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旧地之一

作品:《下山

    都说豪杰潇洒是头顶天脚踩着地,可抛开那些浓如火焰的画面,沿着来时的路回望,一路尽是坎坷悲凉,大概有一种人,活着就是错——

    他在昏昏沉沉的酣醉中醒来,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篝火已熄,皎月初升,风卷细雪四处飞散,皑皑雪地映射柔和白光,栖身的地缝却昏暗不见天日。他在一片晦暗里望着自己的手,仿佛看见薄茧处处开裂,淌出鲜甜而殷红的血——自己人的血。

    记得睡前已是黎明,现在却又已入夜,起码是有六七个时辰,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他摸摸索索扣住身边人的手,趁他酒醉未醒,翻身靠了过去,蜷缩身子,垂落长发,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握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轻柔地在他指尖吻了又吻,企图从那彻骨的昆仑风雪中寻获一点安慰和宽纵——就像迷途的僧侣在地狱觑见了神佛,惶然不能自已。心里却有些戚戚然,他知道他若是醒着,必然不肯,只能趁他睡着占这一星半点的小便宜。

    不知是不是狭小而逼仄的空间产生的幻觉,心思悠悠飘回到风雨山庄的地宫密室,一身红嫁衣的正道少侠,绷着一张正直而淡泊的面孔,送来一个极尽缠绵的吻,种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物拼在一起,却让他震撼如斯,至今想起依然觉好笑,即便是中了毒蛊,什么人会亲一个又丑又老、又脏又臭的魔教驼子?他是有什么毛病么?

    他师父曾经说过,立身越处下作,就越看得清人世种种嘴脸,他常年乔装易容,惯看人情冷暖,从不曾想遇上一点至纯的良善和信义……拜了把子的兄弟尚且手足相残,他却咬了牙一意孤行,从刀光剑影里开辟一条血路,把自己硬是背出了少室山,一分悔意也没有,仿佛你救我一命,我便拿一命还你,最天经地义的事……

    这人嘴硬如鸭,心软如豆腐,是有什么毛病么?

    越回忆情愫越是缠绵,望向林故渊的眼神也愈发温柔。

    仿佛是有什么感应,林故渊的眼皮微微一动,也跟着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谢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似笑非笑的表情甚是古怪,募得皱起眉头,“你做什么?”

    谢离怕唐突了他,急忙往后退:“不做什么,不做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又促狭道:“昨晚少侠可是醉了,那酒疯发的,真是可怜可爱,我也算领教了你的厉害,以后再不敢随便陪你喝酒了。”

    他以为林故渊又要恼羞成怒,不料他像是习以为常,半分没觉得惊讶,倚着山岩坐直身体,眯着眼睛,微微愣了一回神,

    谢离挨着他坐下,柔声问道:“睡了好久,做梦了?”

    林故渊:“嗯。”

    “梦到我了没?”

    “梦到我和怀瑾小时候——”

    他俩几乎同时开口,谢离听完这句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以手捂心口,嘶的倒吸凉气:“你这不分好歹的小白眼狼,完了,我快嫉妒死了。”

    林故渊用眼角乜斜他一眼,明明不带任何感情,可那一眼的时间长了些,眼梢偏转的幅度大了些,好像一尾小银鱼在清水里游弋而过,无端让人

    心头发痒。

    “跟我说说,你们又怎么同门情深了?()?()”

    林故渊的嘴角往上一勾。

    他其实是个爱玩的性子,儿时与闻怀瑾厮混一处,打遍昆仑山的角角落落,连养在后厨的小黄狗都被作弄的一见他俩便汪汪乱咬,偷喝酒闹个酩酊大醉更不是一次两次,一回他因对剑法理解不同,当众与玉玄子叫板,梗着脖子不知挨了多少板子,师尊责罚他和闻怀瑾各自面壁三月,他心中不服,绝食以明心志,五日水未进,躺在思过室中,唇焦口燥、奄奄一息。

    玉虚亲自来探望,问他:“你可知错?()?()”

    他强撑病体,傲然道:“弟子无错。()?()”

    奈何身体虚弱,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玉虚摇头:“你对剑法理解无错,顶撞师叔却罪无可赦。?()?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心中更是不服,油然而生一股少年意气,只觉全天下之大,竟无一人懂他,玉虚子带他用轻功飞向后崖,指着崖上一株傲雪苍松,“以树比人,若不经风欺雪压,断其旁逸斜枝,便难有此苍劲临风之态。”

    又道:“故渊你天资甚高,聪敏多思,然聪敏则逆反,多思则心志不坚,傲慢则不见他人之长,极易受左道所惑,若不思悔改,还不如那生性愚鲁之人。我罚你,是为惜才,是为让你谦虚自守,砥砺前行,将来于乱花迷眼之际仍能守住心中一份傲骨。你可懂?”

