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间雪眼神冰冷：“你知道心中所有珍视的东西，被当初发誓死也要保护的人一件件毁去的滋味么？”

    林故渊心中一团乱麻，两手虚虚攥拳，手心出了汗，一阵阵的凉。

    梅间雪当风而立，薄薄的白衫随风翻飞，他慢慢俯身，折下一支蓝色兰花放在鼻尖，他的鼻梁极挺，肤如白瓷，眼梢收成极利落的一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拖泥带水——明明是不近人情的冷峻面孔，垂下眼帘时，竟有虎嗅蔷薇的温柔神色。

    他轻轻道：“你说他耽于仇恨作茧自缚，可你知道他为何一直拖着不回总坛杀聂琪？是，聂琪死不足惜，可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亲人，是他人生中最珍视的一段时光的唯一回忆……杀了聂琪，他与人间的羁绊也就彻底了了。现在想来，这条复仇之路，又何尝不是他为自己铺就的末路？”

    他微微一笑，笑容三分不屑，三分无奈：“好不好笑？魔教叱咤风云的沧海君，传闻中杀人如麻的魔尊，连自己的仇家都下不了手，你说好不好笑？”

    林故渊张了张嘴，只觉喉中梗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间雪用兰花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自己手心，低头望着纤薄的花瓣：“这些话他不说，怕心里的矛盾被我们知道，怕我们笑他妇人之仁，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都明白，都不想逼他，他不说，我们就不问，他愿意去，我们就追随他，他下不了手，我们就替他完成心愿。”

    他长长叹息一声：“你说他傻也好，拖泥带水也罢，这世上之事，多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们倾慕他的这份仁义追随于他，他却因为这份仁义之心，把自己折磨到这般田地。这个人的一生，想要的和得到的都是阴差阳错，一次一次，都是失去——”

    “你说他从未对你说过他的过去，我倒不意外，他过的太累了，在梅斋时我为他诊脉，发觉他已有求死之心，对人间了无牵挂的人，哪还有兴致去卿卿我我？可他在说起你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

    林故渊静静道：“所以你们才如此恨我，是么？”

    “不是恨，是失望。”梅间雪回眸一瞥，目如寒星，“为人下属，总要替他考虑，我们只是希望在他这条复仇的线断了之后，能有另外一丝念想把他留在人间，希望有一个人能对他知寒知暖，可是你竟连这一点指望都不愿给他。”

    “我们给他的，和你能给他的是不一样的。”

    阳光暖热，晒的人背后出了芒芒刺刺的汗，梅间雪的声音仿佛飘在遥远的虚空，化作细小的针，一根根扎在他身上，他突然想起梦中见过的图景，谢离走在滂沱大雨之中，孑然一身，神情孤寂而桀骜，画面越来越清晰具体，白雾散尽，慢慢在眼前活动起来。

    他看见空茫茫的大地一无所有，大风卷起漫漫黄沙，地平线拖出一点阴影，慢慢展长，走来一个牵着马的浪子，风尘满面，背负弯刀，背对一天一地如火的残阳，他把装着烈酒的酒囊挂在马脖子上，一直走，一直走，看过塞北的雪，南国的花，看过美人的脸，看过人间的喧嚣和浮华，有很多人想拥护他，他目不斜视，从鼎沸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所有人都说他像风一样自由，可他说他只想要回家。

    他说那些都很好，可全不是他想要的。

    他连他自己都不想要。

    梅间雪道：“他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他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既没追求过武林第一，也没追求过什么教主之位，他生性自由，可为了保护他挚爱的人，他不惜把自己一生关在牢里——我们爱戴他，拥护他，但又何尝不想利用他？我们想借他的手杀了聂琪，想让他接掌天邪令，我们拼了命的要将他捧上高位，可那对他来说只是另一重枷锁，他想要的自由自在、想要的亲情，想要的那些布衣山水间的欢喜，全都回不来了。”

    他低低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和你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榨干|他最后一滴血的人。”

    林故渊没听见他的话，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在一个暴雨滂沱的梦里徘徊漂游，所有感觉都已钝化，心里一片空荡，只想牵一牵他的手。

    他目无焦点，扶住一棵树才站稳脚步，呓语似的发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梅间雪看了他一眼，道：“孟焦。”

    “孟焦？”

