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雪庐之五

作品:《下山

    焙药斋建在青青苗圃之中,与望雪楼毗邻,四面通透,蒲草为席,以苍色和青碧色纱帐作为隔断,房内呈“回”字型架设数百只药炉,每只药炉前团团跪坐一名碧衫童子,炉中药材各有不同,小火慢焙,药香扑鼻,平日里无一人说话,风拂幔帐,咕嘟咕嘟的水声翻滚,甚为静谧。

    林故渊等人赶到的时候,焙药斋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大群焙药童子如小鸡崽子似的缩在墙角,滚烫的草药汁四处乱淌,药罐子被咕噜噜的踢来踢去,卓春眠被七八个仆役按住手脚,脸涨的通红,边挣扎边呜呜地辩解,而对面的燕郎见他怎么都不肯住口,已经恨得要拔刀了。

    “命由天定,分文不取”的梅家雪庐谁人不知?梅间雪独来独往的孤僻性情谁人不晓?这些日子纵容江湖宵小出入雪庐,已经到了他的容忍极限,眼下连他最宝贝的焙药斋都被踹了老巢,只见他半躺在仆役怀里,面孔煞白,捂着喉咙吊着半口气,惊怒交加,仿佛是要昏死过去。

    燕郎的脸色更是冷峻,握刀的双手暴起青筋,眼藏杀意,低低喝道:“冲撞公子者死!”

    这是林故渊第一次听到燕郎说话,与他歌声的旷远和缠绵不同,他的嗓音极是低沉,故意压低喉咙,有些沙沙的哑。魔教中人人知晓,燕郎沉默阴狠,轻易不对外人说话,若是谁能逼得他开口,那怕是离见阎王不远了,因此众童子都目露惊恐之色,挤成一团朝春眠使眼色。

    梅间雪朝守药童子怒道:“谁放他进来的?为主上准备的药材有多珍贵你们不知道吗?谁准许他碰这里的东西?”

    从童子们磕磕绊绊的陈述中,大家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雪庐药圃培植天下奇珍,这几日突然来了个文雅清秀的白衣剑客,每日侍弄圃中药草,与童子们席地聊天,大家见他坦荡荡没有半分鬼祟,又精于医道,对圃中奇花异草了若指掌,都没把他跟那几个落难的昆仑侠士联系到一起,还以为是梅间雪为了谢离特意请来的客卿。恰恰这几日雪庐上下挤满了陌生面孔,好些都是魔教中的厉害人物,童子们自是不敢随意得罪,春眠又极为礼貌客气,天生一股温善气质,大家见他没什么不规矩的地方,也便任他往来。

    卓春眠是个“医痴”,平日里连逃早课都吓得要命,可一遇到医术难题,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干得出来,也不知编了什么理由,愣是把梅间雪传至药庐的方子都从童子手里骗了过来。

    近日天气煦暖,梅间雪稍感身体轻快,带着燕郎来药庐巡视,正好看见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的卓春眠,顿时变了脸色。卓春眠却正苦思冥想他自己的事,没发现有人靠近,望着天喃喃自语片刻,忽然精神焕发,奋力回身往药庐冲,哈哈笑道:“错了,错了,怪不得!怪不得药效如此缓慢!”

    说着竟当着梅间雪的一众仆役、童子的面,一脚一个瓦罐踢了个痛快。

    这才有了林故渊等人看见的一幕惨剧。

    燕郎的刀已近出鞘,春眠仍无一丝畏惧,站在药庐中间,目光灼热如火,急吼吼的冲燕郎说道:“他的药方不

    对,鼠耳葵虽有止咳化瘀之效,却不能与菖蒲和雪蚕混用——不,不,也不是完全不能混用——呜呜——()?()”

    没等他颠三倒四的叨念完,就被一左一右两个仆役捂住了嘴。春眠脾气软,武功却高,根本不把这些仆役放在眼里,三两下挣开束缚,一连串道:“虽能混用,但入炉时间先后却会影响药效,若是将鼠耳葵和菖蒲一前一后、相隔一刻钟入炉熬煮,半个时辰后其清热止痛的功效慢慢显现,此时再加入雪蚕,药性更加温平,最适合元灵大损之人降热化气。谢前辈的根基亏损,体内却真气乱涌,必须护住元灵再疏导邪气,这三味药选的极妙——()?()”

    在药庐值守的仆役都粗通些药理,听他说的在理,都侧耳倾听起来,一时忘了要擒他这回事。

    卓春眠缓了口气,道:“可这煎药方子里的标注却有疏漏,上面写着:‘鼠耳葵二钱、干菖蒲一钱半入沸汤,熬煮半个时辰再入雪蚕。’在鼠耳葵和菖蒲之间没有写出入炉顺序和火候间隔,那些童子自然将两味药一同放入炉中。?()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讲得浅显通透,连不懂药理的人都听个大概,林故渊道:“一同煎煮会怎样?()?()”

    卓春眠听见他的声音,惊喜地回头唤道:“故渊师兄!”见三位师兄都已到场,他愈发有了底气,点头道:“鼠耳葵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性,叫‘亦正亦邪’,既见毒剂显毒性、见药剂显药性,这一特性遇沸汤翻滚一刻钟可解,干菖蒲止痛、有微毒,缺了这一刻钟的间隔,鼠耳葵见菖蒲之毒,立即显出毒性,原本的相互克制变成助纣为虐,雪蚕药性又与鼠耳葵的毒性相冲,三味药一起作用,服之可导致幻视、疲倦、泄元阳,有句话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副药导气驱邪的作用仍在,却会无声无息损害根基。”

    林故渊脸色一沉:“会有怎样表现?”

