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破冰之三

作品:《下山

    “我知道。”林故渊沉声道,他看了一眼窗纸上剧烈晃动的树影,“事关他们令里兴亡的大事,他再有私怨也分得清轻重。快下雨了,今夜先休息,明日我去与他交涉。”——

    出乎三人的意料之外,春眠还是去了,而且是在林故渊等人睡下之后,轻手轻脚地乘舟去了望雪楼别院。

    当夜果真下起了雨,一开始绵细如针,后半夜春雷隆隆作响,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哗哗洒在水面,天渐渐亮了,西湖云雾迷蒙,一栋栋檐角飞扬的小楼成了浮在云海中的仙阁。

    小院外的芭蕉树下,现出一个站得笔直的影子,浑身滴答淌水,手里捧着一只小木盒子,不知等了多久。

    林故渊等人得到消息,冒雨冲往梅间雪的居处,正看见卓春眠站在院外,淋的落汤鸡一般,小院却是房门紧闭,一个仆役的影子也看不见。

    闻怀瑾又急又气:“你这是做什么!”他举着油纸伞为卓春眠遮雨,春眠冻得嘴唇发青,雨滴如断线珠子似的沿着发梢往下淌,往后一退,“不必。”

    林故渊敏锐地望向春眠怀里的木匣:“这是何物?”

    卓春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是药。”

    “药?”

    卓春眠点点头,目光颇为坚毅:“母亲隐居时,听闻梅公子深受重伤,坏了根骨,耗时数年为他配制的保命之药,我娘亲说她从未见过小梅公子,不知他身体寒热,这药是以我和当年爹爹的体质所调配,我们血脉相连,体质相仿,即便不能使他尽数恢复,也总有七八分把握能缓解病痛。”

    闻怀瑾用余光白了一眼水磨青石砌成的院门,道:“他整天吹嘘自己医术天下第一,会用别人的药?”

    卓春眠道:“古语云:药不自吃,医不自医。病症越是复杂,越是无法主见,娘亲听闻我这趟下山与魔教有关,让我随身携带这只药匣,说若有机会见到梅公子,一定替她送上,稍可弥补她多年来心中歉疚。”

    嗖嗖冷风吹着院中几杆疏竹,雨雾斜飞,饶是举着伞,肩膀仍湿了一大片,闻怀瑾抱着胳膊,把伞夹在臂弯里,脸上覆着一层薄怒:“当年旧事是那老色鬼的过错,与你娘亲有何干系?”

    卓春眠一字一句慢慢道:“我娘亲说,当年之事她虽不知情,但却是上一辈的孽缘让梅公子痛失双亲,稚子无辜,她一直心中不安。娘亲还说,她为人母,才知生命萌发之艰难可贵,才知何为低微到土里的爱子之心,再看人间,才真正有了悲悯。她说医者应怀天地悲心,悬壶济世,不问爱恨因果。”

    他冻得声音发抖:“为天下众生解忧纾难,是我们名门正派两肩之责。”

    话音刚落,林故渊把自己的伞往他面前一递,语气不容置疑:“拿着。”

    卓春眠刚要拒绝,林故渊道:“伞你拿着,药给我。”

    “故渊师兄?”

    林故渊瞥了一眼紧闭的屋门:“以他们这帮魔教的性情,你越是退让隐忍,他们越以为你不怀好意,你就是把自己冻死淋死,他也不领你的情。”

    双眸微微一眯

    ,通透的眼仁带了寒意,冷冷道:“懦弱之人,明明心有怨恨,不敢质疑自己父母双亲,却把忿恨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算什么豪杰?口口声声为了主上着想,又蒙起头来,对自己的疏漏视而不见,算什么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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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从他手里抢过盛药的木匣,大步往院里走去,陆丘山素来知道这师弟的冷硬脾气,在他背后喊道:“你要去找梅间雪?不可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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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微微一笑,半回过头,脸颊被冷雨打湿,愈发白皙寒峻:“我不找他,我找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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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半分希望的守着他那么多年,若连一颗药都没法劝他收下,我真要对他失望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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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眠在小院等了一夜,梅间雪静静在窗边站了一夜,下雨天,天色晦暗,屋里没有点灯,静谧的能听见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细响。

    四平八稳的檀木方桌上,摆着一只朴素的小木盒子。

    燕郎藏身于阴影之中,他是暗卫出身,自小练就暗杀绝技,气息极静,若无梅间雪首肯,甚少主动露面,等了许久依旧没有动静,缓缓从角落走出,轻手轻脚为梅间雪披上一条银白狐裘,低声道:“你肯见他了吗?”

