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解毒之一

作品:《下山

    又道,“前些日子燕郎孤身潜入圣金堂,拿到了祝无心留下的一本毒谱,确实如他所说,孟焦蛊记载极少且并未完成,按照残存记录,我和春眠寻遍了雪庐两千七百二十五味药草和所珍藏的两千余种毒物毒蛊,找了八十三位仆役试药,试验修改上百次,终于配成解药,其中辛苦可想而知。别看它不起眼,只怕你寻遍天下名医,也再做不成第三颗。”

    林故渊拧开瓶盖,顿时闻到一股说不出气息,又臭又酸,辛辣刺鼻,那味道好像是有生命似的,一个劲往鼻孔深处钻,不由皱了皱眉。梅间雪看穿他心中疑虑,解释道:“孟焦不是凡物,解药也自然不是寻常之物制成,此物妙就妙在以毒攻毒。”

    林故渊问他:“是何物所制?”梅间雪轻笑一声:“你不会想知道的。”

    林故渊盖上瓶口,听闻雪庐作为天下医道圣地,所藏药草和毒物竟是一样多,也不知是何感受。又想到谢离,微微颔首,道:“他可曾——”

    “我已亲眼看他服下。”梅间雪依旧未卜先知,朝他一抬下巴,眼角红痣随阳光微微一晃,缓慢说道:“你把这一半吃下去,孟焦蛊毒就彻底解了,你们两人也再不用被迫绑在一起。”他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恭喜林少侠,重获新生。”

    一阵暖风裹着花香吹进屋里,冲淡了空中腥臭气息,林故渊用指腹在瓶身来回摩挲,白皙肤色几乎与玉石融为一体,轻轻道:“好。”

    他神容冷峻,两道长眉斜插入鬓,微低着头,看不出心中所想,梅间雪道:“克制歃血术之药已小有所成,等孟焦解开,你们就走吧,把春眠也带回去,剩下的事是我们天邪令的私事,你们是名门正派,与我们并非同路,若贸然插手,于我于你都非吉事。我不多说,你心中有数。”

    顿了顿,又道:“这也是主上的意思。”

    林故渊沉默片刻:“我不吃会怎样?”

    梅间雪一挑眉:“怎么,你怕此药有毒?”

    林故渊轻蔑一笑,不做回答,梅间雪等了一会儿,缓缓解释:“他已服下解药,你吃与不吃与他已无关系,你若不吃,当你思念他时,孟焦仍会发作,但他再也不会知道了,更不会去找你,即便孟焦将你折磨至死,他都没有半分感觉。”

    他用余光观察林故渊的神情,见他静如寒潭,仍是不露半点喜怒,想到谢离竟为了这么一个冰人百般忍耐低伏,便有些失望,冷冷道:“你为人如此孤绝,又得他歃血术真传,此药你吃与不吃想必也无甚区别,但是人生还长,劝你不要自留隐患。”

    林故渊用眼角朝他一扫:“好,我明白了,请你回去。”

    梅间雪却不走,继续道:“他身上蛊毒虽已解除,但是此解药的制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防万一,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想看你服药后再走。”

    林故渊紧紧攥住药瓶,只觉那小小玉瓶仿佛有千斤重量,沉的快要拿不住,胸中一股没来由的烦闷之气,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此刻不想应付梅间雪,也不想见任何人,只

    想把自己关在屋里独处片刻,随口道:“我会吃。”

    ()?()

    梅间雪似是无知无觉,像一座万年不动的巍峨雪山,将光线挡的严严实实,再次劝道:“林公子,为了主上的身体,请不要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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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猛然回头,长眸寒光四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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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梅间雪甚少如此不客气,梅间雪也极少被人当面顶撞,不由愣住了,他却没有生气,甚至勾着唇角冷笑了一下,像是对别人、又像是对自己轻声念道:“自由的滋味,好受么?”

    ()?()

    不等答话,他点头施礼,转身走了。

    林故渊独自坐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的药瓶,心中情感甚是复杂。

    他曾恨极了孟焦,孟焦就像藏在端正衣冠下的一块恶疽,毁去他最重要的尊严、骄傲、底线和名誉,折断他一身铮铮傲骨,让他不得不整日遮掩防备,每日走在最荒僻脏破的地方,再不能朗朗清清的做人;让他丢尽颜面,有师门不敢回,有朋友不能相认,怀揣真相却不能吐露;让他在最痛恨魔教时逼迫他舍弃自尊,与一个鬼鬼祟祟的魔教男子一次次苟合偷欢。

    偏偏正是这乔装的魔教驼子,害得他吃下这见鬼的怪蛊。

    他习惯了克制,自从知道无药可解便坦然接受,从未迁怒任何一人,从未允许自己软弱,可说没挣扎过是假的,他这样一举一动都在心中定好标尺的人,怎么可能不挣扎?

