前在上京那般的生活。好似是想弥补自己出发去燕地前同瑜珠的同床异梦,又好似是想用这种拙劣的方式,唤醒她心底里那点残存的关于他们新婚后短暂又的确算得上有一点美好的甜腻时光。
    他甚至卑劣地想,待他陪瑜珠逛遍整个扬州城,日后瑜珠不论在扬州走到任何地方,都能记起他,不至于忘了他。
    他不想自己在瑜珠的记忆中渐渐消亡,他不在的日子里,他也想瑜珠好好地记得自己。
    他本以为,自己这回来扬州,能轻而易举地带瑜珠回去,可不想瑜珠对他和家里的厌恶已经如此之深,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再来扬州是何时候,京中常有外派的官员,他会努力去争取。等他再回到扬州,不知道瑜珠的心境会不会好一些,他想慢慢彻底乞求她的原谅,再带她回京城。
    他终究还是想带她光明正大地回京城。
    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却终是在院子口,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瑜珠蹲坐在墙角边,弱小可怜的像只没人要的兔子,一如当年他初见她的那一刹。
    躲在花园角落里默默抽泣的小姑娘,终究成了他心头上最刻骨铭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