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破冰之二

作品:《下山

    至于真相揭开之后,百药宗的人如何阻拦,正邪两道如何敌视,他半点没放在心上,只觉天下女子嫁为人妇,理所当然的要以夫为天,何况是腹里怀了他的亲生骨肉?只要程海珠对他一往情深,其他诸般阻碍又算的了什么?因此心里早已打好了左拥右抱,儿女绕膝的美好念头。

    春雷乍惊,万物滋长,孩子在惊蛰出生,是个长得团团圆圆的男婴,大家都是满脸喜气,程家等着办入赘酒,梅方卿则等着暗暗甩开百药宗诸人,寻机会带程海珠远走高飞。

    不料真像还没说出口,赤蛛娘子便找上门来,她在盛怒之下恢复了魔女本性,手执一口明晃晃的窄背刀,在月色空明的寒夜如鬼魅般倏忽来去,将百药宗的侍卫杀了个干净,站在满地血泊之中,当面戳穿梅方卿的真实身份,将他撒过的谎一一陈述,程海珠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派脆弱无依,哭的泪眼婆娑。

    梅方卿被妻子吓破了胆,徘徊一夜,既放不下与旧爱的结发恩情,又放不下新欢,第二天去找妻子请罪,却只在墙上看见两行字如斗大的血书:“一刀两断,永不相见。”火急火燎的再去找海珠和新生的小儿子,亦是人去屋空,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桌上面放着一只豆绿绸缎小包,打开来,是一捧褪了色的干芍药。

    芍药入药为“江蓠”,谐音将离,又名别离草,医女之心,亦是不可转圜。

    梅方卿伏案痛哭,寻遍了二人交往时的角角落落,可这两个奇女子,一个性烈如火,一个温柔如水,从此绝迹江湖,再也没在梅方卿面前出现过。

    百药宗和魔教因此也结了仇,彼此撕扯了好一段时间。

    梅方卿那时已三十六七,正是想收心安家的时候,一夜之间,老婆跑了,情人跑了,初生的儿子不见了,两边“娘家”都恨不得活剥了他,只能狼狈逃回雪庐,借着魔教的庇护求全性命,那时未满六岁的梅间雪孤零零的坐在水岸游廊,一边背医书,一边眼巴巴的盼着母亲回来。

    江湖人大多爱憎分明,混沌厮杀,甚少对男女私情纠缠不断,何况是杀人如麻的魔教妖女?赤蛛娘子因爱生妒,妒而生恨,恨之入骨,抛下丈夫儿子远走天涯,从此再无半点消息。

    赤蛛娘子和程海珠同时离去,梅方卿备受打击,只觉心灰意冷,他这样的天生情种,少了女人的温柔抚慰,又岂能安分做一个抚养幼子的慈父?他把自己关在密室七年,除了传授武功和考查医术,再不见梅间雪的面,是死是活皆不过问。他是圣手鬼才,每日都有病入膏肓之人来求见他,他医好一个,下一个便拿来试验乱七八糟的毒草和异族偏方,死了便扔到后山随手埋了,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手中有人命无数,医术却因此也越见清奇。

    七年后医术大成,他将毕生所悟写做典籍,和梅家的解意剑谱一起留给年少的梅间雪,了却一切牵挂后离开雪庐,一路寻觅妻子和程氏的踪迹,越走越觉红尘无味,色相皆空,一切情爱皆如云烟过眼,最后仿佛是找了家禅院修行去了。

    梅间雪守着诺大的庭院,孤苦伶仃的长大,吃着魔教的百家饭,穿着

    魔教里姑娘大嫂的百家衣,可魔教里的女人都是汉子一样的豪放性情,杀人手起刀落,酒一饮就是七八坛,哪有一个拿得起针线,哪有一个比得上亲生母亲温柔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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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隐约记得年幼的自己拉着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的手,一遍遍询问:娘亲何时回来?爹爹为何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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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荡荡的雪庐,仆役们向他行礼,一个个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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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料他的那些魔教人士大多居无定所,梅方卿走后,他们每隔两三个月轮流来看他一眼,确保他活着,下人们没苛待他,有上心的考考他的武功,也就放了心,高高兴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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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渐懂人事,向仆役打听这段往事,都是语焉不详。在稚子心中,大抵都认定了父母双亲完美无缺,他不信父亲是坏人,只道是程氏贱婢勾引父亲,逼走母亲,让自己家破人散,因此恨极了程氏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一心想寻回父亲,问一个究竟。

    据说后来是找到了,在一座不知名山的不知名破庙里,一个穿着灰布僧衣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对他流了两滴浊泪,又背过身去参拜佛祖了,怎么问,都只一句“阿弥陀佛。”——

    这一段往事,是卓春眠长大后程海珠亲口告诉他的,前一段是她的亲身过往,后半段梅间雪的故事,却是她隐居时,多方打听得来的消息。

    她对当年的轻信和天真直言不讳,也不避讳对梅方卿的情谊,再没有改嫁,从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变作农家女,数十年如一日隐居在昆仑山下,一双柔嫩的手生了薄茧,眼角爬上细细的皱纹,种菜挑水缝补衣裳,偶尔为人治些风寒、痢疾之类的小病赚钱补贴家用,教春眠书识字,将百药宗家传医术尽数相授。

    卓春眠道:“我娘与一魔教男人未婚生子,再无颜面回娘家,她拖着刚刚生产的虚弱身体,改名换姓做了江湖游医,带着我一路远走西域,到了昆仑山脚下,再也走不动了,便在村里安顿下来。我还记得娘在灯下缝补衣裳,我问她是否后悔,她说:‘我从小就打定主意,只做妻,不做妾,他已有发妻,我便带着你走,从此只做一个母亲。要说心痛,我倒是心痛他留下的一点骨血,那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爹娘,怪可怜的。’”

