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长能短。

    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龙也。

    虞洗尘抱着桃木剑,站在龙头上,两只短龙角之间。

    龙所过之处,在幽蓝的深海中分开一道,涌入空气。远远看去,像有人在海中斩了绵绵不绝的一剑。

    龙游动的速度很快,而虞洗尘没什么不适,想来是龙的功劳。

    他问道:“护住我的是法术?”

    龙:“我厉害吧?”

    虞洗尘笑着道:“厉害。”

    龙得意地摆了摆尾巴:“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虞洗尘:“再好不过。”

    越潜越深。

    海底黑不见光,只有虞洗尘握着的龙角在微微发热。

    虞洗尘:“印记要很久?”

    龙:“不久,我们回去的时候,天都没亮呢。”

    虞洗尘:“留落还在原地。”

    龙:“他不会出……他应该不会出事吧?他是树,也不好吃,没人闲着没事抓他吧?”

    虞洗尘:“他是个在凡间界的魔。”

    龙:“……”

    龙心虚地说:“那我们快一点!”

    龙又补充道:“我留了两道幻影在那,如果出事了,我会知道的。”

    虞洗尘:“嗯。”

    进入龙宫时,像挤进什么狭缝。

    习惯了行进水声的耳朵猛然清静,虞洗尘视线由黑转白,看清了龙宫构造。

    他片刻恍神。

    龙宫像以海为蚌,孕育出的一颗最完美的珍珠。

    高楼殿宇,檐角飞翘。

    恢弘的建筑找不出一丝拼接的缝隙,整体散发着柔和的白金色光芒,仿佛海中天门,耀眼,却不刺目。

    宫门紧闭,门前殿阶向外铺开。

    一人一龙落地。

    虞洗尘:“还以为龙宫会是黑色。”

    龙嘿了一声,道:“它黑,我也黑。到时候我眼睛一闭,你就找不着我了。”

    虞洗尘:“为什么这里没有水。”

    龙:“我让他们提前用结界把水驱走了,你走之后撤掉结界便能回来。”

    虞洗尘:“嗯。”

    龙伸出爪,让虞洗尘扶住,带着他向前游去。

    触手之间,龙皮一片温热。

    游动中,龙仍在变大,直到变得虞洗尘大概是他一片鳞片大小,才停止了变动。

    虞洗尘:“最喜欢这个身量?”

    龙呲出一口牙,装凶道:“很大吧,我要是在行山出现,能把行山压塌!”

    虞洗尘含笑道:“张开嘴我看看?”

    龙应声变小了一些,张嘴任由虞洗尘摸到牙齿,向里探去。

    见虞洗尘摸了一会儿,仍好奇地不放手,龙道:“我胃里很大,不要往里钻了,会掉下去的。”

    虞洗尘这才退出来,头发上挂着一绺晶莹的口水。

    龙亲亲热热地帮他舔掉。

    宫门应声而开。

    龙游进门。

    一只霞水母等在门口。

    霞水母在巨龙衬托下娇小得像朵花,道:“王,您回来了。”

    龙:“嗯,我要刻印。”

    即使霞水母性格沉稳,也难免吃了一惊,道:“现在吗?王,您还太小,如果……”

    龙带着虞洗尘向前的动作停住,金色竖瞳转向她:“我没在和你商量。”

    霞水母:“是,我这就去准备。”

    虞洗尘望向霞水母远去的背影:“龙宫在哪片海?”

    龙:“南海。”

    虞洗尘:“你会把我送回行山吗。”

    龙:“当然,我带你出来,肯定负责送你回去。怎么样,我很好骑吧?”

    虞洗尘对这句糟糕的话的反应仅仅是微微一笑,道:“嗯。”

    龙带着虞洗尘向寝宫走去。

    虞洗尘:“寝宫里有别人吗?”

    龙瞪大了眼睛:“你怎么问这种问题!”

    虞洗尘:“……?”

    龙:“我可是条洁身自好的未成年龙!寝宫里除了你怎么可能还有别人!你污蔑!”

    虞洗尘:“我……”

    龙继续控诉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不是自己已经——”

    虞洗尘拍了一下他的鼻子:“停。”

    龙委委屈屈地变小,一长条盘在他身上,蜷紧了。

    龙尾绕着脚踝向上,在宽松的衣袍下紧箍大腿,去到腰间绕上一圈,直上脊背,松松把脑袋搭住了剑修锁骨。

    因多了他,虞洗尘的衣服下这里鼓起一段,那里撑开一点。

    虞洗尘隔着衣服扯他,扯不动,再扯下去,自己的腰带也散开了,只好叹了口气,道:“听闻龙幼时都与母亲同住,成年之后才独自一人游荡。我只是想知道,需不需要见长辈。”

    长条开始升温。

    虞洗尘这次又扯了一下,扯动了,但头还埋在胸前不肯抬。

    他安慰道:“除了我没有人,我知道了。”

    长条烫得像汤池。

    虞洗尘拍拍他,不再想着把他揪下来,带着他向寝宫走。

    龙在他平稳的步伐声中头脑冷却,不再发烫。

    好一会儿,龙小声道:“没有。”

    虞洗尘:“什么没有。”

    龙:“没有母亲,这里只有我一个,我自有意识起,就没有见过其他的龙。”

    虞洗尘摸了摸他从方才就一直耷拉着的后颈,又去摸他因为变小而触感奇妙的龙爪,用指腹揉了两下,道:“不必难过,我也没有。”

    龙的皮肤质感很特别。

    温热不脆弱,他很喜欢。

    龙在他的安抚下重新兴高采烈起来,缠着他闹。

    龙:“那师尊,我们以后就相依为命了!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在龙宫,这里很舒服的,而且没了束缚,我想去哪去哪。”

    “我回行山有事要做,暂时不行,”虞洗尘摇了摇头,道,“什么叫没了束缚?”