    梅间雪道：“红莲和史可追都困于歃血术反噬之苦，多少年了还半人半鬼的吊着，可唯独他在极短时间内恶化到如此地步，你可知是为什么？”

    林故渊道：“是因为要压制孟焦？”

    梅间雪点了点头：“他早年已发现歃血术反噬不可控制，知道此秘籍流毒无穷，因而毁去《歃血书》全本，千方百计封住已练至第四重的内功。和你一起吞下孟焦之后，你内力和定力都有不足，深陷孟焦幻象，渐成蚀骨诛心之势，他不得不重启歃血术，因他先前已经历过一次反噬，这一次卷土重来，才会比他人凶险千倍万倍。”

    梅间雪暧昧一笑：“当然，这蛊毒是你为了我们天邪令的缘故才吃下去的，你们又是两情相悦，对彼此的定力都差得很，全赖在你身上，有些不公。”

    林故渊心神震颤，面如土色：“他知道歃血术反噬是何后果，他还整天笑得那么轻快……”

    梅间雪叹道：“在梅斋时，我已把他的伤势告知于他，叮嘱他早做打算，尽快放下一切回来找我，否则将有性命之忧。但他没有来，他选了陪你回昆仑，一直熬到油尽灯枯，他把他的命分成两半，一半给了他的师父和天邪令，一半给了你。”

    林故渊只觉得腔子里被放了沉重的铁块，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肆意拧搅，一阵阵干呕，一手死死捂住嘴，另一手抠着身旁的树干，手指指节绷的发白，艰难道：“……菩提心法。”

    梅间雪轻皱眉头：“普提心法？”

    林故渊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我们在少林寺一起劫走了菩提心法，全武林都以为我投靠魔教，他是为了让我证实清白，才、才一路护送我返回昆仑——菩提心法是能克制歃血术反噬的无上内功，红莲为它煞费苦心，可他为了我，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他连碰都没碰过——他知道他若是把反噬之事告诉我，我宁肯毁去一生清誉也要救他性命，可他一个字都没提起，心法交还给慧念方丈时封泥完好无损，他拿他的命，成全我的忠孝节义，成全我一生顺遂——”

    “他那时已抱定了必死的心，怪不得他会说那些话，怪不得……”

    谢离做过的一桩桩事，说过的一句句没头没尾的话都有了头绪，如同盘曲散落的线，两端连通着前因后果，在大雾弥漫的虚空里被生生绷紧，他懂了，他都懂了，他一瞬间懂得了他所有的劳苦用心，甚至不用说话，只凭记忆中的一个眼神，便已心有灵犀。

    他对谢离所有匪夷所思的妥协和退让都了如指掌，他们是一样的人，“侠之言挟也，以力侠辅人也。”侠者心中没有自己，以身家生命匡扶他人，义胆忠心，舍身取义，杀身成仁——

    能怀璧远走千里而有所不为的，岂止他一个？士为知己者死，他要光耀世人，谢离便甘愿做他手中之烛，他落难为重耳，他便肯做介子推割腿肉为汤，不仅仅因为倾慕之情，更因为他们有一样的心。

    他蒙着眼睛走遍世间，寻寻觅觅，想看何为英雄，如今他终于放眼山河，看见天涯萧索，搀扶他的人却微笑着转身走回了寂寞——所谓英雄啊，在笔墨书卷里写就的是光辉片段，可回望他们来时的路，却见豪杰潇洒映着血色，一路走来，全是悲凉。

    他脸色铁青，几乎失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傻，这么蠢的人……”

    梅间雪伸手搀扶他：“故渊？”

    林故渊摇摇手，踉跄着走了几步，回头道：“抱歉，先走一步——”

    “你去哪？”

    林故渊身体不适，难以作答，他独处惯了，只想先找僻静处稳定精神，因此只摆手不说话，梅间雪却以为他要逃，一瞬间误会了他的意思，脸色寒如霜雪一般，不知怎么绕到他面前，抬起一条手臂，直直挡住他的去路，扬眉冷笑：“走？哪那么容易？”

    林故渊手捂胸口，发梢摇曳：“梅公子？”

    梅间雪的眼眸冷光四射：“不过刚给了三分好颜色，真当我们是善人？林公子，这里是雪庐，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也不是为了‘劝’你，如今主上命悬一线，正缺你这副药引，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哪怕是装，也给我装出个情深义重的样子来，你若是真的不肯屈就，等他身体有所好转，我们杀了你，还你一个清白便是——”

