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1章 地牢里

作品:《瑜珠

    周渡一夜都没有回来。
    瑜珠在家中枯坐了一整晚, 连床也没有沾。
    云袅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过来握她的手,只惊叹居然这么凉。她为她披上毯子, 陪她在厅中一道坐着。
    周渡这座新宅, 与当初给她的那座差不多大,正厅不算狭小, 也容得下十来人, 瑜珠却只点了两根蜡烛, 照亮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方, 望着它不断跳动,昏黄幽长。
    或许她心底里也是知道,今晚是等不回来周渡的,但她还是要固执地坐在这里,等一个结果。
    终于, 她撑着脑袋,从天黑坐到天亮, 远处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传来,寻常这个时候, 京中的官员们都该准备晨起去上朝了。
    瑜珠睁眼,却见因圣命一夜未归的周渡正好拖着疲累的身体回来。
    他的玄色衣袍上看不清有没有血迹, 但瑜珠只要稍稍一闻,便能嗅到那洗也洗不掉的血腥。
    “你受伤了没有?是不是沈家出什么事了?”她急切地起身,焦灼的目光和语气,都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关心。
    周渡冲进厅中,一把将她抱住,情绪中尽是不可言说的庆幸与失而复得。
    “我没事,我没有受伤。”他回答着瑜珠, 将她摁在自己身前,紧紧不放。
    可是后面那个问题却没有答案,瑜珠被他勒到窒息的同时,渐渐也明白了所谓的答案。
    等周渡终于肯将她松开,她才边喘着气边问:“真的是沈家出事了,是吗?”
    周渡神色复杂,揣度着究竟该如何描述,才能叫她少些痛苦。
    昨夜陛下临时用密召召他进宫,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沈淮安,当真选择了出手。
    他趁着夜闭城门与宫门,两处守卫都正值换人的空当,带了三千精锐从西南方向杀进玄武门,发动了宫变。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
    入夜之后的皇城守卫处于十分被动的形态,沈淮安带的骑兵又甚是骁勇善战,皇帝若非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叫人从狗洞出去,给他和另一位赵将军送密召,叫他们带着早准备好的后手闯进宫,只怕真的活不过昨日的夜。
    对于这样的结局,认真思考了一夜的瑜珠其实已经并不感觉到意外,只是还是忍不住落泪,她只是不想与沈淮安再过多接触下去,并不想让他真的去死。
    “那沈夫人呢?”她涕泪横流道,“沈夫人不会做这种事的,是不是?这种逼宫弑君之事,她不会参与的,是不是?”
    可周渡告诉她:“昨夜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沈淮安调的兵,就是北威侯府与鲁国公府半年前一道支去西南军营的那批,沈夫人与此事,估计也脱不了干系。”
    “怎么可能!”瑜珠不信道,“蔡褚之明明同我说过,沈夫人他们根本就不同意他做这种事情,千方百计不想叫他拿到兵权,你真的查清楚了没有?是鲁国公府的兵吗?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如今不愿意相信,但瑜珠,事实就是如此,被逼到绝路上的人,想要赌一把实在太正常不过。”
    瑜珠定定地看着他,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所以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了,是吗?你早就知道皇帝有后手,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往火坑里跳了。”
    周渡蹙眉:“瑜珠,我不是圣人,陛下对于沈家的忌惮,也不是一日而起,有些事情根本不用我去沈家说,他们都早就明白,只是他们仍旧选择了赌一把……”
    “我不想听!”瑜珠捂住耳朵,痛苦地摇起头。
    她知道,她这个时候最不该发脾气的人就是周渡,弑君逼宫本就是天理不容的事,沈家错了就是错了。可是为什么,她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事情失败了,要承担后果的只是他们家?把他们逼到这条路上的皇帝就不用受一点惩罚吗?如若不是他成日猜疑,害怕沈家一日一日更加强大,他们又何至于走上这样一条路?
    周渡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边哭边颤抖的样子,一下便被带回到了初与她相见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的她正没了爹娘,也是又愤怒又可怜的红眼兔子样。
    只是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对姑娘家该说何种软话,在她难受的同时,又刺了一遍她早就千疮百孔的心。
    “瑜珠。”思及此处,他再难袖手旁观,看她一直这样痛苦下去。
    他蛮横地将人打横抱起,带去后院:“你是不是为了等消息一夜没睡?我恰好也是,我们去休息休息,再谈论此事。”
    是嫌她一夜没睡,现在脑子已经不够清楚了吗?
    瑜珠奋力挣扎,想要从他的怀里下去,却不想,不小心碰到周渡后背上的伤口,听到他当即难耐的一声倒吸冷气。
    她怔住,又气又恼地看着周渡:“快放我下去,我替你看看伤口。”
    “没事。”周渡紧绷着脸,脚下生风,不仅没停下半点走路的步伐,反倒更加加快了速度。
    瑜珠被他扔到榻上,褪去鞋袜,还想再据理力争,却又被他紧摁着,开始松外衣。
    “你……”
    “衣裳脏了,穿着不好。”
    周渡一句话打破她以为的荒唐,一瞬怔愣的功夫,她便被他推倒,平躺在松软的床榻上。
    “陛下吩咐我回来休息片刻,午时过后还要再进宫一趟,乖,让我睡一觉,好不好?”他褪去两人身上多少都沾了点血迹的衣裳裤子,却仍旧褪不去身上浓重的血腥,被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瑜珠不必想便知道,昨夜的皇宫是怎样的一场人间炼狱。
    她缩在周渡怀里,突然便有些自责,摸着他仍旧无法轻易动弹的后背,轻声细语道:“周渡,你能跟我说一些平日里沈家做的不好的事情吗?”