    闻怀瑾靠窗站着,半张脸浸着烛光,端着双臂,脸色甚是凝重。

    陆丘山长长叹息:“春眠,这些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卓春眠规规矩矩坐在桌边,像做了错事似的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阴影,轻道:“我没想到他们会来雪庐,怕大哥、不,是梅公子,他恨极了我和娘亲,我怕他知道后会找师兄们的麻烦,也怕你们看不起我娘……”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故渊,嘴唇翕动:“每当、每当我听见你们说魔教妖邪、说名门正派怎可倾心左道妖人,我都想起我娘,她虽与魔教交好,可她是世上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闻怀瑾、陆丘山的表情皆是一颤。

    林故渊坐在卓春眠对面静静倾听,听他说完这句话,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将他的两只手拢在一处,紧紧攥在手心:“以后师兄们再不说了,倾心左道

    妖人又有什么,难道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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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春眠不好意思的噗嗤一笑,林故渊也跟着勾了勾唇角,又沉吟道:“春眠,我没想到你与梅家有这段渊源,若留在雪庐让你不自在,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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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没说完,卓春眠立刻道:“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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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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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春眠又低了头,许久才轻轻说道:“说出来你们定要笑我。”

    林故渊脸色一沉:“谁敢笑你?”

    卓春眠怅然地望着窗外,眼里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湿润:“我从小没有父亲,饱受村里人的嘲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又羡慕的很,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很想见一见他,想看看梅家雪庐,想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哥,听说他长得与爹爹很像——”

    闻怀瑾抽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恨得咬牙切齿:“你惦记那不正经的老混蛋做什么?你娘被他辜负一生,要是知道你说这些,还不气的打断你的腿?”

    卓春眠使劲摇头:“不,不,我娘并不恨我爹,我娘说,在她抱着我离开的那一刻,她与我爹的恩怨情仇都已一刀两断,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仇恨别人?她说爱时情真意切,分开也无怨无悔。我小时候不懂事,问娘爹爹是不是大坏蛋,娘亲对我说,爹爹是世上最有才华、最博学和英俊的男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思念我们,就像我们思念着他——我长大了才知道她是骗我,是怕我自卑、怕在我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可我确实如她所期盼的一样,想起从未见过的爹爹,只有好奇,没有怨恨。”

    陆丘山笑了笑:“你爹给了你娘最好的礼物,那便是你。”

    又叹道:“世上多少人拘于仇恨难以超脱,殊不知心生恨意,自己便已深陷牢笼之中,你娘是真正的光风霁月。”

    闻怀瑾冷着脸道:“你娘既然不怪你爹,为何宁肯孤寂一生也不愿见他的面?”

    春眠低头不语,林故渊淡淡道:“不愿,还是不能?感情一事讲求先来后到,也许伯母并非真正释怀,只是再不允许自己犯错。归根结底,程夫人和梅居士是不一样的人。”

    他目光淡如止水,想起谢离和雪庐这一群野性难驯的豪杰莽汉,想到终成陌路,心里狠狠一痛。

    卓春眠脸一红,点了点头:“我娘发誓再不见我爹,但她也说,人各有机缘,我成年之后,无论是想去梅家找爹爹和大哥,还是去百药宗见外公,她都不会阻拦。”

    林故渊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思忖他的话,慢慢道:“你想认梅间雪?”

    卓春眠急忙道:“不不,能见大哥一面,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下这些都不重要,我更担心谢前辈的身体。”说完转过头,睫羽下垂,静静望着林故渊。

    林故渊心里一热,被他说中了心事,他一直记挂着谢离所用药方一事,因卓春眠和梅间雪的渊源太过离奇,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的机会,此时听他主动提起,知道春眠是看出自己心中忧虑,低低道:“春眠——”

    春眠

    冲他笑笑()?(),

    道:“我娘极其聪慧()?(),

    这些年隐居江湖研究医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s)?(),

    倾注全部心血写就《本草注解》一书()?(),

    内容艰深博大,若单论在药学上的造诣,并不逊于梅家。且她生性善良,所用医术不像梅家那么剑走偏锋,温醇厚重,更适合久病之体。我的医术是她亲传,虽说不上精深,比寻常的大夫总强上一些。”

    又缓缓道:“再好的大夫也是人,若遇急病,大夫需随时按病情变化调整药方,病人煎熬,大夫亦是煎熬,梅公子医术绝佳,但谢前辈的性命压在他一人肩上,我不信他不慌,心急易出纰漏,何况以他的身体,怕是没医好别人的病,自己先熬不住了。若他肯让我帮忙……”

    陆丘山笑道:“是了,见到你们之前,春眠为了你们身上的毒蛊,已经这方子那奇药的唠叨了一路,我们听得是云里雾里,他不说他自己疯魔,还嫌弃我们笨。”

    卓春眠的手微微一紧:“都怪我太莽撞,让他看出我的身世,生了防备之心——”

    林故渊道:“不怪你,梅间雪为人孤僻自负,就算你与他无此渊源,他也断不肯让外人插手干涉,何况我们是他口中的‘正道狗贼’。”

    他摇摇头,语气颇为无奈。

    大家想到白日里梅间雪曾说再不想见到春眠的话,一阵沉默,陆丘山目露忧色,道:“以今日的情形,只怕是难,要缓一阵子再提。”

    卓春眠急道:“不行,谢前辈的病不能拖延——”

    “我知道。”林故渊沉声道,他看了一眼窗纸上剧烈晃动的树影,“事关他们令里兴亡的大事,他再有私怨也分得清轻重。快下雨了,今夜先休息,明日我去与他交涉。”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