    “渴睡、倦怠。”卓春眠道,“谢前辈成日昏睡,并非因为此药安神助眠的效果,而是终日倦怠乏力,无力转醒,若按此方子吃下去——”

    梅间雪越听脸色越是难看,低喘道:“胡言乱语!你知道鼠耳葵是什么?”

    卓春眠不假思索道:“《药经》有云,‘鼠耳葵生于雪域高山极寒之地,能化淤血、止咳疾,遇肺痨、咳血等顽疾,有起死回生之效。’鼠耳葵虽名称普通,却是天下‘十六奇珍’之一。”

    一名仆役喝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主人苦苦寻来的珍奇药材,反倒成了毒药?主人对圣教忠心耿耿,谁给你的胆子出言污蔑?”

    春眠急忙道:“不、不,我并非污蔑,相反,从这张方子便能看出梅公子对你们圣、圣教的良苦用心。”

    “圣教”二字让他打了个磕绊,咽了口口水,接着道:“我刚说的这一点区别,对寻常人是无碍的,都是吃药后昏沉睡上一天半天,病情便有明显好转,可谢前辈命悬一线,元阳已是亏无可亏,全靠药石之力和众高手以内力为他推宫过血二法,与他体内的邪煞之力保持精妙平衡,才得以拖延时间。这方子极妙极绝,天下再无一人可比肩,我也难以望其项背,而药方中所用种种奇珍,也只有雪

    庐才有力觅齐。天下绝顶的高手,绝顶的神医和最稀罕的药草汇聚一堂,若因一丁点纰漏而功亏一篑,岂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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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眼中神采灼然,陆丘山亦是惊喜:“春眠,你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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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怀瑾抚着赤金护腕的雕花,笑道:“病人到了春眠手里,无论跌打损伤还是撞客中邪,他治不了就不吃不睡,能把自己活生生薅成秃头,我瞧着啊,早晚是要变成卓老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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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眠瞥了他一眼:“撞客之说本是无稽之谈,若细论起来,可分为脑中之病与心中之病,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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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怀瑾捂着额头道:“别、别,你先说你的。”

    卓春眠擦了把额头的汗,点头道:“对对,话说回来,正因梅公子的方子太好,我见谢前辈服药却无好转,这才情思难平,日夜苦思,终于想找到症结所在——”

    他对梅间雪极是畏惧,一开始有些紧张结巴,边说边用余光偷偷瞥着梅间雪的脸色,可畏惧终敌不过那股子骨子里的“痴”劲儿,他越说越摸着门道,话语也变得自信而流畅。

    连换了几口气道:“每一味药,先放后放,熬煮多久,都是有讲究的,同样的方子,煎药之人经验不同,便可导致药效大不相同,有时病人自己在家煎药,一通乱炖没有效果,大骂郎中是庸医,郎中却也冤屈的很。若换了懂药理的人烹制,没准便成了救命的九转金丹。”

    卓春眠神情纯善,一脸真切的关怀之色望向梅间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一大车话,累得微微出汗,其实他此时神容甚是狼狈,衣裳下摆被打翻的苦药汤子淋湿了,染了一大片褐色污迹,发髻也在挣扎中扯松了,阳光把蓬松的额发映成淡金,饱满的额头白得发光,一双眼睛闪着希冀的流光。

    梅间雪眉目阴沉,从仆役手里接过自己开的药方,边边细细思索,虽不说话,那副凝神苦思的模样和略露错愕的眼神却证实了卓春眠的推论并非全无道理。

    这两人相对而立,一起陷入沉默,不知是梅间雪的寒肃表情让人畏惧,还是卓春眠据理力争的模样令人动容,屋里一片寂静,一时竟无人想去打断他们。

    林故渊望着卓春眠,只见他下颌柔滑,嘴唇丰润,长眉舒展,眉宇间一股质朴恬淡的自然之气,越看越觉得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春眠这几年这处在从少年到成年男子的急速变化期,他就像一只圆鼓鼓的泥娃娃,被岁月的能工巧匠一刀刀切去冗余的泥肉,雕凿出利落的轮廓,每隔一段时间看,容貌都略有不同——

    再看向梅间雪,他高而瘦弱,面色苍白而略带病容,目光中寒意逼人,衣履纤尘不染,因气质神态与春眠大不相同,一般人绝不会把他俩放在一起比较,也绝不会觉得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今日两人相对而立,细细去看,突然发现两人的额头、眉峰和鼻梁几乎一模一样,亦都是白的耀目的肤色,若是梅间雪的眼角再圆些,脸颊再饱满些,棱角再少些,身量再矮些,待人再温柔些……

    这两人一个像初萌的春笋,一个如风中劲竹,两人谈起医理时那副笃定自信,甚至有些自负和偏执的神态——

    他突然想起洛阳初见梅间雪时的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心猛地一动。

    卓春眠的话说完了,不仅众煎药童子都听得长大了嘴,连燕郎都被说懵了,持刀拱背不动,余光望着梅间雪,梅间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春眠,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教你医术的师父是谁?”

    卓春眠却没注意到众人的神情有异,还自顾自的沉浸在方才的推论里,他推开仆役,大步走到药炉边,从火上端起一只烧得咕嘟冒泡的长柄砂罐朝梅间雪的鼻子底下塞,兴冲冲道:“你闻一闻,闻一闻,是不是有一股清苦的松鳞香?这香便是鼠耳葵药性生变的味道,一旦汤药出锅,见了冷风就没了——”

    那罐子极热,白气氤氲,汤药翻滚,熏得梅间雪直皱眉头,众人都啊的一声惊叫,燕郎着了急,怕那热汤泼出来烫了梅间雪,再次喝道:“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各中药药性纯属虚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