    只有知道他们家真的做了很多很多的恶事,才会觉得今日他们家的这一切都是应得的,不然,她究竟要如何才能甘心,才能劝自己接受这个结果。
    她源源不断的泪水打湿周渡仅剩的一件里衣,周渡沉默着,任她哭够了才道:“瑜珠,你做生意这些年,早该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沈家的罪状,你若是想要,我立马便能给你列出来,甚至陛下手里还有许多我也不知道的。但我不想你知道,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一件事,就抹去他们家对你的好,抹去你该有的遗憾,沈家纵使对不起天下人,但独独没有对不起过你,是不是?”
    纵使对不起过天下人,但独独没有对不起过她。
    瑜珠因为这一句话,再次在周渡怀里崩溃大哭。
    但凡他们家待她没有那么好,她都不会痛苦成这样。他们连冒险的前一刻都知道提醒她,去找周渡,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她实在找不出一点点能随着百姓站在高地上去指责他们的理由。
    “我能去见见沈夫人吗?”她含泪祈求着周渡。
    周渡吻了吻她的额间:“可以,但要等陛下对他们的处罚出来之后。”
    听到“处罚”一字,瑜珠直接打了个寒颤:“会流放吗?还是直接斩首?”
    周渡又沉默了,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沈淮安的斩首必定是逃不了,至于沈家蔡家的其他人,获罪流放,也已经是最好的路了。
    他没有告诉瑜珠,这次宫变,看似只是沈淮安一个人的发疯,鲁国公府和北威侯府做后盾,但其实,却是这两家与皇帝的一场博弈。
    若是沈家不倒,皇帝始终忌惮外戚干政,不会真正放心将大统交给太子;而沈家一旦倒了,皇帝便再没有顾忌,斩首、流放、三代不得再入朝为官,一串的重罚下来,即便将来太子继承了大统,要助沈家兴旺,他们也终究回不到朝堂,不会再有外戚干政的风险。
    这是蔡家同沈家,在拿命保一个太子。
    他们在动手前,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听他一直不说话,瑜珠心下也猜到了七八分,闭眼默默地淌着泪,这日竟然是在他怀中哭累了睡过去的。
    午后周渡果然又去了宫中,这次仍旧很晚才回来,估计是对于沈家蔡家的处罚一事,一直叫众大臣们不能有个统一的结论。
    又过去三日,处罚才终于彻底下达。
    此次宫变被定性为北威侯父子意在自己夺权,谋朝篡位。
    皇后和太子毕竟不曾亲自参与到此事当中,只是约束亲眷不力,在各自宫中反省;而身为主犯的北威侯父子,则是被判斩首;沈家和蔡家其余诸人,年长与年幼者流放,年纪恰好者,充作劳工。
    而瑜珠刚得知这些不过一个时辰,便又有消息传来,说沈淮安在牢里自尽了。
    那样高傲的人,怎么会任由别人当众砍下自己的头颅,当街示众。
    瑜珠差点哭瞎了一双眼。
    她一连几日没有去自己的铺子、布庄,黎容锦和五公主都找上周渡这里来看过她,但也无法挡住她的泪水,她成日成日地以泪洗面,终于在这一日,周渡说要带她去见沈夫人的时候,收拾好了自己的容貌,强逼着自己不许哭。
    “夫人……”她哑声站在铁牢门外。
    “哭什么。”沈夫人隔着铁栏瞧见她眼角又要溢出来的一滴泪,“走这条路之前,我早想好了各种可能,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瑜珠点点头,使劲将泪水憋回去。
    “如今周明觉待你好吧?”她又问。
    瑜珠说不出话来,只能又点点头。
    “也是,他待你是真心的,我也算是看出来了。”沈何云道,“瑜珠,没必要为我们哭泣,我这一生,也实在算不得清白,朝廷要论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也论不到我的头上,如今这样,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人嘛,不逼一逼自己,总归是要遗憾的,如今倒好,有了结果,再遗憾也遗憾不到哪里去。”
    她说的倒是云淡风轻,但瑜珠已经在铁栏外哭成了一个泪人。
    “好好同周明觉过日子吧,他会对你好的。”她道,“顺便替我谢谢他,虽然我们没有听他的话,及时收手,但他还愿意帮我们保全孩子,实在多谢。”
    “孩子?”
    瑜珠后知后觉。是了,年初蔡家长兄和长嫂刚生育了一个孩子,她这几日一直听人说,孩子在鲁国公府被抄家的前几日正巧夭折了,原来是提前被周渡带走了。
    她想起那日,周渡问她鲁国公府在她心中究竟是怎么样的。
    她长篇大论,说他们是她的亲人。
    “对了,还有淮安那孩子,临走前说在你那里做了套衣裳,可惜没福气穿,还请你能烧给他,钱,他估计是给不了了。”
    说到自家侄子的时候,沈何云再爽朗的神情,终究也露出了藏不住的遗憾。
    瑜珠捂住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不住点着头,任泪水汹涌澎湃,将自己淹没。
    离开地牢的一路上,她一直浑浑噩噩,直至乍见光明的那一刻,看见周渡就站在天光尽头等她的那一刻,她终于克制不住所有情绪,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