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雪庐之二

作品:《下山

    梅间雪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来了。”

    林故渊卸去披风:“他怎么样了?”

    梅间雪直接了当:“不好,你自己来看。”接着端起灯台,缓步引他去往后花园,边走边道:“白日里还稍好些,吃了些东西,召唤易临风他们进来待了半个时辰,傍晚睡下了,睡着后又发热病,怎么也叫不醒。”

    两人无声无息踏过石板路,过游廊,穿药圃,仆役都做书童打扮,淡青绸衫,玉冠束发,神容宁静淡泊,见到两人便无声行礼。

    那狐狸一路甩着尾巴跟在二人身后,毛茸茸的额头抵着林故渊小腿,林故渊被它叨扰,屈膝半跪,修长手指嵌进皮毛之中,那狐狸舒适地眯缝着眼,梅间雪微微皱眉:“这东西养来是为做药引,心肝肠肺皆可入药,活着剖心,药效最好。”

    他两手抚门,低头冲狐狸喝道:“退下。”那狐狸竟通人性,呜的退至一旁。

    卧房空旷晦暗,玉石地砖倒映月光,正中间一张平展展的乌木大榻,烛火已熄,幔帐半垂,谢离仍是昏睡,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唇也是淡白的,他躺在光凉的锦缎被衾里,从床沿垂下一只苍白的手。

    与寻常病人不同,他的脸显出一层黑气,远远望去,竟像死去已久一般。

    在房里侍奉的仆役给两人见礼,列队鱼贯而出。

    林故渊心里一紧,便要过去,梅间雪用眼梢锋利地扫他一眼,低声制止:“别碰他。”

    “为何?”

    梅间雪简短吐出两字:“孟焦。”

    他缓步上前,轻手轻脚地把谢离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实被角,娓娓说道:“他体内有两股恶力,一为孟焦蛊毒,二为歃血术反噬。在梅斋时我曾为他诊脉,那时孟焦肆虐,反噬之力尚可拖延;他此番来雪庐,歃血术反噬耽搁太久,已成滔天之势,蛊毒之恶却渐转平和,我便从孟焦下手,以针灸为他疏通几处经脉,又以清净宁神的药物作为辅助,孟焦再无发作的征兆,如此,我便可专心对付歃血术。”

    林故渊望着谢离瘦得轮廓分明的脸,一阵怅然,心道原来在梅斋时你便已饱受反噬折磨,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现放着梅间雪这样的高人,又为何不早些找他医治?

    梅间雪道:“反噬之力拖得太久,我拼尽毕生医术,也许能寻得一线生机,可这两日不知怎么了,反噬尚无好转,孟焦却一日比一日难以抑制,今夜尤甚,恕我直言……”

    他敏锐地望向林故渊,“你做什么了吗?”

    林故渊回忆起半夜那场旖旎春|梦,顿时哑口无言,玉石似的脸透出隐隐红潮。

    梅间雪观察他的脸色,淡淡一笑,“果然与你有关,你半夜来访,他体内的蛊虫欢悦的如同过节一般。”

    林故渊静静凝望谢离的睡颜,乌沉沉的黑发铺满枕头,他瘦的眼眶下陷,五官越显深邃,长眉紧蹙,眉宇间弥漫着化不开的沉郁和悲伤,与平日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

    他的视线落在谢离的眉心不动,低声问道:“这歃血术的反噬……会很痛苦?

    像聂琪的头痛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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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间雪道:“不止。反噬之力疼痛难忍,全身津液如同沸腾,骨骼肌理时刻如刀割火燎一般,再恶化下去,武功尽失,筋脉皆断,一呼一吸都钻心蚀骨,随时有性命之忧。聂琪至少一直服药来抑制体内恶力,主上的伤拖延太久,我只能量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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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点点头,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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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间雪轻轻笑了,林故渊第一次听见他笑,像一只极细小的银铃微微一晃,笑完又说道:“不知道,大概有一二分,大概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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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道:“可否请其他郎中瞧过?”

    梅间雪道:“世上没人敢质疑梅家的医术,我就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自进屋以来,梅间雪的每句话都像在他心上剜刀子,适时月亮从窗后移出,夜风吹拂四面帷帐,穿堂风嗖嗖直响,将这座空旷卧房烘托的如同一间灵堂,无端让人全身发冷。

    林故渊慢慢在谢离床头坐下,他自小听的都是魔教屠戮正派的故事,看着他青灰的脸,心里竟生出一丝畏惧,这畏惧里又滋长出不受理智所控制的万千情爱,脱口而出:“他曾对我说过歃血术之强是饮鸩止渴,又一向鄙夷聂琪和史可追等人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一直以为他世事都看的透彻,不料他自己竟也一直在修练……”

    他面露悲悯之色,摇头道:“我竟不懂,若无克制反噬的办法,即便是凭着歃血术当了武林至尊,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假象,那为何非要练它?是为了复仇?为了带领你们重振魔尊一脉?”