    林故渊一字一句听他说完，沉默许久，缓缓抬起眼睛，眼锋凌厉，带着一股要杀人似的狠劲：“这句话，你想说很久了吧？”

    梅间雪微是一怔，只见林故渊扶着树慢慢站直身体，劲瘦的手腕青筋凸出，神情孤冷，目光在一瞬间分外凛冽：“你和易临风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成全我，一点点放弃了他自己，都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是不是？”

    梅间雪被说中心事，移开视线，望向远方的浩浩湖水：“是，至今想起，恨意仍未消解，若不是顾忌他的伤势，真想将你碎尸万段。”

    说罢猛地回过头，方才的暖意荡然无存：“他对你掏心掏肺，这份情义，换了别人早已舍命相陪，可你却为了不知所谓的理由，把他弃置一旁，你何德何能——”

    林故渊与他四目相对，牵动唇角，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摇了摇头：“你对他枉称兄弟，你是真的不懂他。”

    “你真的以为，谢离是在盼着我硬闯去找他，盼着我说对他情深义重吗？”

    梅间雪一愣：“难道不是？”

    林故渊的笑容霎时敛尽，神容冷峻严厉，白衣当风，不似尘世中人，抿着薄唇道：“谢离与我一路相伴，除了神志不清时的呓语，从未有一次，从未有一次问过我是否倾心于他、是否愿意与他一生相伴，从未把我对他的倾慕当做筹码来逼迫我，我甚至怀疑他知否真像你们说的那么喜欢我——他对我没有过半点据为己有的心。”

    梅间雪疑惑地看着他。

    林故渊道：“奇怪吗？我也觉得他奇怪，但他这个人主意太大了，我猜也无用，如今才知道他有什么主意？他是放弃了自己的人，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想用剩下的人生送我一程，就像一个在大漠迷路的和尚，把最后半囊水浇灌给了路旁的花，就这么简单。”

    梅间雪冷哼一声：“你怀疑他对你的心？”

    林故渊说得云淡风轻：“他对我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已经都不在乎了。”

    他单手撑着凉亭廊柱，寒星似的眼睛逼视着梅间雪：“我原来一直以为他是不敢问，现在才知道，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他胸襟开阔，宽容忍让，他对别人的好不带一丝杂念和私心，对我、对他师父师娘、对你们都是一样。他宁肯自己挫骨扬灰千次万次，也要护我们周全，这种爱不是占有，是成全，你们这些整日里戚戚于小仇小恨的人知道什么？你因为我没有跟他走就恨得咬牙切齿，那真是辱没了他，辱没了他的胸襟和气度，半点没揣测到你们主上的初心。”

    阳光把梅间雪的瞳孔映成茶色，他眼睁睁看见那双通透的瞳仁倏然一缩。

    梅间雪喘了口气，重重道：“林公子，话虽是这么说，可做人要知恩图报。”

    “我对他不是知恩图报。”

    林故渊淡淡一笑：“是一片痴心，至死不渝。”

    他将散乱的鬓发拨回颈后，端正衣冠，浑身笼着一股飘逸若仙的出尘气度：“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看清了他，梅公子，你说，若连他这样的人都不得善终，这世道岂非黑白颠倒，我还信什么忠孝节义？”

    梅间雪准备好的威胁之语全被林故渊“至死不渝”四个字憋了回去，奇道：“林公子你——”

    林故渊一字一句道：“我认定了他，无论他作何想法，我都守他到底，他没有求生之心，不过是因为觉得人生了无趣味，可那又怎样？我没他那样的襟怀，又生性固执，全身只有一把骨头是打不断的，不管他活的有多腻味，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把他留在人间，好过歹过，都给我受着。”

    梅间雪对他本无恶意，听他说的如此决绝，讶异之外竟有些动容，语气也不由自主的柔软了几分：“故渊，他的过去太沉重，全身千疮百孔，那些事本与你无关，你和他在一起之后，都要在你身上找补回来，你这样冷淡的脾气——”

    林故渊打断他：“你怕我再伤他一回？”

    他突然想起在梅斋时，谢离喝的烂醉，执拗的拉着他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疼，冷冷到：“这个人是我自己选的，世人对他的所有辜负，我一个人担。这个人我管定了，轮不到你多嘴。”

