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解毒之二

作品:《下山

    林故渊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为何不告诉我,你来送解药时明明说已找到克制歃血术的办法——”

    梅间雪的唇边浮出一缕讽刺笑意:“他不让我说实话,他那个人啊,这时候还想着你。”

    他的神情愈发严峻:“他不肯吃药,不止不见你,也不见我们,一个劲嫌外面吵闹,说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躺着,凭我多年行医的经验,是已到末路之时。”

    林故渊盯着梅间雪的脸,头一次发现大夫面目可憎,谢离伤重难愈,他却没事人似的说个不停,再也听不下去,甩袖怒道:“既然药方不起作用,为何不再换办法?他本就任性张狂,难道你们都由着他胡来?”

    “换也没用。”梅间雪干脆道,“病根不在药上。”

    他道:“我早对他说过:‘行医救命,五分在医,五分在己。’再难的病,只要病人心志坚定,总有奇迹发生,可若是自己没有想活的心,华佗再世亦是无力回天。”

    他喘了口气,又道:“他初来雪庐,心情虽是郁结,总还有一二分的求生欲,他消失多年,魔尊一派一团散沙,他一面休养,一面整顿各项事务,手中事情越是顺遂,他的求生之心就越发微弱,至今各事都已交代完毕,我为他诊脉,竟觉已是万念俱灰。”

    他静静低垂眼帘,眼角泪痣也跟着黯淡:“他对我们,终于是要放手了。”

    林故渊倒吸一口凉气:“放手?他如此爱重你们,如此珍视天邪令,为何——”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忖度着梅间雪的话,突然想到在梅斋时,谢离日日烂醉,孟焦发作时他还曾迷糊记得他对自己说了好些对人世了无牵挂等灰心之词,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死气,可不久后二人在魔教总坛重逢,谢离又恢复了先前嘻嘻哈哈的模样,眉眼间焕发勃勃生机,似乎有他陪伴在旁,早已忘记了先前的苦闷。

    后来双方互明心意,虽因师门等事渐生隔阂,谢离仍是逗他、吊着他、拉着他逛青楼、四处喝酒交朋友,笑嘻嘻地不见半点颓废之色,他那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张扬性子,为何来了雪庐,就连求生之心都没有了?

    梅间雪抒了口气:“我尊他敬他,愿意遵从他所思所想,可我也是一个大夫,碰上不要命的病人,气得只能关起门来朝自己大叫大嚷,幸好有春眠陪我说话,为我宽心。”又道,“事到如今,我们说什么都不管用了,请你去劝劝他。”

    他越说声音越低,一改平日的自负神态,一张俊逸绝俗的冰冷面孔,竟渐有乞求之色。

    林故渊总觉的梅间雪所形容的与他所认识的谢离判若两人,越想越生疑窦,皱着眉头:“我去劝他?他为人甚有主见,我能劝动他什么?你难道要说,是因为我没有硬闯去看他,他在以死相逼吗?你想的太多了——谢离虽重情,却绝非耽于儿女情长之人,若说他是因为我连生命都弃之不顾,我不信。”

    他后退半步:“你们是不是另有打算?”

    梅间雪的双眸顿生寒意:“你怀疑他利用你?”

    林故渊淡淡道:“那倒不是,只是希望你们

    有话直说,我虽是正派弟子,但事关他生死安危,以命换命我也愿意,跟我不需要遮遮掩掩。()?()”

    梅间雪听完这些话,表情愈发古怪:“有话直说?你都不知道么?(s)?()”

    林故渊道:“什么意思?()?()”

    梅间雪眉心紧蹙:“他为何如此灰心,为何不肯服药,为何沉寂多年重返江湖,此时又为何要抛下我们,你什么都不知道??()??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林故渊这回是真的被冒犯了,魔教向来神秘诡谲,他又一直刻意与之保持距离,并不像梅间雪等人对他们天邪令的内部事务了若指掌。但他与谢离相识于草莽,朝夕相处,互相交心,要说对彼此性情的了解,并一定比这些崇敬和缅怀他的人来的少,不由寒了脸色,语气疏冷:“我只知道他当年与红莲争权失利,不得不遁迹江湖换得你们令中太平,不料红莲性格暴虐,肆意滥杀他旧日朋友党徒,还趁他隐身江湖,杀了你们教主冷先生,他要杀聂琪为恩师报仇,夺回令主之位,匡复魔教地位。”

    梅间雪抬起头,越听表情越是诧异,眉头也越拧越紧,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来。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林故渊冷冷道:“是,有何不对之处?”

