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雪庐之一

作品:《下山

    她抬头打量林故渊,见他面容棱角分明,神情孤冷,浑身笼着一股寒浸浸的气场,既不温柔,亦不体贴,一看便是难相与的人,很替自家主上委屈,忍不住打压他两句:“有句话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啊,别一天到晚的太拿自己当回事,放着好好的生门不走,偏要来闯我们的鬼门关,能从这条船上活着出去就是好事,别的不要想,也轮不到你来想。”

    她踮起脚,凑到林故渊身旁,掩着嘴嘻嘻笑道:“悄悄的告诉你,若他有任何不测,我便在你们的饭菜里下毒,要你们几个一起陪葬——”

    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钻进鼻孔,他一阵头晕目眩,想起温酒酒随身佩毒,向后退开半步,短而整齐的指甲掐着手心的肉。

    林故渊不跟温酒酒这小女孩子计较,反复咀嚼谢离话里的意思,联想到在天子峰时他那句“去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心头阵阵不祥,可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这群古怪蛮横的魔教教众护雏似的把谢离护在中间,一致将他排挤在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谢离从前是怎样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也无人,孟焦来时,他们又曾怎样如胶似漆,浓情蜜意。

    夜渐渐凉了,他独立于大船的黑旗之下,任江风吹拂如烟如雾的素白衫子,举头遥望一夜星辉,不知谁在岸边放花灯,一盏盏橘色小灯随漆黑河水缓缓流淌。

    不远处几个扛着刀的汉子满脸敌意的观望着他,上前道:“夜深了,请林公子回去。”

    他听见几个姑娘在背后嬉笑议论:“长得倒是好,可惜是个木头,这样痴心的等,我们左掌教也不肯见他。”

    他调转脚步,边走边对那几个汉子道:“送一壶茶来。”

    声音冷冷清清,仿佛是山间寒雨滴落深潭,那几个姑娘又议论起来:“吆,当是在昆仑山呢,使唤起别人来了,这不是他们正道把我们往死里逼的时候了。”

    他步履一滞,又从她们的话里听见几个“恶臭”、“虚伪”之类的词。

    走了几日水路,终于到了地方。

    是临安雪庐,梅间雪的宅邸。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湖风月,天下共十分颜色,七分在苏杭。

    梅间雪还是老样子,比先前见时更清瘦了些,整个人只剩一副架子撑着,四月芳菲的天气,仍穿着冬衣,时不时蹙眉轻咳,燕郎在旁边搀扶着他,一袭朴素的麻布衫子,背负双刀,五官阴沉而深刻。

    梅间雪被一众素衣玉冠的仆役簇拥着站在杏花树下,不知等了多久,两肩落满玉色花瓣,一队车马沿着青石板路辘辘而来,梅间雪的双眼忽然熠熠闪光,待见到谢离,脸色又是一寒。

    谢离是被一名壮硕汉子背进来的,侧脸枕着那汉子宽厚的肩,黑发铺陈一背,依旧昏睡不醒。

    他抢过谢离的手腕,两手交替诊了片刻,脸上表情愈发寒峻,低声吩咐左右:“送他去我房里休息,将床头木匣里的药给他服下,不可有一刻耽搁。”

    “左叮咛右嘱咐,还是不肯惜命,弄到这般田地。”春日暖风吹拂他领口的风毛,他低头望着昏迷不醒的

    谢离,咬着牙道,“我只治病,不会招魂,这要怎么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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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酒酒上前接洽:“主上性命垂危,这消息绝不可外传,你这里是否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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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间雪的一双长眸泛着冷光,斜斜看了她一眼:“天下再没有比雪庐更密不透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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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道:“左掌教的事聂琪已尽数知晓,大发了一通雷霆,我和燕郎也与他彻底决裂,不过也好,他肯亮明身份,我们再不用东躲西藏,不出十日,雪庐便是风云际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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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起头,正看见林故渊和陆丘山等四位昆仑侠士从最后一辆马车跃下,还不等他们踏进正门,冷冷地吩咐仆役:“回去。”带着燕郎转身走了。

    一行人在雪庐暂时安顿下来。

    梅间雪的雪庐比洛阳梅斋更为阔大宏伟,楼宇依西湖而建,荷塘、桂园、水榭亭台一应俱全,为取清凉,厢房一栋栋建在水中,远远望去,整座庭院仿佛浮在碧波之上,清水白沙,桃花旖旎,仆役出入需乘小舟,泛舟往来,甚为风雅。

    谢离的病情依旧没有缓和迹象,一连数日,雪庐到处弥漫着一股阴霾之气,众汉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备好的宴席无人问津。温酒酒召唤众人谈话,喝道:“若左掌教醒来,知道他病中你们就这副德行,该作何想法?”

    众人静默无声,有人低声道:“左掌教尚在病中,我们有什么心情吃吃喝喝?”

    另一人道:“是呀,少了他,我们再闹又有什么滋味?”

    听见大家士气如此低迷,一个汉子昂首喊道:“好嘛,若是不吃肉,不喝酒,不睡婆娘,左掌教就能康复如初,老子宁愿下半辈子吃斋念佛,再不染一条人命!”那汉子顶着个光亮亮的秃头,头顶一道蜈蚣疤,诨号“从不眨眼”,传闻此人的师父是个武功刚猛的淫僧,他跟着师父自小占山为王,以打家劫舍为生计,平生杀人如麻,这诨号便是从他“杀人不眨眼”而来。

    因他手中握着的人命太多,“吃斋念佛”四字在他嘴里,便如同笑话一般,众人皆哄堂大笑,嘲笑道:“佛祖造了什么孽,要你来念他!”

    那汉子又喝道:“笑归笑,你们自己想想,咱们不吃不喝不说笑话,左掌教就能好了不成?”