    说罢用肩膀撞开梅间雪，头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梅间雪眼神冰冷：“你知道心中所有珍视的东西，被当初发誓死也要保护的人一件件毁去的滋味么？”

    林故渊心中一团乱麻，两手虚虚攥拳，手心出了汗，一阵阵的凉。

    梅间雪当风而立，薄薄的白衫随风翻飞，他慢慢俯身，折下一支蓝色兰花放在鼻尖，他的鼻梁极挺，肤如白瓷，眼梢收成极利落的一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拖泥带水——明明是不近人情的冷峻面孔，垂下眼帘时，竟有虎嗅蔷薇的温柔神色。

    他轻轻道：“你说他耽于仇恨作茧自缚，可你知道他为何一直拖着不回总坛杀聂琪？是，聂琪死不足惜，可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亲人，是他人生中最珍视的一段时光的唯一回忆……杀了聂琪，他与人间的羁绊也就彻底了了。现在想来，这条复仇之路，又何尝不是他为自己铺就的末路？”

    他微微一笑，笑容三分不屑，三分无奈：“好不好笑？魔教叱咤风云的沧海君，传闻中杀人如麻的魔尊，连自己的仇家都下不了手，你说好不好笑？”

    林故渊张了张嘴，只觉喉中梗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间雪用兰花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自己手心，低头望着纤薄的花瓣：“这些话他不说，怕心里的矛盾被我们知道，怕我们笑他妇人之仁，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都明白，都不想逼他，他不说，我们就不问，他愿意去，我们就追随他，他下不了手，我们就替他完成心愿。”

    他长长叹息一声：“你说他傻也好，拖泥带水也罢，这世上之事，多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们倾慕他的这份仁义追随于他，他却因为这份仁义之心，把自己折磨到这般田地。这个人的一生，想要的和得到的都是阴差阳错，一次一次，都是失去——”

    “你说他从未对你说过他的过去，我倒不意外，他过的太累了，在梅斋时我为他诊脉，发觉他已有求死之心，对人间了无牵挂的人，哪还有兴致去卿卿我我？可他在说起你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

    林故渊静静道：“所以你们才如此恨我，是么？”

    “不是恨，是失望。”梅间雪回眸一瞥，目如寒星，“为人下属，总要替他考虑，我们只是希望在他这条复仇的线断了之后，能有另外一丝念想把他留在人间，希望有一个人能对他知寒知暖，可是你竟连这一点指望都不愿给他。”

    “我们给他的，和你能给他的是不一样的。”

    阳光暖热，晒的人背后出了芒芒刺刺的汗，梅间雪的声音仿佛飘在遥远的虚空，化作细小的针，一根根扎在他身上，他突然想起梦中见过的图景，谢离走在滂沱大雨之中，孑然一身，神情孤寂而桀骜，画面越来越清晰具体，白雾散尽，慢慢在眼前活动起来。

    他看见空茫茫的大地一无所有，大风卷起漫漫黄沙，地平线拖出一点阴影，慢慢展长，走来一个牵着马的浪子，风尘满面，背负弯刀，背对一天一地如火的残阳，他把装着烈酒的酒囊挂在马脖子上，一直走，一直走，看过塞北的雪，南国的花，看过美人的脸，看过人间的喧嚣和浮华，有很多人想拥护他，他目不斜视，从鼎沸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所有人都说他像风一样自由，可他说他只想要回家。

    他说那些都很好，可全不是他想要的。

    他连他自己都不想要。

    梅间雪道：“他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他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既没追求过武林第一，也没追求过什么教主之位，他生性自由，可为了保护他挚爱的人，他不惜把自己一生关在牢里——我们爱戴他，拥护他，但又何尝不想利用他？我们想借他的手杀了聂琪，想让他接掌天邪令，我们拼了命的要将他捧上高位，可那对他来说只是另一重枷锁，他想要的自由自在、想要的亲情，想要的那些布衣山水间的欢喜，全都回不来了。”

    他低低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和你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榨干|他最后一滴血的人。”

    林故渊没听见他的话，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在一个暴雨滂沱的梦里徘徊漂游，所有感觉都已钝化，心里一片空荡，只想牵一牵他的手。

    他目无焦点，扶住一棵树才站稳脚步，呓语似的发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梅间雪看了他一眼，道：“孟焦。”

    “孟焦？”