    “对,也不对。”梅间雪道,“他和聂琪从未争过权,他对聂琪也不止是恨那么简单,更不想要什么教主之位——眼下他做的这些,是因为他该做,而非他想做。”

    他苍白的脸在惊愕之外居然现出一丝笑意,掩口咳嗽一声,目光有些飘忽,轻道:“把自己说的又蠢又毒,把我们也说得这样坏,还半点不放在心上,果然是沧海君。”

    他突然缄口不言,上下打量着林故渊,话锋一转:“你们正道之人讲究什么替天行道,不爱看我们左道为了一己私利争来争去、杀来杀去,所以一直对他有所提防,是不是?”

    这话说得甚是直白,但却正中林故渊的心事,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停顿片刻,道:“恩怨分明本是不错,这是你们天邪令内部之事,我是外人,不想多做评判。只是人活着不能只为仇恨,深陷恨意,必然心量狭窄;过于贪恋高位,必然画地为牢,不见光明。”

    梅间雪不置可否,轻轻重复:“正道之人难道就都是好人,就不为一己私利争来争去,杀来杀去?光明,世上又有什么能谓之光明?”

    “心存善念,宽忍慈悲,便是光明。”林故渊平静道,“江湖分门派,便有恩怨厮杀,有阴诡算计,不分正道邪道。我们正道恪守规矩道义,可惜人心不以立场论处,替天行道的大旗扯的紧了,出了败类,你们便觉得我们全是虚伪恶臭之徒;你们魔教最崇尚血性狂放的英雄豪杰,有人却以此旗号,大肆收留十恶不赦之人,只求自己痛快,枉顾他人性命,乃至恶者越聚越多,越来越难以撼动,这罪魁祸首,究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是借教中势力,实现自家私心?”

    梅间雪讶色更深,林故渊以为他定要翻脸,不想他极是平和,认真思索一会儿,答道:“是,一开始我们也只是想要一处容身之所,可人多了便成了势力,管不住了

    ——我们虽不惧恶名?()_[(.)]??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s)?(),

    但心里也想要一个海晏河清。”

    又将视线落回林故渊身上:“雪庐是众煞汇聚之地()?(),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林故渊淡淡一笑:“有什么可怕的?人总有一死()?(),

    若活如蝼蚁(s)?(),

    生有何欢,若心向光明,死又有何惧。”

    梅间雪的眉头愈发舒展,饶有兴趣的盯了他许久,像是终于弄懂了先前百思不得其的难题,沉吟半晌,突然转了话题:“他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可你还是忍不住喜欢他,是不是?”

    “你忍不住喜欢他,却又不能让自己喜欢他,所以才不来找他,是不是?”

    林故渊眼中猛增戒备之色:“梅公子,你说的这些与他的伤势有何关联?”

    他的声音低而坚定:“人命关天,请不要再绕圈子。”

    梅间雪笑痕愈深,不同于往昔的讥讽之色,漾出一丝兄长似的暖意,道:“不急,不急,我是大夫,我比谁都清楚,这事咱们说清楚了,他这病根我也算找到了。”

    他伸手做出邀人同行的手势,轻道:“请。”说罢与林故渊并肩走向杏林深处,树林中央是一片开满蓝色兰花的空旷平地,雪白凉亭,溪水淙淙,他回过头,对林故渊道:“你知道聂琪是他师弟吗?”

    林故渊反问:“师弟?”

    梅间雪道:“冷先生在南疆时收过两个爱徒,亲手将他们抚养长大,一个是聂琪,一个便是主上。主上幼时颠沛流离,一天到晚食不果腹,混迹在逃荒队伍里艰难求生,被冷先生收养之后,为报师恩,视聂琪为手足至亲,视冷先生和曼娘如同亲生父母,你知道他对他们好到什么程度?”