    虽然有些许好感,虽然爱慕谢离的洒脱旷达,可每当蛊毒发作结束,迷迷糊糊想起自己无耻浪荡的模样,都恶心的恨不得剥去一层皮——他记得自己一身粘腻,撵走谢离,关上房门,披头散发地跪在一地青白月光里,向天无声呐喊,咬着牙捶打地面,凉风吹过他被汗水浸透的身体,他将双手举至眼前,看着十根瘦长手指在微微发抖,感觉无数恶毒的小虫藏在薄薄的肌理之下,肆虐繁衍,一口口蚕食他的血肉和理智。

    月光冷而妖异,他的手白的发青,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发了狂性,赤身裸|体,口角流涎,整日追着别人交|欢的模样,无数次想了却生命,又绝不肯做那懦弱之举,相信终有昭雪之日,一次次又坚持下来。

    此刻孟焦终于要解开了,他似哭似笑地望着那小小的药瓶——仿佛在烂泥里待久了,自己也成了烂泥的一部分,竟觉得无比留恋和享受。

    孟焦也曾给过他极致的欢愉,他和谢离认识只短短数月,快乐的记忆其实不多,一开始谢离欺他骗他,以他的正道身份和涉世不深来奚落他,用孟焦讥笑他,把他看重的一切都视若敝履,在他的人生肆意往来,让他日夜悬心、日夜忍耐、不得不将偷偷萌发的倾慕小心收藏,独自呷一壶酸苦的酒,直到沧海君的身份暴露,这才发现他的谎言之外还是谎言,来不及抉择便被逼至悬崖绝壁,要么留,要么断,中间隔着万丈深渊。

    也许七日,也许十日,还没等他把谢离和沧海君联系到一起,想一想以后的路何去何从,他已经被赶出师门,最孤立无援的时刻,谢离退到遥远的地方,半真半假的拒绝了他。

    他也曾想

    向谢离寻求依靠,想听他说一句:都没关系,我们一起面对。可是谢离只是露出那副万事不往心里去的嬉笑表情,在他拘谨克制、却又小心等待的脸上掐了一把,说回去吧,我只要你一生喜乐无忧。

    无忧?他的指腹在坚硬的玉石边缘吱的一滑,见过了天宽地广,再怎么龟缩一隅?见过了凡间爱恨,再怎么无欲无求?

    转眼间整日东躲西藏的糟烂酒鬼成了修练禁术的魔头,他以剑护在身后的魔教小卒成了名震天下的魔尊,谢离的一切都扑朔迷离,一切都隐匿在迷雾之中,不知过去,不知将来,他只知道他走着一条不见天日的复仇之路,一路脚踩鲜血,被拥护、被爱戴、率领一股让正道人人忌惮的势力扭转魔教的乾坤,他动一动手指,整个武林地动山摇。

    “魔尊()?()”

    的名号陌生而遥远,可谢离却是真的,他给的放纵、喜悦都情真意切,他带他看过江湖纷争,看过人情冷暖和尔虞我诈,他曾真真切切的庇护过他,亲手卸下他身上沉重的枷,在风欺雪压中递来一盏温热的酒。他曾给过他有血有肉的欢喜,让他头一次知道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头一次将冷漠背后的温柔交付,换来在他身边片刻的任性和放松。

    谢离就在雪庐,被拥护他的教众重重包围,一粒解药像一道高墙,墙内是稀里糊涂的儿女情长,墙外是正道沧桑。

    何为正,何为邪?他终于遵照师公嘱托,一步步从人间走过,看过形形色色的爱与恨、恩与怨,终于知道世上本无“正道()?()”

    ,江湖之大,哪有人能凭一己之力守得天下太平?邪者戮人,正者戮己,所谓正者,唯“有所不为?()?⑻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四字,是心怀善念,是明明手有利剑,却心念他人之艰难,在放纵己身的刹那缩回了手。