    师尊不顾玉玄子等人反对,解他禁足,亲自喂以粥饭,悉心照料。他从此洗心革面,再不和怀瑾胡作非为,收敛了飞扬的性情,磨练的性子愈发沉稳寡淡,有些东西压制的久了,也就忘了。

    他一向沉默寡言,甚少与人说如此多的话,不料谢离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完,一副意犹未尽之态,末了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发,道:“我算知道了,你啊,你不是性子冷,你是太能忍,吃软不吃硬,又极重情义,一头顺着毛捋的犟驴。”

    林故渊道:“我们昆仑置身江湖之外,一向极重声誉,我一人所为,牵动的是昆仑派百年清誉,师尊为我派掌门,如此决定,自有他的顾虑,我也有我的顾虑。”

    他的目光放的很远,望向外面一望无际的连绵雪峰,眼里好像也沾染了雪的苍白,雾蒙蒙的缺了神采,又淡淡一笑,“人不能太自私,师门对我有养育之义,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若连一点儿女私情都忍不住,我还算是人么,与背信弃义的猪狗有什么区别?”

    “谢离,我在思过堂跪了一天一夜,半点未思己过,想的都是你,从我们认识开始,桩桩件件,从始至终。”

    他紧紧抿着嘴唇,生怕稍一失去控制,就要无遮无拦的吐露了心事,可话憋得太久,终要有个宣泄的地方,他攥住谢离的手,抚摸他指腹粗粝的茧,突然用力,坚硬的骨节狠狠撞在一起,“我知道你好,可是空口无凭,辩也辩不出什么结果,我想、我想堂堂正正的——”

    他喉头一哽,再说不下去,偏脸望向外面,像是发了狠,石缝外北风呼啸,里面温暖如春,人也被这暖烘烘的心意柔软,情不自禁的要倾诉衷肠,谢离沉默了好一阵子,把手从他手心抽了回来,低低道:“

    我懂,先前的事我不怪你,我看见你那么为难,就像看见曾经的我。”

    ()?()

    “故渊,我做过许多错事,也做过很多坏事,有的是情非得已,有的是发自本心,我不推脱,但那都是认识你之前,直到见了你,才信人间有忠孝节义。”

    ()?()

    林故渊被他夸得难为情,轻轻“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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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故渊,从前你说要交我这个朋友,我还在心里笑你,时至今日才知道我是有眼无珠,从今往后,我视你为一生知己挚友,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这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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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笑了笑:“好。”

    谢离道:“我活到现在,好的坏的都有过了,万事不甚在意——士为知己者死,我心甘情愿,放心,我不让你为难。”

    林故渊对上他的眼睛,心像被什么猛地一揪,总觉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藏着千言万语,好像两口极深沉、极幽宁的井,掩盖了无数的悲凉故事,他看见谢离的双手在一瞬间蜷缩的很紧,好像在虚空中抓住了一条续命的绳索,又脱力的放开。

    洞外突然响起一阵悠然的歌声。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那歌声沙哑而空旷,在空山之间回响不绝,正是一天一地的潇潇大雪,悠缈苍茫,暗藏雄浑内力,一曲唱罢,歌者大笑而去。

    两人听入了神,直到歌声止息才面面相觑:“是谁!”

    神智虽早已清醒,酣醉后的身体却有些不适应,一步踏出,竟踉跄了一下,落在后面,抬头看见一道人影惊掠而过,大步踏过覆盖地面的松软白雪,一个脚印也未曾留下,人影越过山巅雾霭,转身之时,隐约看见那人蔽衣芒鞋,胸前一捧花白的胡子。

    林故渊心里一动,猛然提剑疾走,一路踏过雪松和青岩,惊得雪团簌簌下落,朗声道:“前辈!前辈留步!”

    那人立在山巅,缓缓回头,竟是一个满脸沟壑的耄耋老人,身如瘦鹤,须长二尺,面容清癯消瘦,却颇有慈色,戏笑道:“两只小猢狲嘁嘁喳喳好没礼貌,小老儿好好地睡着觉,你们又是你爱我,又是我爱你,又是你亲我一口,又是我亲你一下,亲热个没完没了,臊的咱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放,懒觉也睡不得啦!”

    林故渊听见心事被人调侃,不由脸红,“晚辈与他有君子之约,怎会做那等、那等——”

    他突然住口,疑惑地打量那古怪的布衣老者,心说他与谢离的谈话声小之又小,又是在地缝深处,怎么会吵得外面的人睡不着?再看向那老者,顿时明了——此人熟睡时能明察秋毫,想必内力极高,此时他所站位置与自己相隔百丈,一个在坡地,一个在山顶,隔着山里的大风和没头乱撞的细雪,声音借由内力平平送来,甚为敦正平和,多一分太过刺耳,少一分便听不清楚,竟如面对面谈笑风生一般。

    昆仑圣域三千雪峰矗立云霄,苦寒无比,千山鸟绝,万径人灭,什么老人能来去自如,还有此充盈内力?

    他和谢离交换一个眼神,当即丹田蓄力,将内力化入声音送了过去,朝山上的人远远作揖道:“晚辈林故渊,拜见苍南道长——”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