    他忽然想起当日他们带着菩提心法逃出少林寺,谢离曾向他索要心法,被他严词拒绝了,心道:那时他想过杀我吗?以他的手段,必然想过,想杀,又不杀,明明自己做的就是拉扯不清的事,还要怪别人不够爽快。

    梅间雪深深看他一眼,眼角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在跳跃的火光里闪了一下。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往香炉舀了一小勺香屑,闲闲道:“主上的事,我们如何知晓。”

    林故渊将手悬在谢离额头,似乎是感知到两具宿主即将触碰,体内蛊虫乍然欢腾,心也跟着砰砰乱跳,他终是怕伤了谢离的身体,犹豫片刻,用宽大的衣袖挡住谢离的脸,隔着袖子,往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灯里的火苗倏地一晃,谢离的眼皮动了动,将眼睛缓缓张开一条缝,乌沉沉的双眸渐渐聚焦。

    “故渊?”

    林故渊见他醒了,俯身应道:“是我。”

    他以为谢离见到他必定喜悦,不料谢离微蹙眉头,转向梅间雪,声音极冷:“你放他进来做什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梅间雪将油灯交到林故渊手里,轻道一声:“主上恕罪。”他不辩解,体贴地为谢离的腰后塞了两只软绸靠枕,让他倚靠床头坐好,回身咳嗽几声,静静退至门外,合拢门扇。

    房里已空无一人,林故渊半跪在谢离床边:“你真的不想见我?”

    谢离面带倦色,好像觉得冷似的,将被衾向上拉了拉:“回去吧,别再来了。”

    林故渊道:“合也好,散也好,我不会缠着你不放,但我们走到这一步,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谢离闭着眼睛不说话,脸色愈发苍白,虽在病中,气势却极是高华冷峻,不容人辩驳的模样。林故渊道:“你不说,我便日日都来烦你。”

    谢离叹了口气:“故渊,实话对你说了吧,你活的太无私了,你有师恩未报,有手足之谊未还,我们天邪令与正派仇深四海,你害怕雪庐的这群恶徒再造杀业,像看犯人似的看管着我——”

    林故渊皱眉道:“我并非此意。”

    谢离摇摇手,阻止他插话:“你把自己分成八片,没有一片是给我的,也没有一片肯留给你自己,我们同路一天,你便要悬心一天,我夹在中间,也要自责难过一天。既然我们都不爽快,为何还要纠缠不清?我为求一个双全之法想了许久,临了才茅塞顿开——而这双全之法,你却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就已经想到了,走得决绝干脆,比我强上百倍。”

    林故渊心里一动:“你是说……”

    谢离道:“那便是不要在一起,你心里只我一个,我心里也只你一个,我们两情相悦,不必非得朝朝暮暮,是不是?”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体力难支,手指抓着被衾慢慢喘息,林故渊等了一会,轻道:“这些话你早已想好了?”

    谢离像没听见一样,目光有一丝热切,反问道:“是不是?”

    林故渊望着他的脸,只觉鼻根酸楚,他性如寒铁,自幼年离了母亲怀抱,一生再不流一滴眼泪,此刻竟被屋里的压抑氛围逼得双眼湿润,低声道:“是,我一生一世,心里只你一个。”

    他在克制情绪,两只修长的手合拢一处,手尖和睫毛都在颤抖,玉似的脸紧紧绷着,整个人成了一尊静悄悄的石像,生怕稍一动就泄露了心事。谢离笑了笑,抬手抚摸他柔软的长发,道:“我最喜欢你的这份无私和孤高,你心有大义,就像天边的月亮一般,可怜可爱又高不可攀,可我累了,现在只想清静地睡一觉。”

    又淡淡道:“间雪研究孟焦解药已颇有成效,等孟焦解开,你便回昆仑山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杀你,实在不是你们该留的地方。”

    林故渊听他说“两情相悦,不必朝朝暮暮”,回想起当初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开他回归师门,确是将私情置之度外,抱定了将自己一生献祭的心。他看着谢离灰白的脸,忽然灵光乍现,冲口道:“你从不轻易灰心,谢离,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我这人愚钝的很,只懂练剑不懂其他,你若生我的气,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我都能改——”

    谢离缄口不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故渊,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以后也不会,我只是累了,故渊,我要逐一安排身后诸事,无暇分心儿女私情,你为我留两天清净吧。”

    林故渊如遭雷劈,只觉浑身冰冷,舌根发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离用手指敲了敲床沿,冲房门方向唤道:“间雪,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