    梅间雪道：“红莲和史可追都困于歃血术反噬之苦，多少年了还半人半鬼的吊着，可唯独他在极短时间内恶化到如此地步，你可知是为什么？”

    林故渊道：“是因为要压制孟焦？”

    梅间雪点了点头：“他早年已发现歃血术反噬不可控制，知道此秘籍流毒无穷，因而毁去《歃血书》全本，千方百计封住已练至第四重的内功。和你一起吞下孟焦之后，你内力和定力都有不足，深陷孟焦幻象，渐成蚀骨诛心之势，他不得不重启歃血术，因他先前已经历过一次反噬，这一次卷土重来，才会比他人凶险千倍万倍。”

    梅间雪暧昧一笑：“当然，这蛊毒是你为了我们天邪令的缘故才吃下去的，你们又是两情相悦，对彼此的定力都差得很，全赖在你身上，有些不公。”

    林故渊心神震颤，面如土色：“他知道歃血术反噬是何后果，他还整天笑得那么轻快……”

    梅间雪叹道：“在梅斋时，我已把他的伤势告知于他，叮嘱他早做打算，尽快放下一切回来找我，否则将有性命之忧。但他没有来，他选了陪你回昆仑，一直熬到油尽灯枯，他把他的命分成两半，一半给了他的师父和天邪令，一半给了你。”

    林故渊只觉得腔子里被放了沉重的铁块，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肆意拧搅，一阵阵干呕，一手死死捂住嘴，另一手抠着身旁的树干，手指指节绷的发白，艰难道：“……菩提心法。”

    梅间雪轻皱眉头：“普提心法？”

    林故渊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我们在少林寺一起劫走了菩提心法，全武林都以为我投靠魔教，他是为了让我证实清白，才、才一路护送我返回昆仑——菩提心法是能克制歃血术反噬的无上内功，红莲为它煞费苦心，可他为了我，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他连碰都没碰过——他知道他若是把反噬之事告诉我，我宁肯毁去一生清誉也要救他性命，可他一个字都没提起，心法交还给慧念方丈时封泥完好无损，他拿他的命，成全我的忠孝节义，成全我一生顺遂——”

    “他那时已抱定了必死的心，怪不得他会说那些话，怪不得……”

    谢离做过的一桩桩事，说过的一句句没头没尾的话都有了头绪，如同盘曲散落的线，两端连通着前因后果，在大雾弥漫的虚空里被生生绷紧，他懂了，他都懂了，他一瞬间懂得了他所有的劳苦用心，甚至不用说话，只凭记忆中的一个眼神，便已心有灵犀。

    他对谢离所有匪夷所思的妥协和退让都了如指掌，他们是一样的人，“侠之言挟也，以力侠辅人也。”侠者心中没有自己，以身家生命匡扶他人，义胆忠心，舍身取义，杀身成仁——

    能怀璧远走千里而有所不为的，岂止他一个？士为知己者死，他要光耀世人，谢离便甘愿做他手中之烛，他落难为重耳，他便肯做介子推割腿肉为汤，不仅仅因为倾慕之情，更因为他们有一样的心。

    他蒙着眼睛走遍世间，寻寻觅觅，想看何为英雄，如今他终于放眼山河，看见天涯萧索，搀扶他的人却微笑着转身走回了寂寞——所谓英雄啊，在笔墨书卷里写就的是光辉片段，可回望他们来时的路，却见豪杰潇洒映着血色，一路走来，全是悲凉。

    他脸色铁青，几乎失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傻，这么蠢的人……”

    梅间雪伸手搀扶他：“故渊？”

    林故渊摇摇手，踉跄着走了几步，回头道：“抱歉，先走一步——”

    “你去哪？”

    林故渊身体不适，难以作答，他独处惯了，只想先找僻静处稳定精神，因此只摆手不说话，梅间雪却以为他要逃，一瞬间误会了他的意思，脸色寒如霜雪一般，不知怎么绕到他面前，抬起一条手臂，直直挡住他的去路，扬眉冷笑：“走？哪那么容易？”

    林故渊手捂胸口，发梢摇曳：“梅公子？”

    梅间雪的眼眸冷光四射：“不过刚给了三分好颜色，真当我们是善人？林公子，这里是雪庐，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也不是为了‘劝’你，如今主上命悬一线，正缺你这副药引，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哪怕是装，也给我装出个情深义重的样子来，你若是真的不肯屈就，等他身体有所好转，我们杀了你，还你一个清白便是——”

