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却两手空空,心也空空。
    临出宫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巍巍宫阙,一个人都没有。不知薛碧谙现在何处,很有可能,正在万寿殿批折子吧。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打扰他了,再不会有人妨碍他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其实我是真心希望,这个破败江山在他的修补下,能一天天好起来。我帮不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
    但是,仿佛天要亡大?,这年冬天,又是一场连一场的雪灾。大批百姓冻饿而死,活下来的揭竿造反,河西叛乱未平,广南民变又起。
    而我,被囚在京城以东一百里的雪月庵里,剃去青丝,变成了一根没有烦恼没有知觉的木头。
    每天吃着寡淡无味的斋饭,鸡汤更是熬不得了。
    行尸走肉的生活过了一年,我与世隔绝,有如桃花源中人,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直到某一天,皇上驾崩的消息飞入雪月庵。
    庵里住持为皇上念往生咒,咒声日夜绵延不绝。我待在小屋里,麻绳一甩,把自己挂上了房梁。
    这一瞬间,有人破门而入。明黄的衣衫,修长的身形,是他来了。
    十七
    我醒来时,他守在床前。
    他更清癯了,脸色阴郁苍白,目光却是柔和明净的。
    「朕早都想来看你,奈何太忙了,抽不出时间。」
    多么熟悉的借口。
    「我知道您忙。」我纳闷,「但您不是……驾崩了么?」
    「做皇帝做累了,死一会儿。」
    「带折子来了么?」
    「没带,这次不批折子,专心陪爱妃。」
    「能陪多久?」
    「不好说。」
    「那就,能陪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好。」
    我伸出食指,勾住他的腰带。
    「喂,这是尼姑庵,不太合适吧。」他坐怀不乱。
    「草丛尚可,万岁爷还怕这?」
    「说得
    也是……」
    这应该是我和他一生中最快活最放纵的几天。白天没有大臣求见,夜里也没人催他去听军报,没有折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没有言官,没有皇后。甚至没有万岁爷,也没有张贵妃。
    只有他和我,薛碧谙和张绿茶。
    我靠着他的胸膛,贱兮兮地说,万岁爷再跟我鬼混下去,要亡国了哟。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亡国就亡国吧,全都去死吧。
    我说那挺好,历史上亡国之君都能名留史册。
    他说你个小坏蛋,朕可不饶你。
    我说那来吧,谁怕谁。
    我们相拥着翻进帐子。
    我又想到了那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却忘了还有下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十八
    我知道他迟早要走。他可以为我驻留片刻,却不可能是永久。外面天灾人祸,乱成一锅粥,他不可能撒手不管。
    但关于分别,我们都绝口不提。只纵情享受当下的快乐。
    快乐的日子过了七天。第七天晚上,大雪纷飞,我们卧在床上,他忽然抱紧我,颤声道:「茶茶,朕撑不住了,大?气数尽了,朕无力回天。」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他总是那么刚毅隐忍,清癯的身子扛着千斤重的江山,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死死顶着。
    「原谅朕,把你一个人丢弃在这里。朕只想让你活着,哪怕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向来嘴甜会哄人,这次却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沉默地与他拥抱。
    半夜,我惊醒,身旁空无一人。
    他走了,悄无声息。
    我一刹那崩溃了,哭喊他的名字,无人回应。
    我披发赤足跑出屋子,雪月庵里雪夜冷,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我的薛碧谙。
    我丢了魂儿似的,不管不顾追出庵门。顺着小路狂奔,边跑边喊:
    「万岁爷!德王!薛碧谙!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带我走吧!」
    他走得了无痕迹,雪地里连车辙和脚印都没有。死寂死寂的雪夜,回荡着我凄惨的哭声。
    如果有人听见,一定以为是撞见了厉鬼。
    我边跑,边喊,边哭,竟跑出了一百里路,跑进了京城。
    一进城,我傻眼了。
    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么?
    战火方歇,硝烟未散,四处断壁残垣,横尸残肉,乌血流遍街衢,在冬月里把这圣洁的雪城漆成地狱的颜色。
    街道上,偶尔有失家散子的百姓踽踽而行,哭嚎饮泣之声如夜鬼呼魂,凄厉惨绝。
    一队流寇走过,黑衣红巾,看这装束分明是河西反贼。
    他们有的怀抱金银财宝,有的手里拎着?军将士的人头,有的背上扛着哭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