    龙:“他说的。他说他只能按照别人的话走,不然会一直在原地绕圈。但你来之后,好像不同了。不过我从未经历过,不知真假。”

    定然是真的。

    虞洗尘眉尾抽动一下,伸手按住。

    於猎果真重生了。

    一直在原地绕圈是说……他尝试了很多次?

    或者说重生了多少次?

    那他肯定也知道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才想将自己带去魔界……

    从自己开始,剧情似乎有所改变?

    虞洗尘轻轻将话题揭过,道:“这不是很好吗?你可以想回龙宫就回龙宫了。”

    龙果然被带偏:“也是,那我教你避水诀吧,很好用的!以后你要是想找我,随时都可以来了!”

    虞洗尘伸出手,让从自己身上下来的龙在手心写下诀印。

    龙说话总是带着很满的情绪,像掏了十二分真心的幼童,因此虞洗尘也回应得很认真,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低声交谈中,他很快学会了。

    虞洗尘尝试施展避水法诀时,霞水母推门进来,道:“王,好了。”

    龙抬起上半条:“嗯。”转向他,“就在这里吧?”

    虞洗尘:“很麻烦?”

    龙:“不麻烦,只是我得先离开一下。”

    虞洗尘坐在床边等。

    龙宫帷幔以蓝白为主,他拨动几下,如海波荡漾。

    龙回来时变回了人,少年声音发哑,精神很好,道:“师尊!”

    虞洗尘从床边抬头,望向他,嗳了一声。

    “不要着急。”

    龙很着急。

    他献宝一般拿出一片白色物体。

    月牙状,摸上去软软的,还发着热,里面又似乎汁水充盈。

    虞洗尘:“这是……”

    龙:“你吃掉就知道了。”

    虞洗尘试探着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口感像吃苹果片和软骨的结合体,有点脆,咬碎后,似乎有什么汁水般甜甜的东西流入喉咙。

    他在龙期待的目光里全数吃光,感受了一下:“好像没……”什么用处。

    龙俯身吻在他额头。

    虞洗尘微微睁大了眼。

    龙的唇滚烫无比,像块烙铁,虞洗尘确实感到自己被烫了一下,却没有伤口。

    与此同时,刚才咽下去的甜甜汁液在胃中乍然发热,烫得他低头便咳!

    “这……这是什么?”

    虞洗尘捂住嘴里咳出的血,展开掌心。

    那血不像血,乳白色的,好似甜美的食物。他近乎魔怔,在这种味道的驱使下一点点将血重新舔入口中,舔得很干净。

    龙:“好像不对,师尊,你等一等……”

    虞洗尘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龙再看过去,他的师尊豆大的热汗已经砸落一滴在自己手背,烫得他心神一震。

    虞洗尘:“小龙,你给我……吃的什么?”

    龙语速变快:“逆鳞,我的逆鳞,里面有一点我的血,可是不该这样,不该这样!明明吃了之后我就会在你身上留下我的印记,以后你在哪我都能出来救你,这真的是个很简单的契约!我只放了一滴血!师尊你让我想想……”

    虞洗尘已稳不住了,一个前扑。

    若不是龙撑着,他险些跪在地上。

    龙连忙抱起他,把人放在床上:“师尊,师尊,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找水母……”

    虞洗尘吞咽好几次,压下吐意,口齿含血,摸了摸他。

    他气若游丝,却还有心情看顾焦急的龙,喊道:“小龙。”

    龙泪眼汪汪,一副自己做错事、天都塌了的表情:“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想办法……你吐出来,你把鳞吐出来好不好?能吐出来,这个我知道!”

    龙说着,想将手指塞进他嘴里,帮他抠出来。

    “小龙,不要哭,”虞洗尘偏头避开,疲惫地闭上眼,勾住想碰他、却不敢碰的龙的手,“不算什么……”

    龙血与人血交融,虞洗尘看到自己的血管诡异地鼓起,又缩回,像会呼吸。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秤砣,被人推了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翻倒在地的冲动,又好似是龙血不甘,不愿待在他平庸的身体中,因此横冲直撞,直欲将他撞倒。

    “可你都这样了!肯定哪里不对!”

    睡着之前,虞洗尘乏累地道:“没事,你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小龙,不哭……”

    虞洗尘能感觉到小龙没有骗他,对别人来说,可能就只是个简单的印记而已。

    只是对他来说……

    太脆弱的身体喝了龙血……

    对修士来说一滴都是大补,他这副身体喝了……

    不出问题……

    才怪……

    *

    破屋外。

    “仙师,仙师饶命!我也不想的!我入魔是被迫的!有人逼我!您留我一命,我给您指认!”

    秦恪一剑将树妖钉在地上,看着绿色血液汩汩流出,面无表情,道:“谁?”

    留落难以动弹,在冰冷的剑气中半身结冰,牙齿打颤:“鱼……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是哪三个字,但是姓鱼!他……他身体很弱,还带着一个徒弟!十三四岁!”

    秦恪:“虞洗尘?”

    留落:“应该就是他!”

    秦恪:“他如何使你入魔?”

    留落:“他有一本书,他用那本书救了我,我就入魔了!”

    秦恪拔出剑。

    剑面光滑,绿血滴落剑尖,洇湿草地。

    “跟上。敢有一句妄言,我保证你会死得更惨。”

    留落忙不迭从地上爬起。

    屋顶房梁上,一蹲一坐的两道幻影对视一眼,化作两道青烟。

    融入云中,飘至南海,沉落下去。