    梅间雪像早预料他会出现,头也不回,瞳仁里倒映着窗外一天一地的蒙蒙雨雾——卓春眠等人见木匣送入房里,已经在往回走了,他盯着卓春眠渐离渐远的背影,狠狠道:“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娘,想起在雪庐的那几年,有父亲却不如没有,有母亲,却不知她今生还会不会回来看我一眼,燕郎,你懂么,寻常孩童最快乐的少年时代,对我来说却如同置身坟墓之中——”

    燕郎的眉目深邃如刀刻,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淡淡道:“懂,我虽是燕家的儿子,却从未有一天被他们当做人来对待。”

    “燕家一代只出一个最好的暗卫,暗卫断除喜怒爱恨,是刀,是看家护院的狗,是为家族献祭的工具,唯独不是人。为了让我听从命令,他们连我的生母也不放过。”

    他突然停住话头,目光阴鸷,拇指在刻着鬼首的刀柄轻轻摩挲:“请公子服药。”

    梅间雪全身裹在银白狐裘之中,猛地转头望向那木盒:“谁要吃那女人的药,谁知道放了多少毒虫毒草,谁知道她打得什么鬼算盘——”

    燕郎道:“是与不是都瞒不过你,一看便知。”

    说着取过木盒,慢慢跪在他身边,极尽依赖地将额头抵着他的膝盖,将木盒双手呈上,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公子,当年是你的一把火给了我自由,现在,请放我的心一条生路。”——

    林故渊一行回到住处时,时间已接近正午,雨下得更厉害了,几个人浑身上下都淋得湿透,伞尖向下一垂,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阿桑已经来过,桌上摆了四碗薄薄的冷粥和一小碟腌过的青笋丁,四人都对雪庐的惨淡伙食习以为常,连闻怀瑾都没多说话,各自擦干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落座吃饭,昆仑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沉默着喝了两口粥,门忽然开了,两个仆役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传话道:“主人请卓公子前去说话。”

    林故渊倏的起身,目光中泛起敌意:“叫他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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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役低眉顺眼的站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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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抓起桌上的剑:“师弟不懂事,我们跟他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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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役欠了欠身,微笑着道:“我们家公子说了,只请卓公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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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和闻怀瑾等人面面相觑,卓春眠却不以为意,将湿漉漉的头发随手一扎,眼中亮晶晶的,对众师兄道:“生死由天,等我消息。”——

    卓春眠一去就是一整天,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三位师兄担心他的安危,坐在桌边等到深夜,一看见他进门,齐刷刷的围上去,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卓春眠被他们摸棱的浑身不自在,笑道:“没事,没事,他没难为我,我们在药庐待了一天,你们闻闻,浑身药渣子味儿。”

    说着把手伸到陆丘山鼻子下面,陆丘山抓着他的袖口吸了两下,狐疑道:“还真是。”

    卓春眠要回去歇息,陆丘山不放心,一路跟着他回了卧房,挡在他前面审他:“姓梅的真没难为你?没逼你做什么?你尽管说,师兄们给你做主——”

    卓春眠嘴角噙着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推开陆丘山:“真没,不行不行,眼睛都熬瞎了,丘山师兄我先睡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又哼哼唧唧道,“师兄你是没见,雪庐书斋的典籍浩如烟海,一辈子都翻不完——”

    说完踢了鞋履,连衣裳都懒得脱就往榻上一滚,揪起一角棉被把自己裹成一条蚕蛹,呼呼睡着了,留下满脸惊愕的众师兄,站在门口发愣。

    从那一天开始,卓春眠仿佛是着了魔,每天一大早跑出去,月上柳梢才回来,关门倒头就睡,几天下来黑眼圈重的吓人,双眼却熠熠闪光。众师兄好不容易逮着他,问不了两句话,他就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要走,叽里呱啦说上一大串,叨念的不是白芷茯苓就是黄芪党参,再问别的就摆出“啊呀你们不懂”的表情,一溜烟跑了。

    林故渊晨起练剑,正好看见梅间雪立在船头等人,白衣如画,一叶孤舟,背倚青山绿水,清晨湖面风凉,他却破天荒的没裹皮裘,只系了一条薄薄的霜色斗篷,也没有仆役搀扶,神清气爽,脸上甚至透出些许笑意。卓春眠怀抱厚厚的医书,挥手唤了声大哥,三步并做两步朝他跑去,跑到一半又停下脚步,回头对林故渊道:“他没事,你放心。”