    他冷冷一笑:“教主、教主夫人和聂琪三人,随便一个说要他的命,他都可以双手奉上,一直到他离开天邪令,他都不知何为自己,他们三个就是他的命。”

    “冷教主传授武功极其苛刻,他却全不在意,你知道一个自小被家人抛弃,野狗一般流落街头,整日食不果腹的孩子对家的渴望么?”

    林故渊心中顿生疑惑,他只知道谢离因杀师杀友之仇而恨极了聂琪,却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一重关系,再一回想,是了,在天邪令总坛不肖阁,他曾听到聂琪说什么师父只喜欢他、只夸赞他之类的话,可那日隔墙偷听,并不真切,且那时他还不知道沧海君就是谢离,因此并没有将聂琪与谢离的师弟联系起来。

    后来他深陷被逐出师门等诸般痛苦,下山后一路又忙着追逐周誉青的线索,谢离的态度若即若离,也就没有再细细追究他们天邪令的旧事。

    梅间雪甚有耐心,时不时停住话头轻咳几声,将谢离少年时代的一段往事娓娓道来,语气温柔而悦耳,在他的故事里,一个与林故渊先前所猜测的全然不同的谢离从迷雾中走出,有了血肉,有了因果。

    他讲南疆开满奇花的小院、日夜习武的师兄弟,讲他们二人从相依相伴到矛盾渐生,谢离步步退让,步步隐忍,冷先生四海云游不知归期,他为兑现对师父的承诺、为保天邪令不至四分五裂,甘愿遁迹江湖,离群索居,隐姓埋名,四处流浪。

    一直到冷先生和曼娘死于聂琪之手,他才知道当初的退让换来的并非安宁,而是无休止的杀戮,乃至连一生最敬重、最珍视的师父师娘也命丧他人之手。

    梅间雪缓缓道:“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傻子,为了一句诺言,自己的一切都愿放弃,你说他贪恋高位?”

    林故渊哑口无言,想到在破庙时谢离曾说他是在乱葬岗死过一次的人,叹息道:“我一直以为他多年沉寂是为韬光养晦,奋力一击,这些我竟全不知情。”

    梅间雪道:“冷教主死后,主上才知道聂琪为人险恶至此,他多年的纵容忍让,竟成了害死师父和朋友的原因之一,因此一直愧疚自责,夜夜难以成眠,直到现在,我给他开了分量极重的安神药物,他仍旧被噩梦缠身,难以休息。”

    “其实错的又怎他一人?聂琪最擅长拿捏人心,整日在别人面前低伏作小,凡是人,对弱于自己的都有一份怜悯之心,以致疏于防备,何况他视聂琪如亲生胞弟一般?别说是他,就连我们和教主也被骗得团团转。”

    “聂琪做出这欺师灭祖之举,主上不竭尽全力的恨他,却为自己的过失夜夜自责难安,为人至情至性,至仁至义,令人不知是该钦佩,还是该扼腕叹息——”

    他望着林故渊,唇角一点笑意:“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话里有话,林故渊敛眉思量许久才明白他话中深意,轻轻摇头:“不知道,我生性喜静,从不与他同寝,曾经有几次孟焦发作后他想赖在我房里,都被我撵走了。”

    他声音愈低:“我还一直以为,他这样的人,缺心少肺,睡得安宁。”

    似乎曾有两次同眠,一次是从秦岭回昆仑的路上,谢离在他床头,握着他的手坐了整夜,一次是离开昆仑时,他心中悲恸,喝了个酩酊大醉,在谢离身旁睡得人事不省——

    梅间雪满脸愕然神色。

    林故渊思忖梅间雪的话,越想越觉惊讶,他认识的谢离洒脱旷达,百邪不侵,泰山崩于眼前亦不变色,为朋友两肋插刀,生杀予夺从不眨眼,生平最爱美酒,最厌烦婆婆妈妈的儿女之情。顾忌他的这份自由不羁,自己当初对他动心,只能板着脸小心遮掩,连吃醋都不敢表露,可为什么在梅间雪话里,他那么细腻宽纵,对人处处柔情,就好像一位倾尽所有哄弟弟妹妹高兴的兄长,为让亲人宽心,甘愿付出一切——

    梅间雪眼神冰冷:“你知道心中所有珍视的东西,被当初发誓死也要保护的人一件件毁去的滋味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