    众人又都不说话了,温酒酒道:“是这个道理,主上平日里最爱热闹,大家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既然帮不上忙,也别一副办丧事的样子,让主上烦心。”

    大家沉默半晌,纷纷应道:“温堂主说得不错,咱们都高高兴兴的,兴许左掌教一听见咱们玩的有趣,一下子病好了不说,还要拉着咱们赌两把呢!”

    梅间雪捧着手炉站在廊下的阴影处,轻轻叹了口气。

    当夜竟真的摆起酒宴,鸡鸭鱼肉流水似的端上桌,美酒一坛一坛的开启,众人齐聚一堂,斗酒划拳,大闹大嚷,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滑到椅子底下躺着,那些个醒着的又设擂台比武,闹到深夜仍不罢休,雪庐清雅之地,险些被这群汉子拆了楼顶。

    林故渊等人被安排住在一栋远离主厅的僻静楼阁,梅间雪有意怠慢,那房间久未收

    拾,

    落了厚厚灰尘,

    饭食更是无人问津,

    到深夜才有仆役上门,

    逐一摆开碗筷,送来的粥是冷的,茶是凉的,素菜咸涩难吃,馒头也长了绿霉,与不远处的喧闹是两个极端。

    闻怀瑾气得摔筷子,背着手在房里转圈,恨恨道:“这帮魔教妖邪个个都有毛病,他们领头的病的要死,他们倒像过年一般,对我们还如此不客气,你们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两手一拱:“我们昆仑三千雪域,上达云天,为示恭敬,连说话都不能大声——”

    陆丘山捧着饭碗,横他一眼:“你不是总嫌憋闷么?”

    “那也不能像他们这样有伤风化!”闻怀瑾穿一身白得发光的箭袖衣衫,赤金护腕,长发松松扎起,分腿坐在桌边,猛地去推陆丘山的手,“别吃了别吃了,都长霉了,咱们昆仑派百病不生的上乘心法,岂能用来对付拉肚子?”

    手指相触,陆丘山一愕,不动如山的表情一时乱了分寸。

    林故渊早对魔教种种惊世骇俗的做派习以为常,盘膝坐在榻上闭目打坐,听着怀瑾发疯,噗嗤一声笑道:“行了,谢离来昆仑找我的时候,也没见你们盛情款待。”

    闻怀瑾倒吊一双凤眼,怒道:“那能一样吗?我们是什么人,他们魔教是什么人,我们身为武林正道,不杀他们就是仁义,还能怎么好?”

    林故渊闭上眼睛,微笑着轻轻摇头。

    卓春眠独自坐在窗边,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夜晚的湖景发呆。

    陆丘山放下筷子,打圆场道:“行了,你也别闹,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是故渊自己选的,这一趟是我们自己要来的,人家给什么就受着,真当这里是昆仑山了?”

    闻怀瑾斜睨林故渊,道:“口口声声情深义重,结果呢,每天忙他们自己的事,连小豆子的面都不肯见。”他大步走到门边,推门朝走廊外面喊:“喂,这饭菜不是给人吃的,拿回去!”

    那客房是独栋的水楼,仆役早乘船离开,整栋木楼黑灯瞎火,一个人影也没有,等了半天无人应答,闻怀瑾怒气冲冲的一脚踢在门板上,疼的自己龇牙咧嘴。——

    林故渊半夜惊醒,脸颊滚烫,全身泛红,他做了一场淋漓的春|梦,梦里白光耀目,幔帐轻垂,他与谢离纠纠缠缠,抚摸亲吻,舍不得放开,一直到醒,眼前还依稀晃动着他起伏的胸膛和深深的颈窝,下颌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晶莹汗珠。

    香艳的触感萦绕不去,心在夜里跳如擂鼓,急忙斟了盏冷茶,一连灌了几大口,这才渐渐恢复镇定。

    他们分开的太久,孟焦仿佛察觉了异状,这几日里,一天比一天悸动的厉害,那滋味甚是奇妙,像是有蚂蚁不住的往骨头缝里钻,长着绒毛的小脚爪扒拉着他的血肉,让人既痛又“想”,时常走神发呆,一天下来好像跑了八百里路似的疲累。

    没来由的躁动让他产生了一种自作多情的错觉,仿佛谢离虽不肯见他的面,仍在昏迷中需求和想念着他。

    他疲敝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苍白的手指抵着太阳穴,望向外面的西湖,柳月如眉,微风不起,湖面一团黑漆,一串串红彤彤的灯笼倒映在水里,影子随波逐流。

    他们居住的小楼远离雪庐正厅,隐隐约约能听见群豪醉酒后的吵嚷声。

    他换好衣衫,独自撑着小舟,一路打听着来到梅间雪的居处——梅间雪把卧房腾给了谢离,为便于照顾,自己搬进了附近的独门小院。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他一想起来,心便有些空茫茫的不适之感。

    梅间雪的住处是座双层小楼,名为“望雪楼”,地势高起,楼如其名,冬日能览孤山雪景,里面布置却是草木青青,房内多植菖蒲,书架摆满医书,后院为药圃,隔得老远便能闻见扑鼻的清苦药香,家具桌椅则用黑檀木,光洁油亮,黑白相映,泾渭分明。

    出乎林故渊的意料,值守的仆役像是早知道他会到访,远远看见湖上一道白影乘舟而来,自动分作两边,“望雪楼”洞门大开,梅间雪面带病容,长眉舒展,披着一条垂地的白裘,借着灯火一册医术。

    房间烘的极暖,厅堂正中一只炭火盆,旁边团着只毛茸茸的雪色狐狸,把脑袋缩进皮毛里,正呼呼大睡。

    梅间雪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来了。”

    林故渊卸去披风:“他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