    他两次把解药倒在手心,又两次倒回瓶中,明知别无选择,仍存有私心。

    孟焦的悸动和疼痛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隐秘回忆,是牵于红尘的一线温暖,哪怕以后正邪对垒,他和谢离再不相见,仅凭孟焦给的这一点记忆,就足够支撑他在寒风呼啸的昆仑山过一辈子。

    只有这一点罪恶的回忆是属于他自己的,被深深埋藏在重重规矩和枷锁之下,谁能不能议论,谁都不会知晓,谁都不能将它抢走。

    玉瓶已经被汗浸的滑腻涩手,空中浮荡着腥臭的怪味,他枯坐许久,第三次打开药瓶,将那黑漆漆的药丸握于手心。——

    林故渊把要走的消息告诉陆丘山等人,开始收拾包裹。

    他很平静,比原先更加沉默寡言,但凡能用手势代替的都不开口说话,他把被褥叠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角都反复平整,他平静的态度让师兄弟们十分担忧,闻怀瑾不顾陆丘山的阻拦,大步冲到他面前,摇着他的肩膀脱口而出:“你若实在舍不得就留下陪他,试一试至少不后悔,我就不信他都成那德行了还有力气赶你走,昆仑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何必逼死了自己?()?()”

    林故渊只是笑笑:“不是那回事。”接着又沉默地理被角去了,没人看得透他的所思所想,大家都知道这个师弟心思重,怕胡乱劝解惹他难过,都不敢多说什么

    。

    他去找过梅间雪?()??来?_??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s)?(),

    请他传话:“他还想再见我一面吗?”

    梅间雪刚从望雪楼出来(s)?(),

    表情十分复杂()?(),

    摇摇头说:“不。”

    林故渊点头称谢()?(),

    缄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嘱咐:“请梅公子和诸位朋友仔细照料他,我们后会有期。”

    接着在梅间雪的注视里转身走了。

    那天湖上的风很大,日光煦暖,四处鸟语花香,他独自站在小舟上,迎着潮湿的湖风,浑浑噩噩不知漂了多久才上了岸,像一具木呆呆的行尸走肉,走出去很远,才发现来错了地方,没回师兄弟们居住的厢房,而是到了一片不知名的杏树林里。

    杏花落尽,绿意盎然,他情思恍惚,忽听梅间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故渊。”

    他莫名其妙的转头,突然发现梅间雪还在他身后。原来他上船离开之后,梅间雪让仆役又解开一叶小舟,一直跟随着他来到这里,他失魂落魄,任意行走,竟是半点动静也没听见。

    梅间雪道:“你为什么不见他?”

    林故渊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他不见我。”

    梅间雪道:“孟焦已经无碍,你与他见面再不会引动蛊毒,凭你们的关系,你若真想见他,我们都不会硬拦,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让他一直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林故渊觉得他这话说的古怪,转身打量梅间雪,越想越觉不对,皱眉道:“你们恨我入骨,巴不得我赶紧离开雪庐,谢离也不愿见我,为什么又来说这些?”

    他近前一步,眸中渐起焦灼之色:“是他有什么不好?是你们的药出了问题?”

    梅间雪也不跟他绕圈子,眼尾的红痣微微一动,直截了当道:“是。歃血术反噬之力本非药石所能控制,药物只能缓解五脏之痛,无法彻底根除,他的伤又拖延了太久,我和春眠费尽心力,数度更改药方,确实找到了对症之法,再加众高手为他输送内力,本以为能与反噬之力形成制衡,保他一条性命,但结果却与料想的大相径庭——一开始是稍有起色,可没过多久就急转直下。”

    林故渊的手指在袖中骤然收紧:“为何?”

    梅间雪道,“先前我以为是孟焦之毒从中作乱,可你们服食解药之后,竟然更有恶化趋势,反噬之力忽然暴涨,股股失控真气在他体内乱窜乱涌,推宫过血之法也渐渐失效。”

    “我怕一人独断而失误,带春眠一起为他诊脉行针,仍是收效甚微,最糟的是,他的身体在朦胧中似乎也已放弃,没了原本的内力抵抗,反噬之力如入无人之境,现在情形比他刚来雪庐时还糟上几分。”

    林故渊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为何不告诉我,你来送解药时明明说已找到克制歃血术的办法——”

    梅间雪的唇边浮出一缕讽刺笑意:“他不让我说实话,他那个人啊,这时候还想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