    林故渊愣了片刻,才知道他说得是谢离,心里募得一暖。

    梅间雪看见林故渊,忽然敛净笑容,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春眠那天回来的早,眉头舒展,面容平和,仿佛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大手一挥,从身后闪出八个仆役,皆是陌生面孔,每人手里提着两只描金黑漆食盒。雪庐仆役训练有素,一只只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一碟又一碟菜肴,整整三十二盘,有荤有素,有酒有汤,琳琳琅琅摆了一大桌子。

    林故渊等人皆是错愕,问道:“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仆役生的眉清目秀,微微欠身,温声道:“我们公子说了,卓少侠近日辛苦,命后厨特意为他加菜。”

    那菜一看便是刚刚出锅()?(),

    还冒着袅袅热气()?(),

    江南美食名声在外?()?⒆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雪庐的酒菜更是精致()?(),

    顿时满室生香。几位昆仑派弟子修的是淡泊玄默的道家心法,毕竟也是凡人,冷粥冷饭凑合了这么些天,乍然看见这一桌丰盛饭菜,都暗自吞了口口水,闻怀瑾嘀咕了一句:“算他识相。”扳起一只青瓷酒坛要启泥封,那仆役伸手阻拦:“不可。”

    “什么不可?”

    仆役依次打量着他们一圈儿,慢条斯理道:“我们公子吩咐了,只给卓少侠一人加菜,三位另有饭食。”

    说罢从身后接过一个灰扑扑的藤条筐子,取出只缺了口的粗瓷大碟放在一旁的茶几子上,摆上四个发黄的冷馒头,依旧配了一小碗腌笋丁,与旁边的满桌酒菜一比,甚是寒酸。

    也亏他们能从处处精美如画的雪庐找到这几样东西。

    闻怀瑾啪的摔了筷子:“欺人太甚!”

    卓春眠拦住那仆役,为难道:“麻烦给通融通融,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些?”

    那仆役举止谦和周到,却自带一股不可接近的冷清气质,垂着眼帘:“主人的吩咐,我们不敢忤逆,请卓少侠和众位公子入座,各自用膳。”

    他把“各自”二字咬得格外重,接着做了个手势,带着其他仆役鱼贯走了,留下师兄弟四人,大眼瞪小眼安静了好半天。陆丘山率先打破僵局,推着卓春眠的肩膀把他往上宾位置引,哭笑不得的说道:“来来来,小梅公子请上座。”

    昆仑山用膳需按拜入门派的顺序排位,资历最长的坐主位,师兄不端碗,师弟们不敢动筷子。卓春眠被陆丘山按在椅子上,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刷得站起来,红着脸道:“不行不行,师父知道了要骂的,我瞧着那帮下人都走了,师兄们先请,师兄们先请。”

    闻怀瑾睨视他们来回推让,他在昆仑山是半个“少主子”,人人让他三分,这些日子在雪庐却被伤够了面子,寒着脸道:“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吗?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翘着二郎腿往桌边一坐,伸手抓了个冷馒头就要啃。

    林故渊抿唇一笑:“别让了,都入座吧,他要是存心为难,还送这么多菜做什么,春眠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胃口。”摇摇头,笑道,“这帮子左道恶徒,想对人好又怕下不来台,找出这么个借口,小孩儿心性,不分正道邪道。”

    他从怀瑾手里夺下冷馒头放在一边,为陆丘山摆好碗筷,又给卓春眠夹了片东坡肉:“来,师弟每日操劳,补一补。”

    卓春眠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不饿,我白日在药庐帮忙,大哥一会叫人拿糕点,一会取果盘,一会儿又端来糖酥和桂花藕粉,我又不好意思不动,实在撑得塞不下了了——这一天到晚只糖不练武功,等回了昆仑山,师叔们估计要认不出我。”

    大家一看,他的脸是比前些日子圆了些,林故渊和陆丘山都禁不住笑,闻怀瑾听得瞠目结舌:“这梅间雪是八辈子没个亲戚还是怎么着?有了个弟弟宠成这样。”

    陆丘山白他一眼:“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林故渊回了卧房,独自站在窗边,遥望夜色里的湖景,天气热了,虫鸣声渐响,他端着酒盏浅浅抿了一口,只觉满口芬芳。

    酒是汉宫古法酿的兰生酒,清冽而甘香,正是一个引人遐思的澄净月夜,不知不觉心思飞到不远处的望雪楼,眼前勾勒出一张略带抑郁和倦意的脸,在空寂晦暗的卧房静静沉睡。

    不知他好些了么?痛的缓和些了么?

    ……一个人入睡的时候,想起过我么?

    心募得一痛,怕引动孟焦,急忙放下杯盏调匀呼吸,酒不能多饮,多饮必然忘情,忘情则失克制,因此只是浅尝辄止,推窗把剩下的半盏倒入外面花丛,望着夜里萧萧拂动的竹影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