    林故渊一字一句听他说完，沉默许久，缓缓抬起眼睛，眼锋凌厉，带着一股要杀人似的狠劲：“这句话，你想说很久了吧？”

    梅间雪微是一怔，只见林故渊扶着树慢慢站直身体，劲瘦的手腕青筋凸出，神情孤冷，目光在一瞬间分外凛冽：“你和易临风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成全我，一点点放弃了他自己，都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是不是？”

    梅间雪被说中心事，移开视线，望向远方的浩浩湖水：“是，至今想起，恨意仍未消解，若不是顾忌他的伤势，真想将你碎尸万段。”

    说罢猛地回过头，方才的暖意荡然无存：“他对你掏心掏肺，这份情义，换了别人早已舍命相陪，可你却为了不知所谓的理由，把他弃置一旁，你何德何能——”

    林故渊与他四目相对，牵动唇角，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摇了摇头：“你对他枉称兄弟，你是真的不懂他。”

    “你真的以为，谢离是在盼着我硬闯去找他，盼着我说对他情深义重吗？”

    梅间雪一愣：“难道不是？”

    林故渊的笑容霎时敛尽，神容冷峻严厉，白衣当风，不似尘世中人，抿着薄唇道：“谢离与我一路相伴，除了神志不清时的呓语，从未有一次，从未有一次问过我是否倾心于他、是否愿意与他一生相伴，从未把我对他的倾慕当做筹码来逼迫我，我甚至怀疑他知否真像你们说的那么喜欢我——他对我没有过半点据为己有的心。”

    梅间雪疑惑地看着他。

    林故渊道：“奇怪吗？我也觉得他奇怪，但他这个人主意太大了，我猜也无用，如今才知道他有什么主意？他是放弃了自己的人，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想用剩下的人生送我一程，就像一个在大漠迷路的和尚，把最后半囊水浇灌给了路旁的花，就这么简单。”

    梅间雪冷哼一声：“你怀疑他对你的心？”

    林故渊说得云淡风轻：“他对我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已经都不在乎了。”

    他单手撑着凉亭廊柱，寒星似的眼睛逼视着梅间雪：“我原来一直以为他是不敢问，现在才知道，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他胸襟开阔，宽容忍让，他对别人的好不带一丝杂念和私心，对我、对他师父师娘、对你们都是一样。他宁肯自己挫骨扬灰千次万次，也要护我们周全，这种爱不是占有，是成全，你们这些整日里戚戚于小仇小恨的人知道什么？你因为我没有跟他走就恨得咬牙切齿，那真是辱没了他，辱没了他的胸襟和气度，半点没揣测到你们主上的初心。”

    阳光把梅间雪的瞳孔映成茶色，他眼睁睁看见那双通透的瞳仁倏然一缩。

    梅间雪喘了口气，重重道：“林公子，话虽是这么说，可做人要知恩图报。”

    “我对他不是知恩图报。”

    林故渊淡淡一笑：“是一片痴心，至死不渝。”

    他将散乱的鬓发拨回颈后，端正衣冠，浑身笼着一股飘逸若仙的出尘气度：“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看清了他，梅公子，你说，若连他这样的人都不得善终，这世道岂非黑白颠倒，我还信什么忠孝节义？”

    梅间雪准备好的威胁之语全被林故渊“至死不渝”四个字憋了回去，奇道：“林公子你——”

    林故渊一字一句道：“我认定了他，无论他作何想法，我都守他到底，他没有求生之心，不过是因为觉得人生了无趣味，可那又怎样？我没他那样的襟怀，又生性固执，全身只有一把骨头是打不断的，不管他活的有多腻味，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把他留在人间，好过歹过，都给我受着。”

    梅间雪对他本无恶意，听他说的如此决绝，讶异之外竟有些动容，语气也不由自主的柔软了几分：“故渊，他的过去太沉重，全身千疮百孔，那些事本与你无关，你和他在一起之后，都要在你身上找补回来，你这样冷淡的脾气——”

    林故渊打断他：“你怕我再伤他一回？”

    他突然想起在梅斋时，谢离喝的烂醉，执拗的拉着他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疼，冷冷到：“这个人是我自己选的，世人对他的所有辜负，我一个人担。这个人我管定了，轮不到你多嘴。”

    说罢用肩膀撞开梅间雪，头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